第1章 南朝境内各种人之分布
自晋元南渡至隋文平陈,二百七十余年间南朝疆域屡有伸缩。北向扩张最甚时,如宋武名家名著/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南朝境内之各种人及政府对待之政策之平南燕,取关中。疆域最蹙时,则如陈之西南失梁益宁三州,北画江而守。然通二百七十年而观之,梁益宁三州大抵在南朝统治之下,北周据之未久而陈遂亡于隋;至于关中不旋踵而失,淮北河南之地亦未能长守;荆襄虽有北朝卵翼下之后梁,然究系南人树立之政权,为期不过三十年,二州固仍宜视为南境。故今兹所谓南朝疆境者,指淮汉以南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之全省,江苏、安徽、河南、湖北四省之南部,暨四川、云南两省之一部分而言也。在此疆域,亘二百七十年间约略有三种人之分布:(1)北方迁来之侨人,亦称北人,晚来者则目为荒伧;(2)南地之土著,曰南人,亦称吴人,专指三吴地方土著而言;(3)蛮、俚、溪、僚等文化低下之土著。欲知此三种成分之关系与南朝政府对待之政策,必先知此三种人之地域的分布。
甲侨人之分布
述侨人分布状况前,当先知历次迁徙之大概及其所由来。永嘉乱后为迁徙之始,《宋书·州郡志》南徐州下:晋永嘉大乱,幽、冀、青、并、兖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过淮,亦有过江在晋陵郡界者。……徐兖二州或沿江北,江北又侨立幽、冀、青、并四州。《晋书·地理志》司州下:元帝渡江,亦侨置司州于徐。晋成帝初,淮南人及北人之侨在淮南者更南徙而过江,《宋志》扬州淮南郡下:成帝初,苏峻祖约为乱于江淮,胡寇又大至,民南渡江者转多,乃于江南侨立淮南郡及诸县。同南徐州下:晋成帝咸和四年司空郗鉴又徙流民之在淮南者于晋陵郡界。中叶以后,又有晋代第三次之大批迁徙,《宋志》雍州下:胡亡氐乱,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晋孝武始于襄阳侨立雍州,并立侨郡县。同益州安固郡下:晋哀帝时流民入蜀侨立。又秦州西京兆西扶风两郡下俱云:晋末三辅流民出汉中侨立。又益州怀宁郡下:秦雍流民晋安帝立。关于东晋三次迁徙,详见谭其骧先生《晋永嘉丧乱后之民族迁徙》一文,载《燕京学报》第一五期。以上所征引,在证明东晋百年间有数度之大迁徙,其余少数流转无时无之。其踪迹则遍淮水以南暨江汉流域,并及福建。唐林谞《闽中记》:永嘉之乱中原仕族林、黄、陈、郑四姓先入闽。《书录解题》八引。《元和姓纂》二十一侵林姓下:晋安,林放之后,晋永嘉渡江居泉州。迨东晋末叶,东南而波及交广。《宋书》五十《刘康祖传》:义熙末为始兴相,东海人徐道期流寓广州,无士行,为侨旧所陵侮。又九二《杜慧度传》:交址朱人也。〔义熙〕初为州主簿流民督护。似交州亦有流徙人,惟不审碻是由中原往否耳。安帝时魏道武帝统一北方之大部分,人民不复如前此之日受刀兵困厄,且历经异族统治,至百年之久,加以石勒、苻坚辈颇能礼接中原士大夫,曩日之仇忾渐减,于是自宋至陈百七十年间,北人不复如昔之南渡惟恐弗及,大批移民乃罕见矣。
东晋之世先有侨民而后立侨州郡县,故可由侨州郡县之名称推断其地之有侨民。宋时移民既鲜,而为炫耀计,初不必有侨民辄立侨州郡县。如沈约《宋志》载少帝景平初司州没魏,文帝元嘉末侨立于汝南;明帝世淮北没魏,侨立徐州治钟离,兖州治淮阴,青州、冀州治郁洲,下至郡县如此之比甚伙。皆未尝言司、徐、兖、青、冀之人相携流转入南,惟《南齐书》二《高帝纪》建元元年有诏称:“若四州士庶本乡沦陷,簿籍不存,寻校无所,可听州郡保押。”四州即指宋明帝时陷魏四州,其士庶固有留于淮南者。然非户户尽室而行,四州之侨治亦非应北人南徙之需而设,徒以职方不可不备,遂画地立名耳。故《南齐书·州郡志》青州下云:流荒之民郡县虚置,至于土著盖无几焉。冀州下云:二州共一刺史,郡县十无八九,但有名存。然有时确有多数北人南迁,翻未尝为立郡县,《宋书》五《文帝纪》:元嘉二十八年,是冬徙彭城流民于瓜步,淮西流民于姑孰,合万许家。《宋书》七七《沈庆之传》:“二十七年使庆之自彭城徙流民数千家于瓜步,征北参军程天祚徙江西流民于南州,亦如之。”案魏师元嘉二十七年冬至瓜步,翌年正月始退,徙民于瓜步自当在二十八年,盖魏师退后,土地凋残,故徙民实之。淮作江未知孰是。此魏师临江以后事,是年二月癸酉诏:“凡遭寇贼郡县,令还复居业。……其流寓江淮者并听即属。”则所徙民更无还返故居之理,然未尝为此万许家别立郡县也。宋代迁徙既少,今刺取纪传志所载一一著之,以窥宋代北人南徙之大要。永初三年三月,时秦雍流户悉南入梁州。《宋书》三《武帝纪》。
康绚……华山蓝田人也。其先出自康居……〔汉时〕因留〔河西〕为黔首……晋时陇右乱,康氏迁于蓝田。……宋永初中〔父〕穆举乡族三千余家入襄阳之岘南。宋为置华山郡蓝田县,寄居于襄阳。《梁书》一八本传。《宋志》雍州华山郡下云:“胡人流寓,孝武大明元年立。”盖永初立郡,孝武时始分实土为境也。
元嘉二年秋八月甲申以关中流民出汉川,置京兆、扶风、冯翊等郡。《宋书》五《文帝纪》。《宋志》秦州西京兆西扶风两郡下云:“晋末三辅流民出汉中,侨立。”似置郡虽在元嘉,而流民则晋末时来,非是,详后。盖本有晋末流人,文帝世又有大批关中流民来,因而立郡。秦州冯翊郡下云:“三辅流民出汉中,元嘉二年侨立。”是也。
刘道产元嘉三年督梁南秦二州诸军事……梁南秦二州刺史,在州有惠化,关中流民前后出汉川归之者甚多。六年道产表置陇西宋康二郡以领之。《宋书》六五本传。《宋志》秦州陇西郡下云:“文帝元嘉初关中民三千二百三十六户归化,六年立。”盖自二年至六年陆续而来也。
顿丘令,文帝元嘉二十八年流民归顺,孝武孝建二年立。临邑令……孝武孝建二年与顿丘同立。《宋志》冀州魏郡。
北扶风太守,孝武孝建二年以秦雍流民立。《宋志》秦州。据以上所举,宋代北人南迁者不惟次数与人数远少于东晋,其地域亦偏于自西北而向西南,江淮流域不与焉,何也?
宋武帝平定关中后,将南还,三秦父老诣门诉曰:“残民不沾王化,于今百年矣,始睹衣冠,方仰圣泽,长安十陵是公家坟墓,舍此欲何之?”《宋书》六一《庐陵王义真传》。其围慕容超于广固也,“河北居民荷戈负粮而至者日以千数”。《宋书》一。是东晋之末北土遗黎犹不无南向之心,惟南朝诸帝无以餍其望,虽文帝之贤能,犹未知慎边将之选。《宋书》五一《长沙王义欣传》:时(元嘉中)淮西江北长吏悉叙劳人武夫,多无政术。义欣陈之曰:江淮左右土瘠民疏,顷年以来荐饥相袭,百城凋弊,于今为甚。绥牧之宜必俟良吏。劳人武夫不经政术,统内官长多非才授。东南殷实,犹或简能,况宾接荒垂,而可辑粲顿缺?愿敕选部必使任得其人。又六五《杜骥传》:元嘉十七年出督青、冀二州,徐州之东莞、东安二郡诸军事,宁远将军青、冀二州刺史。在任八年,惠化著于齐土。自义熙至于宋末,刺史唯羊穆之及骥为吏民所称咏。南朝既不足以招徕,北方又相继有魏道武帝太武帝等英主,自非边民迫于战祸,北人自动南徙者终无曩日之踊跃。即在边民,亦复不甚可信赖。元嘉十九年(魏太武太平真君三年)何承天上安边论曰:今遗黎习乱,志在偷安。非皆耻为左衽,远慕冠冕。徒以残害剥辱,视息无寄,故襁负归国,先后相寻。……今青兖旧民冀州新附在界首者二万家,此寇之资也。今悉河内徙,青州民移东莱平昌北海诸郡,太山以南南至下邳。……今新被抄掠,余惧未息,若晓示安危,居以乐土,宜其歌抃就路,视迁如归。《宋书》六四本传。可见界上之民不愿南迁,必乘其新被抄掠始能徙之。泰始中刘上书云:臣窃寻元嘉以来,伧荒远人多干国议。负儋归国,皆劝讨虏。……从来信纳,皆贻后悔。界上之人惟视强弱,王师至境,必壶浆候涂,裁见退军,便抄截蜂起。《宋书》八六本传。时淮北、徐、兖、青、冀及豫州之淮西陷于魏,淮北民有谋起义南归者,《南齐书》二七《李安民传》。然亦有如刘僧副之“将部曲二千人东依海岛”《南齐书》二八《刘善明传》。而不南奔者。
至元嘉二、三年以后关中大批流民南入汉中襄沔者,关中乱故也。据《魏书》四上《太武纪》九五《赫连氏传》,始光二年(元嘉二年)赫连屈孑死,子昌立,诸子相攻,关中大乱。三年太武济河西伐,分军四出略居民,杀获数万,徙万余家而还。四年正月赫连昌遣其弟定率众二万向长安,太武再西讨,入统万城,擒秦雍人士数千人,以昌宫人及生口等班赉将士。神元年(元嘉五年)擒赫连昌。三年赫连定侵统万大溃,死者万余人。定从兄乙升弃安定奔长安,劫掠数千家西奔上邽,关中始定。拓跋赫连相争,遂为刘氏驱民矣。
南齐始政颇抚恤边民,为招徕之计。高帝建元元年二月遣大使巡慰淮、肥、徐、豫,边民大贫遘难者刺史二千石量加赈恤。《南齐书》二《本纪》。故淮北之地曾属南朝者,一时谋举义自拔:淮北四州闻太祖受命,咸欲南归。至是徐州人桓标之兖州人徐猛子等合义众数万,砦险求援。太祖诏曰:“青、徐、泗州义举云集,〔李〕安民可长辔遐驭,指授群帅。”安民赴救留迟,虏急兵攻标之等皆没。《南齐书》二七《李安民传》。
建元二年淮北四州起义,上使〔周〕山图自淮入清,倍道应赴。……会义众已为虏所没,山图拔三百家还淮阴。同上二九《周山图传》。
建元三年淮北义民桓磊磈于抱犊固与虏战,大破之。〔崔〕仲文驰启,上敕曰:“北间起义者众,深恐良会不再至,卿善奖沛中人,若能一时攘袂,当遣一佳将直入也。”同上二八《崔祖思传》。三次俱无所成,此后遂阒然不闻。武帝永明十一年七月有诏:“其缘淮及青、冀新附侨民复除已讫,更申五年。”是齐世北人不无流移于淮南者。大抵东晋时之侨民半因不屑服属于胡族,半因于避兵祸及北人之酷虐。故由淮北而淮南,由淮南而江南,当其相率而来也,固未必虑及南渡后之生计。其时南方土旷民稀,亦无庸虑者。迨宋齐之世,北方政治既安定,昔日之民族意识亦日益消磨,苟非被迫,必不肯离乡里而远徙,何承天安边论言之审矣。且宋以后南北交兵,淮南江北之地沦为荒土,北人自不欲南徙江淮间,更不容有超过此区域而深入江南膏腴地带之想,此移民所以益少之又一因也。
萧梁五十余年中,史无移民之记载。所置州郡尤纷乱不可究诘,非因侨民而设,亦不足据以探索。惟境内之民殊多流移,见大通元年正月、大同十年九月、中大同元年三月、太清元年正月诏书。《梁书》三《武帝纪》。又《陈书》一《武帝纪》:“大宝三年七月,徐州江北人随军而南者万余口。”时割江北于齐人,故多渡江,非由北境来也。然梁世北人之南来亦有可得而言者,太清时侯景以魏河南十三州内附,为慕容绍宗所破,退入涡阳,尚有甲卒数万人。景军食尽,士卒并北人,不乐南渡,其将暴显等各率所部降于绍宗。景军溃散,乃与腹心数骑自峡石济淮,稍收散卒,得马步八百人,奔寿春。《梁书》五六《侯景传》。是景将与俱南者有北人八百。惟其数不多,故朱异轻之谓“何能为役”。及其南侵也,“属城居民悉召募为军士”同上。,渡采石时马数百匹,兵千人,其中北人成分自不能出八百之外。自后景之军众悉由于萧正德等之附逆,与景在建康之搜括,“百姓不敢藏隐,并出从之,旬日之间众至数万”。《梁书》五六《侯景传》。然从其南来马步八百人必已多伤亡,惟景随身兵士犹皆羌胡杂种,《陈书》三二《殷不害传》。逮简文帝即位之始,景即“矫诏赦北人为奴婢者,冀收其力用焉”。《陈书》三二《殷不害传》。此八百变相之移民影响于梁室兴亡虽大,其在南境内之分布则不足注意。
《陈书》五宣帝太建十一年三月有诏:淮北义人率户口归国者,建其本属旧名,置立郡县。即隶近州,赋给田宅。陈朝北土民人来南可考者止此而已。陈疆土迫蹙,江以北峡以西为齐周所有,自无接受大批移民之理。
据上文所述,可得一概念:北人南迁以东晋为最盛,宋时已微,齐梁陈则大批之移民绝迹矣。吾人推求南朝境内北人之分布,自不能以一时代代表此二百余年,然第一步必先知移民将达最后阶段,初呈静止状态时之分布,斯无疑义。考人口分布,舍地理志无由。考侨人分布,亦惟有据地志所载侨州郡县及其户口数。《晋书·地理志》撰自唐人,讹误最多,且晋时北人南徙犹未已也。《南齐书·州郡志》简洁可据,而无户口数目。梁陈史皆无志,《隋志》亦不能供此用。惟沈约《宋书·州郡志》较详赡可信,且兼载户数口数。休文自称以大明八年为正,内史侯相则以升明末为定,然内史侯相之外,所记亦多不以大明八年为准也。户口之数未言何时,今姑以为大明编户之数。依上文所阐明,宋代大批移民尽在大明八年前,此后皆不重要,则谓南朝侨人之迁徙于大明八年时已达静止状态,固无不可,吾人先据《宋志》以窥侨人分布,自最为合理。然大明八年下距侯景乱梁南朝失江北凡八十余年,距陈之亡凡一百二十余年,此两时期不惟侨人分布莫可知,即州郡户口数目亦不能考,是诚无如之何。但此文置重于侨人等在南朝历史上之地位与南朝之政策,此节则在阐明侨人与南境土著人之比例,非专论移民或户口。侨人分布既大致定于宋世,其后百余年间之生息消长自与本地人相同,比例谅亦不至与宋世过于悬殊。虽未能知其详,亦无伤于立论之大体。惜侨州郡县所领不尽侨民,而侨民亦不尽著籍于侨州郡县,今姑认《宋志》侨州郡县之户口为侨人户口,而侨人隶实州郡县者不复计算,庶可以截长补短,要是大约之数目,未可固执以求。复次,《宋志》只在州郡之下记户口数,虽侨郡所领大多为侨县,然亦有属县四五,只一二侨县者。今以郡下所系户口数平均分配于各县,记其大约之数。各县所领户口本多寡悬殊,平均分配不尽得当,如江州寻阳郡下注:“户二千七百二十。”所领三县为柴桑、松滋、安丰也,松滋、安丰为侨县,三分户数,则每县得九百六十余户。然《宋书》三《武帝纪》永初元年降庐陵公封柴桑县男食邑千户,同书八十松滋侯子房传贬为松滋县侯,食邑千户。汉时封国不必尽食一邑见户,钱竹汀已详言之。《与梁燿北论史记书》三。东晋元帝太兴元年定制诸侯并九分食一,宋齐以降皆因晋制,故南朝封国虽皆赘以食邑若干户,亦非实食户数,然不问实食若干,柴桑、松滋两县见户至少亦不能少于一千。今平均分配之数柴桑、松滋少得,而安丰多得矣。又如会稽郡下记“户五万二千二百二十八”,领山阴等十县,平均分配县得五千余户耳,然据《宋书》八一《顾觊之传》“东迁山阴令,山阴民户三万,海内剧邑”之文,则相去乃至六倍。山阴非侨县,此处止援以例证平均分配之不尽可信,观者只注意其数目大约之比例可耳。
徐、兖、青、冀、豫豫及南豫泰始以前屡有分合,大抵以淮为界。《州郡志》之豫州系自分时言,淮西北为豫,淮南为南豫,故志之豫州不属本文所谓南朝疆境。《宋书》八《明帝纪》称“于是遂失淮北四州及豫州淮西地”,则自其合者言之。五州在淮北,不属本文所谓南朝疆境之内,《宋志》记其户口,遂并列之。冀豫最在北,故侨人最多,徐、兖、青次之。然泰始以后未能长有其地,其分布固与南朝无关。至南境诸州则南徐最多,南豫、雍、南兖次之,益、郢又次之,荆江较少,扬州最少。司、秦两州缺疑,故侨人约数对南境全人口之比数不可求。此九州侨人口对九州全人口之比数则为百分之十七强。湘、广、交诸州无侨郡县者亦不乏中原侨人踪迹,晋末已然(见前),宋齐以来当复如之。如梁时伏曼容平昌安丘人,而与母兄客居南海,《梁书》四八本传。其一例也。
乙土著及蛮俚等之分布
(一)土著
侨人虽握南朝政权,境内闾里细民固仍是南方土著,侨人对全境人口之比数自远在百分之十七以下。关于土著之分布无须考究,而南方土著之所以异于中原人士者,不外文化之高下,风俗习惯之不同,亦人所习知,无庸缕。自三国以来南地日益开发,骎骎与北国争雄长,然亦自有其程序,殊不如一般所想象,东晋渡江后南方遂成另一天地也。于此有一事当申述者,南人之体质似亦与北人较然有别。当时记载鲜有及此,惟《南史》六二《顾协传》:“张率尝荐之于〔梁武〕帝,问协年,率言三十有五。帝曰:北方高凉,四十强仕;南方卑湿;三十已衰,如协便为已老。”顾协吴人,知六朝时固已公认南北人之体质不相同矣。
南朝境内侨人分布表全州口数俱以志各州序后所举为准。荆州序不举全州口数,而所领天门郡下亦有户无口,无从得其全州口数,故皆列户数以观其比例。司州领四郡,南汝南为侨郡,领有平与、北新息、真阳、安城、南新息、安阳、临汝七县,户口数缺,故不能求其比例。既是三实郡一侨郡,或大致司州侨口占全州口数四分之一乎?志秦州序下注户八千七百三十二,口四万八百八十,实数诸郡下所举,则户与口之数皆比州下所举为多。止计侨人口已超出州序所列全州人口,当有讹误,姑从盖阙。湘益诸州有北境人流移至南境而立之郡县,如益州之南新巴、南晋寿、南汉中三郡,湘州湘东郡之湘阴县,以同在本文所区画南朝疆域内,无关侨民,俱不计算。郢州西阳郡有义安县,注云:“明帝泰始二年以来流民立。”志虽不言流民所自,然义安非汉晋以来旧县名,自非北方侨人。
州名全州人口侨人口大约数对全州人口百分数扬州1453296约218001。5%南徐州420640约22560053.63%徐州175967约4530025.74%南兖州159362约5080031.87%兖州145581约92006.31%南豫州219500约8160037.17%豫州150839约12070080.01%江州277147约63002.27%青州402729约82002.03%冀州181001约18090099.94%司州41597荆州65604户数约6300户数9.51%郢州15887约340021.41%雍州167461约5560033.21%秦州40888〔?〕约46200益州248293约6410025.81%(二)蛮
读《宋书》九七《南齐书》五八《魏书》一○一《周书》四九之《蛮传》,知蛮人虽出没无恒,盛衰时异,其分布地域则亘南朝二百余年间无大变动。《宋书·州郡志》所有蛮左郡县,大抵重见于南齐志中,故今亦通宋、齐、梁、陈四代言之。当时蛮人实跨在南北疆界上,《魏书·蛮传》:“在江淮之间,依托险阻,部落滋蔓,布于诸州。东连寿春,西通上洛,北接汝颍,往往有焉。”《宋书·蛮传》:“北接淮汝,南极江汉,地方数千里。”《南齐书·蛮传》称“咸依山谷,布荆、湘、雍、郢、司等五州界”,盖就南齐疆域而言,其实豫州淮北没魏之境内固多蛮,《宋书》七四《臧质传》:“伐汝南〔今县〕西境刀壁等山蛮,大破之,获万余口。”《陈书》八《周文育传》:“周荟将五百人,往新蔡悬瓠慰劳白水蛮,蛮谋执荟以入魏,事觉,荟与文育拒之,时贼徒甚盛。”汝南新蔡两郡皆豫州淮北境地。而淮南所立南豫境内亦有之也。《宋书》谓“种类稍多,户口不可知”。但其聚落当不能无疏密之别。宋齐两志中所谓左郡左县即因蛮左而置,此种设置上焉者或仅而收羁縻之效,下焉者则徒负空名,县自县蛮自蛮也。在地方行政机构上固无足轻重,今地亦十九不可考,然亦足以知其州之偏多蛮人。今刺取纪传记事可以反映蛮人分布户口之大略者,及宋齐志之左郡县,齐志因宋志者不著,止著其增省。自东南而西北,依州分别条列,兼注今日约当何地,无考者阙之。
南豫州晋熙郡(怀宁西北)“升明初晋熙蛮梅式生亦起义,斩晋熙太守”。《宋书·蛮传》。宋志郡领太湖左县(太湖),元嘉二十五年以豫部蛮民立。
庐江郡(舒城)齐志有吕亭左县。边城左郡(固始南)宋志领四县,元嘉二十五年初以豫部蛮民立,户四百十七,口二千四百七十九。(此数未必即蛮人之数,下同,姑著之。)齐志不领县,脱左字。
弋阳郡(光县西)“泰始二年弋阳西山蛮田益之起义攻郭确于弋阳。……益之率蛮众万余人攻庞定光于义阳。”《宋书》八七《殷琰传》。《蛮传》又称益之西阳蛮,未详。
光城左郡(光山)宋志领三县。
南陈左郡齐志为县,属南汝阴郡(合肥北)。
郢州
西阳郡(黄冈)“西阳有巴水、蕲水、希水、赤亭水、西归水,谓五水蛮。所在并深阻,种落炽盛。”《宋书·蛮传》。“元嘉二十九年亡命司马黑石庐江叛吏夏侯方进在西阳五水,诳动群蛮,自淮汝至于江沔,咸罹其患。……〔大明〕四年西阳五水蛮复为寇,庆之……讨之。攻战经年皆悉平定,获生口数万人”。《宋书》七七《沈庆之传》。《宋志》西阳郡有蕲水左县(蕲县北)、东安左县、建宁左县、希水左县(蕲水)、阳城左县,俱元嘉二十五年初以豫部蛮民立,其后屡有省并。南齐志无建宁阳城左县,有义安左县。
巴陵郡(岳阳)“先是巴陵马营蛮为缘江寇害。……安成王秀遣防阁文炽率众讨之,燔其林木,绝其蹊径,蛮失其崄,期岁而江路清。”《梁书》二二《安成康王秀传》。
武陵郡(常德)“居武陵者有雄谿、谿、辰谿、酉谿、舞谿,谓之五谿蛮。”《宋书·蛮传》。
竟陵郡(钟祥南)“南郡王义宣封竟陵王。……元嘉九年时竟陵群蛮充斥,役刻民散,改封。”《宋书》六八本传。“赵伯符为竟陵太守……竟陵蛮屡为寇,庆之为设规略,每击破之。”《宋书》七七《沈庆之传》。《梁书》三九《元树传》:“普通六年迁郢州刺史,讨南蛮贼平之。”汎指诸郡蛮言。南齐志郢州有方城左郡领县二;义安左郡领县一;南新阳左郡领县五;新平左郡领县三;建安左郡领县一;北遂安左郡领县五,今地俱无考。
湘州
永明三年湘州蛮陈双李答寇掠郡县,刺史吕安国讨之,不克。四年刺史柳世隆督众征讨,乃平。《南齐书·蛮传》。
零陵郡(今县)衡阳郡(湘潭)“张缵大同九年迁湘州刺史。……湘州界零陵衡阳等郡有莫徭蛮者,依山险为居,历政不宾服,因此向化。”《梁书》卅四本传。
始安郡(桂林)齐志有建陵左县。
荆州
宜都郡(宜都)、天门郡(石门)、巴东郡(巫山西)、建平郡(巫山)《宋书·蛮传》:“宜都、天门、巴东、建平江北诸郡蛮所居,皆深山重阻,人迹罕至焉。”宜都天门在江南,传盖谓此四郡以及江北诸郡乃群蛮所居也。又《蛮传》:“元嘉十八年蛮田向求等为寇,破〔天门郡〕溇中。……讨破之,获生口五百余人。……大明中,巴东、建平、宜都、天门四郡蛮为寇,诸郡民户流散,百不存一。太宗,顺帝世尤甚。虽遣攻伐,终不能禁,荆州为之虚敝。”《陈书》九《欧阳传》:“仍除天门太守,伐蛮左有功。”《魏书·蛮传》:“大者万家,小者千户。……顿据三峡,此从《周书·蛮传》,《魏书》误作二。断过水路,荆蜀行人至有假道者。”
武宁郡(荆门北)“臧严历监义阳、武宁郡,累任皆蛮左。前郡守常选武人,以兵镇之。严独以数门生单车入境,群蛮悦服,遂绝寇盗。”《梁书》五○本传。“邓元起迁武宁太守,永元末……蛮帅田孔明附于魏……寇掠三关,规袭夏口。”《梁书》一○本传。
汶阳郡(远安西)“北上黄蛮文勉德寇汶阳,太守戴元孙弃戍归江陵。……汶阳本临沮西界……西北接梁州新城,东北接南襄城,南接巴巫,二边并山蛮凶盛,据险为寇贼。”《南齐书·蛮传》。“侯景乱,西沮蛮反,世祖令僧祐讨之,使尽诛其渠帅。”《梁书》四六《胡僧祐传》。
司州
司州处两豫、郢、雍之间,亦蛮左萃聚之地也。桓玄子天生勾结司州蛮,于永明五年为乱,凡三年始克讨平。《南齐书·蛮传》,又二六《陈显达传》,《魏书·蛮传》。南齐志有宋安左郡(应山东北)领县三;安蛮左郡(黄安南)领县六;永宁左郡领县四;东义阳左郡领县四;东新安左郡领县九;新城左郡领县四;围山左郡领县六;建宁左郡(麻城西南)领县二;北淮安左郡领县一;南淮安左郡领县二;北随安左郡(随县东北)领县二;东随安左郡领县三。
雍州
沔水两岸雍州蛮最多,而沔水东北尤甚。“元嘉十九年庆之专军进讨,大破缘沔诸蛮,禽生口七千人。进征湖阳,又获万余口。……世祖以本号为雍州,〔庆之〕随府西上,时蛮寇大甚,水陆梗碍,世祖停大隄不得进,分军遣庆之掩讨,大破之,降者二万口。世祖至镇,而驿道蛮反杀深式遣庆之又讨之。……平定诸山,获七万余口。郧山蛮最强盛……庆之剪定之,擒三万余口还京师。……既至襄阳……大破诸山,斩首三千级,虏生蛮二万八千余口,降蛮二万五千口。”《宋书》七七《沈庆之传》。“随王诞又遣军讨沔北诸蛮……大破之,斩首二百级,获生蛮千口。”《宋书·蛮传》。《南齐书》一《太祖纪》:“元嘉二十三年戍沔北,讨樊邓诸山蛮,破其聚落。”又二五《张敬儿传》:“伐襄阳诸山蛮,深入险阻。……又击湖阳蛮……蛮贼追者数千人。”汉南阳郡有湖阳县,当今河南唐河县南之湖阳镇,晋省。宋齐及洪氏补梁臧氏补陈志俱无此县,《梁书》一八《冯道根传》:“乡人蔡道班为湖阳蛮主,攻蛮锡城反为蛮所困。”盖置戍属新野郡。《陈书》三一《樊毅传》称“南阳湖阳人”,似其地梁时已立县。《宋书》四六《张邵传》:“元嘉五年转雍州刺史。丹淅二州蛮屡为寇,邵诱其帅,因大会诛之。……群蛮所在并起,水陆断绝。”案丹水自陕西商县东南流至河南淅川县会淅水,更南至湖北均县入沔,邵传“州”当是“川”字之误,谓两水沿岸蛮人,犹言“南江酋帅”、“南川酋豪”也。《陈书》一一《淳于量传》:“荆雍之界蛮左数反……斩其酋长,俘虏万计。”则雍州南境亦不乏蛮人。
新野郡(今县)《梁书》九《曹景宗传》:“〔父〕欣之于新野遣出州……于中路卒逢蛮贼数百围之,景宗带百余箭,乃驰骑四射,每箭杀一蛮,蛮遂散走。”
南阳郡(今县)《宋书》一○○《自序》:“元嘉二十二年世祖出为雍州刺史,天子甚留心。以旧宛北接三关,咫尺崤陕,盖襄阳之北扞,且表里强蛮,盘带疆埸,以亮为南阳太守。”又八四《邓琬传》:“刘胡,南阳涅阳人也。出身郡将。……讨伐诸蛮,往无不捷,蛮甚畏惮之。太祖元嘉二十八年……率步骑三千讨上如南山就溪蛮,大破之。”《南齐书》二五《张敬儿传》:“泰始三年徙为顺阳太守,南阳蛮动,复以敬儿为南阳太守。”《齐志》雍州宁蛮府领郡二十四县六十六,俱无考。
江州南新蔡郡有阳唐左县,益州有齐间齐通二左郡,俱见《齐志》。
(三)俚
湘广诸州又有所谓俚人者,散布其间,有时亦通称之曰蛮,然与荆、雍、司、郢诸州之蛮非一族也。《后汉书·南蛮传》载九真、日南、合浦有里人。张华《博物志》交州夷名俚子,盖魏晋以后始称俚。《宋书·夷蛮传》称“广州诸山并俚僚种类繁炽,前后屡为侵暴,历世患苦之。”其居湘广二州当远在宋以前。《宋书》五四《羊希传》:“刘师道行晋康(广东德庆)太守,领军伐俚。”《陈书》九《欧阳传》:“〔梁武〕时湘衡之界五十余洞不宾,敕命衡州刺史韦粲讨之,粲委为都督,悉皆平殄。”(梁湘州治今长沙,衡州治今广东英德之西,陈同。)又一二《沈恪传》:“〔梁世〕常领兵讨伐〔广州〕俚洞。”又《胡颖传》:“梁世出番禺征讨俚洞。”又一一《淳于量传》:“天嘉五年世祖使湘州刺史华皎征衡州界黄洞。”又二五《孙阳传》:“迁衡州平南府司马,破黄洞蛮贼有功。”又二一《萧引传》:“太建时广州刺史马靖……每年深入俚洞,又数有战功。”
始兴郡(曲江)尤称蛮俚所聚,《宋书》九二《徐豁传》:“元嘉初为始兴太守,三年〔表陈百姓避赋役事曰〕年及应输,便自逃逸,既遏接蛮俚,去就益易。”《梁书》三十二《兰钦传》:“都督衡州三郡兵讨桂阳(郴县)阳山(英德西)始兴(曲江)叛蛮,至即平破之。”《陈书》十二《徐度传》:“梁始兴内史萧介之郡,度从之,将领士卒征诸山洞。”《宋书》三《武帝纪》:“永初二年正月丙子,南康(今赣县)揭阳蛮反,郡县讨破之。”疑亦是俚人也。
(四)溪
又有所谓溪人者,多以渔钓为业,如唐代蛮蜑渔蜑之比。散在南境诸州,其来源不可晓。《酉阳杂俎·境异篇》解释溪人伧人祖先,肆加毁诋。虽不若蛮俚等之视侨人吴人截然有别,要非同一族类。《晋书》六六《陶侃传》称侃本鄱阳人,徙家寻阳。早孤贫,至洛阳诣张华,华初以远人,不甚接遇。杨晫与同乘,温雅斥为与小人共载。刘敬叔《异苑》云:“钓据《津逮秘书》本,疑当从石作矶。山者,陶侃尝钓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织梭,还挂壁上。有顷雷雨,梭变成赤龙,从空而去。其山石上犹有侃迹存焉。”《晋书》本传亦载此事。《世说新语·贤媛》篇又云:“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饷母。母封付使,反书责侃。”《太平御览》八六二《饮食部》二○引《世说》谓侃少时作鱼梁吏,以一坩鲊饷父,父封鲊反书责之。案侃少孤贫见《晋书》本传,当从今本作母为是。刘孝标注引《幽明录》云:“陶公在寻阳西南一塞取鱼,自谓其池曰鹤门。”是陶公出身微贱,少时以渔钓为事。案《世说·容止篇》云:“温〔峤〕劝庾〔亮〕见陶,庾犹豫未能往。温曰:溪日本前田侯爵尊经阁文库景印宋本《世说》亦从水作溪。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盖陶公正是渔贱户之溪人,故贵显之后犹不能逃太真之轻诋。陶渊明《桃花源记》“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亦是指武陵之溪人而言,然出诸渊明之口,则似数典而忘其祖矣!
江州溪人之可考者,又见《南史》四七《胡谐之传》:“上(齐武帝)方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二年后,帝问曰:‘卿家人语音已正未?’谐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顿成傒语。’帝大笑。……就梁州刺史范柏年求佳马,柏年……接使人薄,使人致恨,归谓谐之曰:柏年云胡谐是何傒狗《通鉴》一三五作“胡谐之何物狗”,殊失本意。,无厌之求!谐之切齿致忿。”胡氏豫章南昌人,为郡著姓,以仕宦显。齐武帝至欲奖以贵族盛姻,待遇不亚于三吴之朱、张、顾、陆。胡谐之官江州中正,史称其“风形德润,善自居处”。《南齐书》三七本传。盖溪人远较蛮俚易于被化,故渊明数世以后已忘其祖尝蒙“溪狗”之诮,而胡氏且巍为江州大姓也。
南史变溪从人,又或省作奚。《初学记》一九《人部》下奴婢门载宋《乔道元与天公笺》:“小婢从成,南方之奚,形如惊,言语嵝厉。声音骇人,唯堪驱鸡。”当即指溪人,而“傒音不正”、“言语嵝厉”似是溪人特征之一焉。邵思《姓解》二桂字下云:“《姓苑》云,后汉太尉陈球碑阴有城阳炅横,汉末被诛。有四子,一守坟,姓炅;一避难居徐州,姓;一居幽州,姓桂;一居华阳,姓炔。四字各九画,并音桂。”又《姓解》三字下云:“音桂,解在桂字下。又有与天公笺者道元。”则乔当作,其人在徐州,故指奚为南方也。
溪人不独寻阳、南昌、武陵有之也。《世说新语·雅量篇》:王僧弥谢车骑共王小奴许集,僧弥举酒劝谢云:“奉使君一觞。谢曰:可尔。僧弥勃然起作色曰:汝故是吴兴溪中钓碣(宋本同)耳,何敢诪张!”注云:“玄叔父安曾为吴兴,玄少时从之游,故珉云然。”陈寅恪先生谓碣字义不可通,当是狗字,形近致讹,“吴兴溪中钓狗”犹言吴兴以渔钓为业之溪狗耳,与《容止篇》及《胡谐之传》同。案六朝人每喜以狗字为骂詈之词,如《晋书》五七《陶谨传》“吴狗何等为贼”,一○三《刘曜载记》有“氐狗”,《北史》九二《韩凤传》“恨不得剉汉狗头饲马”及“狗汉大不可耐”,皆是溪狗钓狗之比。谢玄中州望族,自非溪人,但玄确有渔钓之癖,《太平御览》八三四《资产部》一四引玄与兄书曰:“居家大都无所为,正以垂纶为事,足以永日。此固下大有鲈鱼一出手钓得四十七枚。”又云:“昨日疏成钓出手所获鱼,以为二坩鲊,今奉送。”又八三七《百谷部》一引玄书云:“奉白粮谷十斛,是钓池上之所种。”又八六二《饮食部》二○引玄与妇书云:“昨出钓获鱼,作一坩鲊,今奉送。”陈寅恪先生以为溪人之称当起源于五溪,吴兴溪中亦有渔钓贱民,谢玄少居其地,染渔钓之习,王珉因以为讥耳。《通鉴》一一五义熙六年何无忌自寻阳引兵拒卢循,参军殷阐说之曰:“循所将之众皆三吴旧贼,百战余勇。始兴溪子拳捷善斗,未易轻也。”胡注:“始兴溪子谓徐道覆所统始兴兵也。”未识温公此节何所本,然胡注于“溪子”二字之诠释似未得真谛,溪子即上文之溪人也。种族名下缀以子字盖轻蔑之通称,犹《晋书》一百《谯纵传》、《魏书》七九《董绍传》之“蜀子”,《博物志》之“僚子”以及楚子汉子等之比。《梁书》一○《杨公则传》:“公则所领多湘溪人,性怯懦,城内轻之。”《南史》五五《公则传》作“多是湘人,溪性懦怯”。二文虽不同,若解为布于湘州之溪人皆可通。《通鉴》一四四作“公则所领皆湘州人,素号怯懦”。然《通鉴》载殷阐言始兴溪人善斗,公则攻建康在齐东昏世,始兴犹隶湘州。公则所部乃以怯懦称,与阐语相矛盾何邪?岂公则部下湘州溪人非来自始兴,而是分布于湘州始兴以北,东与江州毗连地带者乎?《魏书》九六《司马睿传》记南方种族云:“巴蜀蛮僚谿俚楚越。”亦以之与蛮僚等并列,唯字作谿耳。
直接记述溪人之资料虽鲜,而有能间接推断得之者。唐李绰《尚书故实》:“有黄生者,《畿辅丛书》《五朝小说》诸本《尚书故实》黄下皆有金字,不可解。谈恺本《太平广记》一八四贡举门引无,是也。擢进士第。人问与颇同房否,对曰:‘别洞。’黄本溪洞豪姓,生故以此对。人虽咍之,亦赏其直实也。”是唐时溪人宗族犹以“洞”为称,必相沿已久,由此吾人可推测余氏为江州之溪人,而试用以解释下列之记载。《陈书》九《侯瑱传》:“瑱为……江州刺史。……是时(太平元年)瑱据中流,兵甚强盛,又以本事王僧辩,虽外示臣节,未有入朝意。初余孝顷为豫章太守,及瑱镇豫章,乃于新吴(江西奉新县西地,南昌西北。)别立城栅,与瑱相拒。瑱……悉以众攻孝顷,自夏及冬弗能克,乃长围守之,尽收其禾稼。”又八《周文育传》:“〔太平二年二月,是年十月禅陈,为永定元年〕广州刺史萧勃举兵逾岭,诏文育督众军讨之,时新吴洞主余孝顷举兵应勃。《梁书》六《敬帝纪》《陈书》一《高祖纪》俱称“南江州刺史余孝顷”起兵应勃。《通鉴》一六七同,胡注:“孝顷据新吴,盖就置南江州。”遣其弟孝勱守郡城,自出豫章,据于石头。……以拒官军。官军船少,孝顷有舴艋三百艘,船百余乘。……文育攻之……孝顷退走新吴。”又三五《周迪传》:“〔永定二年〕王琳东下。……至湓城,新吴洞主余孝顷举兵应琳。《通鉴》一六七“新吴洞主余孝顷遣沙门道林说琳”云云,《北齐书》三○《南史》六四《琳传》具不载。……乃遣其将李孝钦、樊猛等南征粮饷,猛等与孝顷相合,众且二万。……〔周〕迪生擒……余孝顷,送于京师。收其军实,器械山积。”又八《周文育传》:“及周迪破余孝顷,孝顷子公飏弟孝勱犹据旧栅,扇动南土……文育囚之,送于京师。以其部曲分隶众军。”余孝顷事始末具见于此,其最触目而不可解者,当为“新吴洞主”之称。新吴在南昌之西宜春东北,自地域言,其地有溪人土著自极可能;更照以《尚书故实》黄生事,知溪人亦如俚之称洞;溪人文化甚高,故能有舟船兵甲,乘乱世据乡土为寇害,而“舴艋三百艘舰百余乘”之文又适足见其可能为渔户。自此三事观之,余孝顷一族疑即新吴之溪人也。且据《陈书》侯瑱、周文育、周迪前后败孝顷皆以智取而非力争。瑱兵甚强盛,其围新吴城栅,自夏及冬弗能克,长围守之,卒溃而归,则“拳捷善斗”之称不仅始兴之溪人为然矣。《陈书》二《高祖纪》:“永定二年以安成(安福)所部广兴六洞置安乐郡。”安福在宜春东南,所谓广兴六洞者岂亦溪洞乎?唐宋以后溪洞往往作溪峒,用以通称山陬水曲之各族。如《宋史》西南溪峒诸蛮,实指湘鄂黔桂之苗徭诸族,非复南朝之溪人矣。
(五)僚与山越
《魏书》一○一《僚传》:“僚者盖南蛮之别种,自汉中达于邛笮川洞之间,所在皆有。种类甚多,散居山谷,略无氏族之别。……自桓温破蜀之后,力不既制。又蜀人东流,山险之地多空,僚遂挟山傍谷。”此外关于僚人之记载有:“〔宋明帝时〕为巴东建平二郡太守……僚蛮怀之。”《梁书》五三《孙谦传》。“益部山险多不宾服,大度村僚前后刺史不能制。显达……夜往袭之,男女无少长皆斩之,自此山夷震服。”《南齐书》二六《陈显达传》。南齐志益州有东宕渠、越巂、沈黎、始平等僚郡。知僚人东起荆州西界,而蔓延于益州。侯景乱后梁益入于西魏,今更以《周书》考之,略可见僚人在梁益二州分布之广。《周书》二八《陆腾传》:“魏恭帝三年(梁敬帝太平元年)陵州(宋益州犍为郡地,今仁寿县北。)木笼僚恃险粗犷,每行抄劫。诏腾讨之。……斩首一万级,俘获五千人。……保定二年(陈天嘉三年)资州(宋犍为郡资中县地,今资阳县。)……蛮僚兵及所在蜂起,山路险阻,难得掩袭。腾遂量山川形势,随便开道,蛮僚畏威,承风请服。是年铁山僚钞断内江路,使驿不通。腾乃进军讨之……俘获三千人,招纳降附者三万户。”又《僚传》:“天和三年(陈光大二年)梁州(宋梁州,治今南郑。)恒稜僚叛,总管长史赵文表讨之。……遂相率来降。……后除文表为蓬州(治安固,盖宋梁州南宕渠郡地,今四川营山东北。)刺史,又大得僚和。”此外宁州、交州、广州皆有僚人,如《梁书》四六《徐文盛传》称其大同末为宁州刺史,“夷僚感之”;《南齐书》四一《张融传》“广越嶂崄,僚贼执融将杀食之”;《南齐书·州郡志》称“广州俚僚猥杂,皆楼居山险,不肯宾服”,又称“越州夷僚从居,隐伏岩障”,皆其例也。
述南朝境内各种人之分布竟,有一事当附著者,扬州境内之山越是。自孙吴立国江南,致力于山越之征剿,盖犹未能尽歼绝之,惟为数既少,在宋以后之活动殊不重要。《陈书》三《世祖纪》:“以功授……会稽太守,山越深险,皆不宾附,世祖分命讨击,悉平之。”系梁末事。《宋书》六七《谢灵运传》:“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迳,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诱惊骇,谓为山贼。”《梁书》三《武帝纪》:“中大通二年山贼聚结,寇会稽郡所部县,九月假昭武将军湛海珍节以讨之。”所谓山贼,疑皆指山越。《南史》二四《王猛传》:“仍讨平山越,驰驿奏闻。”事在隋初,山越犹未尽与汉人融合也。
此外尚有延族,始见于《华阳国志·巴志》。《南齐书·州郡志》载荆州境域“含带蛮延”。《隋书·地理志》梁州有延人,荆州长沙郡载“杂有夷延”。此种人大抵南朝时在荆湘梁益一带,唐宋以后入闽广,惟南朝各史纪传俱未之及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