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沈阳市破获的这饲冒充“贫困大学生”行骗的案件,在中国过去从未发生过。王勇他们的案件被曝光时我正在华东采访,不想真的遇上一位为了上大学而几度当乞丐的华东某大学学生。
我得首先感谢我老家的几位朋友提供的线索,因为没有他们提供线索我根本找不到那些隐姓埋名在大学域里的“乞丐”,于是这些好心人使我了解了故事外的故事。
苏州是我的老家,在这片富饶的江南水乡,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三四十位后来都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金科状元,因此这儿的父老乡亲们对读书人一直极为珍重。大概也正是这一点,被一些出于无奈的“今日状元”所看中。我故乡的朋友告诉我,曾在1995、1996年两年的八九月份里,富裕一点的乡镇街头和车站码头边,出现过好几位前来乞讨的大学生。江南人本来就心善,加上家家户户富裕,这些讨钱的大学生几乎都能如愿以偿。后来街头路边这样的“乞丐大学生”多了,于是便引起了当地公安派出所的注意。某日,在锡沪公路沿线的名镇支塘一带,公安人员突击出动,把一名正在街头举着“乞文”的大学生“请”进了派出所——公安人员:“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我叫××。”
公安人员:“什么地方人?”
学生:“安徽××人。”
公安人员:“为什么要到这里乞讨?”
学生:“因为我考上了大学,家庭困难,交不起四千多元的学费……”
公安人员:“拿出你考上大学的证明材料。”
学生便从口袋里拿出学校录取通知书和高考分数单等。之后,候审室里除了一名看守的警察外,其余公安人员不知为什么进了另一间屋。方才还并不在乎的这位学生开始紧张起来,看着墙上“滴答”走动的闹钟,他忍不住“呜呜”大哭……“对不起,×××同学,让你委屈了。”屋里又突然进来好几位公安人员,其中一个当官模佯的异常亲切地对他说,“你可以走了,因为刚才我们与录取你的某大学取得联系,证实了你的身份。”
学生听后,先是一惊,继而更加放声嚎哭起来:“完了!我还没进大学校门,学校就知道我在外当乞丐,我的脸放哪儿呀?……公安人员起忙说:“我们并没有把你在这儿的事实真相告诉学校嘛!”
“真的?”
“这还有假!”
学生顿时破涕为笑:“谢谢你们。”
“先别忙走。”有人叫住他,并郑重地交给他一个红包,“这是我们全所同志刚刚集得的1200元钱,一点心意,祝贺你成为一名光荣的大学生!”
学生接过红包,“扑通”一下,跪倒在全体干警面前,早已泣不成声……两年后,我几经周折才与这位学生见上了面。
“真对不起,如果不是知道你也是曾经给予我大恩大德的苏州老乡,肯定你的采访会失败。”见面第一句话他便这样告诉我,“尽管如此,在学校里还是没一个人知道我曾经是靠做乞丐来上夫学的……”
“为了面子?”
“不!”他非常严肃地回敬道,“你完全说错了。”
“那又为什么?”
他神情惨然地仰天长叹一声后,说:“那段当乞丐的日子,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下面是他的话——
我的家在安徽大别山区,父母都是农民,我是家里老大,下有一弟一妹,还有一个奶奶。父亲对我上高中就不太赞成,可考匕大学后他着实高兴了一阵,觉得儿子给他露了脸。但等学校的入学通知书接到手里,他就再也不说话了,整天唉声叹气。我知道父亲是为几千块一年的学杂费给难住了。在我们那儿,要让一个普通村民家庭一年里拿出几千元觋蚀一除非全家都是在外打工的壮劳力。我家上有意、下有小,根本不可挠拿出入学通知书上说的那些钱来供找上大学。政府帮助?不行,乡里、县上都靠吃国家救济,你跪下来求人家也没用。一天夜囊,我跟父亲坐下来认认真真地作了次对话。我说爸你只要说一声同意我上大学去,其它的事你就甭管了。父亲说你考上大学也不易,但家里这个样原本还想让你帮着支撑,可现在你要走,求个出息,我不反对,只是希望可能的话在上大学后能帮家里搭一把手。当时我听了很伤心,想:上大学又不是去打工,一年几千学费让我这个两手空空的人对付就已经难上加难了,哪儿还能有啥办法帮家里搭把手呢?可我知道父亲说的是心里话。村上像我这个年龄的青年,都到外地打工挣钱去了,父辈们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他们只听人说山外面能挣大把大把的钱回来,并不知道那钱在外面也不是好挣的。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违心地点头同意了。在接到入学通知书第三天,我就像村上的打工仔一样,背起铺盖,离开了家乡。父母所能给我的是卖掉了奶奶那口寿棺的150元钱和20个熟鸡蛋……走出大别山,我没敢直接到我所要上学的那座城市,而是径直到了苏南的一个乡镇找我在此打工的同村老乡。当时我有两个打算,一方面早知那儿的经济发达,乡镇企业多,看能否找份既现成又能挣大钱的工打。另一方面想到几位要好的同乡那儿借点钱,凑够我的学费。但一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才发现自己临出家门时的想洼过于乐观。要说在苏南一带找个工打并不算难,可想一个来月里挣够能让我跨进大学门的钱就不容易了。同村打工的老乡那儿几乎也没有什么钱可借的,因为他们工资的大部分要等年底才能拿到手。我初中的一个同学很仗义,听说我借钱是为了上大学,就到他的老板那儿想提前把工资要出来,没想第二天他被炒了鱿鱼。之后我再不敢轻易到同乡好友那儿提借钱的事,便琢磨着想别的辙。后来我发现苏南一带那些有钱的家庭妇女、特别是上些年纪的妇人,很爱烧香拜佛。于是我从一个小摊上花了5块钱买了一本八卦算命书,并用了一夜功夫熟读了几遍。第二天我就悄悄来到一个小镇的服装小市场,挨摊向那些上年纪的妇女问要不要算命。还真有人前来凑热闹。或许是我心里老惦记着能挣钱上大学的事,所以每次给人看相说事时我特别认真.尽量把自己以前学到和听到的那么一点半玄半虚的所渭“积累”都用上,因而时不时能让几个心事重重的算命对象相信一二。第一天尽管口干舌燥胡说了十来个小时,最后还是挣得了二十多块钱。有了第一天经验,第二天我的“生意”翻了一倍,得钱近50块!夜里,我躺在同乡的宿舍里,暗暗思忖着如果照第一、第二天的水平,不出一个月,我就有可能把上大学的学费全部挣到手哩!哈,看来我上大学有救了!那一夜,我睡得特别的香……等醒来时,发现已经大天亮。
“小半仙,起来起来,快请我们撮一顿吧!”新一天正好是工厂休息日,我的几位同乡硬要我请他们吃一顿。我想了一下也该酬谢酬谢他们给了我一个立足之地,于是使痛快地答应了。一进饭店,看几位同乡像几年没闻到油香味似的,我心头一阵酸疼,咬咬牙,把刚得来的70元钱一下花去了整60元。吃完饭,同乡们回到厂子叉去加班,而我重新开始“算卦生涯”。偏偏这天乐极生悲,来了霉运——当地公安、文化部门联台“打非扫黄”,把我这个“嫌疑犯”也一起抓了进去。执法人员查问半天,我也没敢说出自己的真实用意,咬定是为了混口饭吃。虽然在里面没受啥罪,可蹲在小黑屋里的那六七个小时赢叫我心惊胆甄,想这回钱没挣到,弄不好还把自己一生前程给搭进去。执法人员搜了一通,看我身上除10块钱外,就是一本脏兮兮的“八卦算命书”,便扣下书后放了我出来。在走出铁门的那一爨闻,我的两腿都软了。你问为什么?我庆幸啊!我庆幸那天把自己上大学的那些手续全放在了同乡宿舍里,要是鄢天带在身上被蠢出来多丢人!
我再不敢干骗人的“算命”勾当了。当我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路过那个服装市场时,有人突然猛地抱住了我的双腿,我吓得大叫一声。低头一看,原来足个面相丑陋、身体伛偻、失去双足的乞丐,爬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向我行乞:“我、我知道你是仙人,行行好吧,我已经几天没吃饭了,家里还有一个可怜的老母,你要不信我这里有村里、乡里的证明……”那乞丐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份盖着红印的皱巴巴的纸要我看。还有什么说的,也许是同病相怜,当时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仅有的10块钱扔给了他。那乞丐在我身后“扑通扑通”地磕着头,我怎么也不敢回头再瞅他一眼……那一夜,我辗转难眠,眼前总是晃悠着乞丐的影子。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自己虽然四肢齐全、五官发达,可骨子里连那乞丐都不如。人家有难处,明明正正向人要、找人讨,我呢,却假装斯文给人算命骗钱。又不知是哪根弦牵动了一下,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奇怪念头:何不干脆亮出自己是个上不起学的大学生!听说这儿的人历来尊重读书人,兴许他们能帮我大忙哩!主意一定,我就从同乡那儿借得一纸一笔,把自己的情况往上面如此这般的一写。你不要笑话我,当时我往纸上写下那段话时几乎没费任何脑子,就像住外倒苦水似的,眼泪跟着墨水走……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知道苏南一带的人爱上早市,于是便早早来到某小镇,选择了一个人多的十字路口,开始r我的乞丐生涯。
你问我第一次当乞丐什么感受?唉!一句话两句话真是说不清。这么说吧,我当时把贴在一块硬板}二的“乞文”竖起后,自己的头就再也没有抬起过,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我惧怕别人走近,怕人家当我是一个无赖,一个只会向别人伸手的懦夫。可我又希望很多很多的人走近我,向我问这问那,直到最后掏钱……唉!我心里矛盾极了,说实在的,当我低着头、坐定街头那冰冷的地面时,我就后悔死了,如果不是听到已经有脚步声走到跟前,我可能就扛起讨钱的那块牌子逃跑了。但已经晚了,我感觉已有很多人将我团团围住。最初听到的是有人奇怪地在问为啥年纪轻轻的当起乞丐来了?后来就有人开始读起我的“乞文”来,随即是一片喧哗与惊叹声……之后几乎都是这样,有人认认真真、反反复复读一遍“乞文”,紧后便又有一些人在大发慨叹或议论。虽然他们谁也没有碰我一下,而我则仿佛在这此起披伏的慨叹与议论声中,被人无情地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将身上的衣衫扒个精光,什么尊严,什么羞耻,统统被各式各样的锐利目光所吞噬了。不知咋的,好像前后还不足十来分钟,我的额头却已大汗淋淋,而身上却冷得瑟瑟发抖。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咬着牙关告诫自己挺住!挺住!可越这样就越不能自控,完了完了,我明白自己只有最后一点力气了,就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我扛起那块行乞的牌子,冲出人群,不知用了每秒多少米的速度跑到了一块无人过往的玉米地边,扑通一下瘫坐在田埂头,抱着牌子,情不自禁地大哭了一场……当眼泪再不能流出来时,我发现自己足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了。你想,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当乞丐更低贱的?而我连一个乞丐所应有的那么一点勇气和能量都拿不出来,我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朝大学的路上迈开步子吗?想到这里,我像疯了似的狠狠用拳头揍了自己,当我再次出现在街头时,我真的成了一个实足的乞丐——既可怜又污秽,既颓废又有些垂死挣扎。
如果不是亲身体验,谁也无法想象得出一个乞丐内心所感受的那种痛苦与扭曲。有一天我在某小镇的一家服装厂门口行乞,那时已近下班时分,在毒日下烤坐了好几个小时后,我感觉已经快要虚脱了。逡时有几个与我年龄相仿的街头闲蠢人走过来,他们先是围着我数落一通,然后其中一人拿出一张IO元钱的票子在我面前晃悠着,阴阳怪气地说考七大学的人都不简单呀,肯定你的脑子很灵了,这样吧,你跟我们玩几把麻将,如果赢了,这钱就归你怎么样?我一看他们不是正经想帮我,便回答说不会麻将。他们便说那就玩抓阁,谁输了谁付钱。我知道今天不陪他们玩几把就别想有好果子吃,于是只得搁下行乞的牌子,开始跟他们试几把。当时我想凭着双方并万分之五十的输赢概率,我也该有些机会。但开战一开始,我就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赢的可能,我越着急,就输得越快,结果没两枝烟的功夫,口袋里乞讨来的五十多元钱全部掏空了。等我发觉自己上了别人当时,那几个人却得意忘形地拿着赢我的饯在‘个西瓜摊上狂吃了通,最后他们把一堆西瓜皮扔在我的跟前,说像你这样智力低下的大学生只配吃瓜皮。被嘲讽数落和烂西瓜皮淹没的我呢,叉懊悔,又羞愧,简直无地自容。我心里不知哪头一下涌出的气,抓起西瓜皮就狠命地朝自己头上砸,一直砸得浑身泥污,泪流满面……街头的行人以为我疯了,远远地躲着,那些顽皮的小孩则用瓜皮和饮料向我扔来,嘴里还一边冲我说着脏话。可我已经不在乎了,并装成疯子似的跟他们逗乐螬闹。这时的我,脸上露着阿O式的笑容,用夸大的动作在街道上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而心头却在一滴一滴地流血……如此几天以后,我感觉自己的脸皮厚了,神经也不再那么敏感了。别人怎么损、怎么挖苦,我都麻木了,惟有我的心境依旧,那就是凑满足够的钱,我要上大学!而正是为这,我行乞丁数十个城镇,走遍了苏南大地。期间,我露宿过,也为躲过市容执法队的搜查而屡次装扮成小贩。但我也碰上了无数好心人,特别是一次在我半途中暑昏倒在街头时,几位好心人把我送进了医院。当我醒来发现口袋里多了几百元钱,却找不到一位留名留址的恩人。
9月初,大学开学了。当我拎着一书包鼓鼓囊囊的钱票到学校报到时,学生处的老师一边点钱一边很不耐烦地问我是不是做买卖挣来的钱,我告诉他们说是,我是卖我自己。他们奇怪地看着我,不明白我说的什么。我心想,这个秘密永远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这位同学给我讲完他的“乞丐生涯”后,留下一句“代为保密”的话后,便消失在大学城内。在后来的调查采访中我才知道,像这位学生有过乞丐经历的,在每年的大学新生中不止一两人。在他(她)们沉重的脚下,都留有一串凄怆悲凉而又执着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