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落无声(1)
这天夜里,天下了大雪,四处白茫茫一片。
被暂改作灵殿的云涛苑内,胭脂坐在正前方,面向着金丝楠木制的棺柩,睁着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侍女一点一点地将香车宝马、纸币冥钱放进火盆,一言不发地盯着它们被明亮的火光包围,然后一点点被烧毁成灰,青烟袅袅。
“娘娘,这里有奴婢与众位大人守夜,您一宿未眠,还请稍适歇息。”年纪稍长的婢女谨慎地劝慰。
“不,我要守足他三日。”从两人初识起,他便静静守候在她身边。如今换她守着他,亦是应该的。胭脂漠然抬眼,看着灵堂里高高挂起的巨大白幡以及正中刺眼无比的‘奠’字,兀自神伤。
婢女默默叹息一声,回头无可奈何地望着跪地的乐延、范阳以及一干要臣。
“娘娘,您……”乐延与范阳对望一阵,开口道。
冷然打断侍卫长的话,她言简意赅地道:“什么都别说,三日后我自当踏出灵殿。各位大臣不用再守在这里,我相信皇上更愿意看到你们各司其职,处理好该处理的一切。”
众臣听她如此言语,默了一阵,见她再不说话后,只得各自起身,按职行责去也。
接下来,在侍卫们控制下,一批又一批的民众前来吊唁。来者无不哀声哭泣,悲痛万分。不多时,他们的鞋便踩湿了灵殿前的地面,泛着新雪的味道。每一批进殿之人脸上都没有退缩与畏惧,他们祭奠完新皇,均朝身着白裳的胭脂致跪礼,恭敬有加。
胭脂只是静默地坐在原地,她的眼里只有躺在棺柩里的那个人。
一连三天,整个沧城的百姓都到行宫灵殿前致意示忠,他们心中伟大的帝王并没有因为他过早离开而消失。相反的,他们更加增恨入侵家园的强权者,由心仇视苍隐军团,因为战乱才是导致他们国不成国的直接原因。
闭着眼,听着最后一拨前来祭拜的城民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胭脂感到黑夜降临,淡淡地问:“现在什么时辰?”
这是三天以来,胭脂第一次开口说话,大多时间她都闭着眼静得像一尊石刻像一般。
空寂无声的殿堂,胭脂突然而起的问话让跪在一旁伺候的婢女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呆楞了一会儿后,才回话:“娘娘,现在是已时三刻。”
“三天已至。”胭脂张开眼,目光精厉如电,从地上‘腾’地站了起来。由于三日滴水不进,体力丧失,她站起的身体晃了两晃。
“娘娘——”婢女反应敏捷,伸手扶她。“您的身子——”
胭脂伸出右手,傲然制止道:“不用扶,我能站起来。”
婢女只好一脸担忧地站在一边,保持在随时可以上前搀扶她的位置。
站定在灵殿前,胭脂双眸闪过丝许别样的温柔,“燕康,我一定为你报仇。”言毕,她毅然转身朝殿外走去,步履从容。
她走之后,清清冷冷的灵殿里突然吹来一阵烈烈冬风,像谁在悄悄地落泪,无声地摇头。那风吹过之后,棺柩之上,轻飘飘地升聚起漫漫烟雾。
黑夜,所有曾经挂着红灯笼的地方,都换上了代表挽思的白灯笼,光雾惨惨。经过灵殿外正咿咿呜呜做着法事的道场,胭脂举步走向灯光明亮的议事厅。把守在门口的侍卫见是皇后亲临,立即开道引她入内。
正商讨事宜的众位官员慌忙向她行礼,“皇后娘娘。”
“现在起,我不再是皇后。请各位大人称我‘胭脂’。”胭脂眼色疾扫,站在厅中,淡淡然道。
“这——”众官面面相觑,有意见却不敢多言。
只有乐延将她的冷烈看在眼里,揪心地道:“胭脂——”
“侍卫长与各位大人辛苦了。”三天以来,城中百姓并无出现严重的骚乱,反而较之从前更为团结,更为坚强。这是胭脂意料之外的,足以见众官尽职尽责,未有怠慢。“各位大人还需齐心将皇上的葬礼办好。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遗命寻七皇子殿下回城继位,这事办得如何了?”
“若是寻回七皇子殿下,我雾烈就有大大的希望了。想当年,七皇子殿下一马当先,从苍隐军团手里一举夺回玉霞关,是何等威风!”范太守将胡子一捋,感慨地道。
“是呀,民众至今还传颂七皇子殿下的战绩!”
“如果当初先皇待金嫔娘娘好一些,或许七皇子殿下就不会出走。”
……
其他几位官员提起陈年旧事,欷歔不已。
“已经派了二十名忠心耿耿的武士前往寻找,只是天下之大,国情又如此复杂,不知何时才能寻回七皇子殿下。”乐延面色堪忧地道。
“城中常出远门的商队中,曾有人听说七皇子殿下在墨绚国边境水金城一带出现过。眼下苍隐国数万大军驻扎在宁襄关,我们派出去的武士必须过得了这一关,才能一路向西行进。可是,寒山往西的国土现在全操纵在狼子野心的苍隐国手中,凶狠的刺杀团也正四处搜查七皇子殿下的下落,我们的武士未必能敌过庞大的刺杀团。”一位武官捏紧双拳,严谨地分析现状。
“我们能不能再多加派一些人去?”范太守凝声问,皱巴巴的脸半转向胭脂。
乐延一语回绝:“不行,人一多更容易暴露目标。”
“可万一找到七皇子殿下,没有人护送他回城,岂不非常危险?”范太守又道,眉头皱得极紧。
一时间,众人僵持不下,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一直冥思苦想的胭脂见状,启唇道:“由我去。”
此言出口,仿佛一石击起千层浪。
“娘娘,这怎么行?”范太守第一个出声阻止。
乐延紧随其后:“不行,这绝对不行。”
“是呀,娘娘。皇上刚刚过世,尚未抓住真凶,怎么能让您亲自去?”其他从惊愕中醒过来的官员齐声阻止。
“我再说一遍,请各位大人叫我‘胭脂’。”她早就知道他们不会同意,但这是她花了三天时间想清楚的事情。在所有急待解决的事务中,寻找七皇子最为要紧,即使要为燕康复仇,也得排在此事之后。放眼两座城池,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去寻找新的烈皇。
“您不能去。依我看,还是我去比较合适。”乐延坚决不同意她的提议,毛遂自荐地道。
还没等众官表达意见,胭脂便据实反驳,且句句在理:“侍卫长曾与苍隐军团多次接触,相互极为熟悉,你一去,敌人马上就能发现你,还如何寻找七皇子殿下?再者,席将军带着驻军苦守廊城,沧城并无军士,加之范太守身为文官,侍卫长一走,何人保卫沧城?其三,放眼廊、沧二城,我的剑术造诣恐怕已无人能敌,况且我为女儿身,加之苍隐军团及刺杀团都不熟悉,行走隐蔽更能避人耳目。试问还有什么人比我更适合前往水金城?”
这下子,乐延几乎无话可说。其他官员忧心忡忡,赞同不是,不赞同也不是,左右为难。还是先前那名武官持了不同意的意见:“娘娘身为一国之后,怎能以身犯险?”
“雾烈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管我是何种身份,都应该以国事为先。况且,非常之事必用非常之道。胭脂既然能去,就一定可以平安地将七皇子殿下带回来。众位大人不必再议。”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对,生生地将一干官员都震住。
见她态度如此坚决,愁眉深锁的乐延向她投去无比信任的目光。他一直认为,如果胭脂不是女儿身,将是整个雾烈国最优秀的武士。他也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找不出什么人能比过她的聪慧以及武略。
“我明晨起程。两个月为限。”胭脂的话简明扼要。
“那好,我会通知席将军两月后派人至宁襄关附近接应你。”乐延应约道。
她正要移动脚步,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严肃地道:“如果两月之后我未将七皇子殿下如期带回,请各位大人让惠宁公主登位,主持大局。”
“惠宁公主?”范太守重复着她的话。
“如果我未将七皇子殿下如期带回,那就意味着我们已遭毒手。惠宁公主身为皇族唯一的公主,届时将是皇族最后的血脉,由她主持大局也算是名正言顺,没有办法的办法。”胭脂耐心地解释,而后嘱咐:“皇上的葬礼就交给各位大人了。”
乐延与范阳相互对望,与其他官员达成一致默契,面色沉重地默许她的话。
说服众人,胭脂略松一口气,努力控制住已有些虚弱乏力的身体,面无表情地走出议事厅。众官无可奈何,任她英气勃勃的身姿远离视线。
走在行宫空荡荡的廊道里,她深深呼吸了一口雪夜空气,一伸手便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它们在灯光下显得惨白惨白的,却绽着梅花的香味儿,不一会儿便融化在她手心里。
院落里寒梅怒放,虬劲的老梅树下,皑皑白雪一小堆一小堆地扎在一起,就是在夜幕里也显得很灼眼。她站在廊檐处,一动不动,盯着满院的雪与梅不语。雪虽下得很急,却悄然无声,仿佛无人察觉一般。
“谁?”毕竟精于武道,胭脂的听觉较之常人灵敏许多,即使出神的时候,也对身边细微的声音很敏感。
“是我。”梅枝一阵摇晃,枝上的雪簌簌而下,沙沙声响不绝。一抹暗蓝色身影从梅树后走了出来。这身影不是别人,正是雾烈国惠宁公主的驸马——修越。
“驸马,你怎么在这儿?”胭脂颇感意外地望着面前高出自己不少的文雅之士。这个时候,他怎么不在公主府?看他双肩之上尽是雪迹,像是知道她会走过这里,专程在此等候。
“修越是专程来为胭脂送行。”柔和的眉峰轻轻飞起,修越本就绝世的脸像盛开的花朵一样,煞是耐看。
她才刚出议事厅,怎么他这么快就知道消息?还是他早就看穿了自己?胭脂心念一动,微低眼帘,道:“请驸马保护好惠宁公主。”
“胭脂,你……”见她要走,修越急急地道,继而欲言又止。自从在灵殿祭祀皇上后,他就一直暗暗观察她。不,应该说自打他从禇旭国来到雾烈国起,整整五年时间,他总是远远地望着她,一直不曾这么近距离与她接触。但今晚,他很想让她知道一些他的感受,偏偏又面薄,无法将心中微妙至极的感受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