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起·胭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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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夜魅迷城(2)

新房内,正坐在桌边无奈地等待着的胭脂听到一前一后两种不同的脚步声,前面的那种似乎怀着重重心事般有些迟重,后面的那种则沉着稳健。等到脚步声渐渐近了,她听到数个婢女的问安声,确信是燕康已经到来,慌忙地坐回雕床正中。尽职尽责的贴身婢女突见一直无语亦镇静非常的她此刻的动作,又见她头上的红盖头歪在了一边,赶忙为她理正,极为小声地道:“娘娘不必慌乱,一切都妥当极了。”

此时此刻,怎么能不慌乱呢?胭脂如是想着,不安的情绪渐浓。站在门外的那个美极的优雅男子将是她一身的伴侣,她将成为一国之后……在过去十九年的生命里,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生会有如此重大的改变,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复到平日里平和淡定甚至近乎冷漠的心态。原本平静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密密匝匝,快得像闪电一样,端放在膝上的双手绞在了一起,女儿家的情态第一次在她身上找到了平衡。

他快要推门进来了吧?他穿着什么样的衣袍?他脸上是不是带着一贯的融融微笑?他是不是也会和她一样紧张?他会一生一世待她好吗?他看见自己的样子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胭脂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从脑袋里蹦出来的问题前所未有般地多,密集如夏天的绿叶,又如江河中的水滴,就连她自己也觉得现在的她不像从前的那个她了。

可是,她错了。她所有的紧张都在门外响起的一种异样的破风声中结束。那不是普通的声音,它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是箭,而且还是被改良过的箭。不会的,不该是这个时候……反应敏捷如她,足尖一点,纤身骤然如矢般射向房门,双掌一翻,破门而出。

与房门破碎的轰动声同时响起的是燕康暗哑而痛苦的呻吟声“噢——”,是婢女们乱作一团的尖叫声“啊——”,是乐延惊狂的吼叫声:“护驾——御医——”,然后是刀与金属划在一起的惊鸣之声。

行宫四处的侍卫刹那间全部出动,持剑与盾围聚过来。一部分四处搜索着那暗藏在黑夜里来袭的绝顶刺客,一部分围拢在新房门口,以防再生枝节。不约而同的是,他们每一个人脸面上都露出了哀悽之色。新皇是雾烈国最后的希望,他们曾那么强烈地希望在新皇的带领下重振河山,可是那可怕的诅咒,竟又一次降临在了他们的身边,于是他们的身心都颤栗了起来,有一种陌生的情绪占满了他们的思想,那叫做‘惊与怕’。

但,一切都迟了。

胭脂冲出房门的身影正好迎面接住燕康覆倒而来的身体“胭——脂——”,火热的血喷湿了她艳丽的红装。她的双眼看到了他背部的银色箭羽,“皇上,皇上……”他中箭了!

听见破门之声,箭已然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身体,燕康见到了夺门而出的胭脂,看见他亲手为她挑选的纱制盖头因为冷冽的夜风以及她飞一样的动作冉冉飘落,她身着美丽的大红喜服,戴着新制的紫金后冠,脸颊泛着淡淡的嫣红,眼睛灼灼光华……他的胭脂呵……身体里急速迸发的彻骨疼痛将他折磨得连脸部都扭曲起来,扑倒在她的身躯之上,依附着她身上的温暖……太快了,为什么一切来得这么快?他还没有来得及牵她的手,死亡却已经在向他招手,与兄长们相同的命运就此降落……

“胭……脂……”他重复着这个他曾在心里念过千次万次的、一世也念不烦的名字。他听不到喧闹的声音都是些什么人,他只感觉到钻心地痛,只紧紧地锁住眼前心爱的女子。他要与她一生一世的呀,他要她陪着自己共走未来之路的呀,可是……可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他的胭脂呵……他怨,他不甘心,他恨苍天如此无情,让他失去国家,失去臣民,失去心爱的女子……

大吼出口的乐延眼见银羽箭正中新皇的左背——那是心脏的位置,不断涌出的殷红血液正抽剥着新皇的生命。刹时,他无法思考,健硕的身体站立不稳地退后数步,手中的刀已然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明明听得飞箭破风的声音,他明明已做出了火速的保驾反应,他的刀明明已经与箭接触,可是眼前的一切……天哪,他的天哪……他引以为傲的一身功夫如此不济,他算什么侍卫长?双眼呆滞地盯在倒下的新皇与胭脂身上,他感到自己离崩溃之境近极了。

“快传御医——”被压倒的胭脂咆哮着紧紧搂住燕康颀长的身体,止不住他背部的强涌如潮的血,双手一张,满是刺眼的血,空气中弥漫着惨烈的腥味儿。“燕康,你等一等,御医就来。你支持住,燕康,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是胭脂,我是胭脂呀,我是你的皇后呀……”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因为紧张得已经顾不上许多,脱口即出。她不想让这个爱她至深的男子死去,她不想。

“来……来不……及……了……”听着她紧张万分的颤抖声音,燕康强忍着闭上眼睛的本能冲动,断断续续地道,每停顿一次,嘴里就多涌出一些血。他知道的,他逃不过这一劫,他只是遗憾无法实现对胭脂的承诺。从身为帝王的那天开始,他就能感到这一天的到来,可是它来得太快了。

“不,来得及,一定来得及。你支持住,燕康,你想想我,想想我们将来要一起面对的生活,我会为你生下好多可爱的孩子……”她哽咽了,悲伤真实而痛苦,因为看见他严重的伤势,那是无力回天的伤势。

“胭脂……”燕康轻轻地唤着,尽管知道多唤一声,身体里的力量就多流失一分,可他怕再不唤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你能挺住的,一定能的……”她试图给予他信心,咸湿的泪却夺眶而出,顺脸而下,落在他雪白的脸上。那个意气风发的燕康正一点点消失,一点点衰弱,她的心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缺了口,痛得无法形容。

“胭脂……我……唯一遗……遗憾的……是……我无法……无法牵……牵……牵”无法止住的血从他口中溢出,他张着如纸的唇,睁大着眼凝望着面前似带雨梨花的心爱人儿,用尽力气想吐清每一个字,偏偏所说的话结结巴巴,一口气喘不上来便僵顿在原处,化作无声的唇语。

“燕康,你已经牵着我的手了。”她腾空出一只手,紧紧地捉住他渐凉的指节,感受着从他颤栗的手心上传来的深情厚意,泣不成声地道:“你已经牵着我的手了。御医马上就到,你要挺住……”

“没……没用……了……传……传……传……”他笑着,尝试着照她的话做,可箭头已深入心脏,血已呛入胸腔,痛楚难当,即使所说的是简单的几个字也显得艰难万端,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

“你说什么?”泪眼朦胧的胭脂俯下头部,尽可能地贴近他唇边。

“传我命令,寻回七皇兄,由他称帝必能匡扶雾烈。”这一次,他一字不顿地说完了一整句,话声清清楚,明明白白。

胭脂浑身一震,就要哭出的声音豁然停止,只余清泪两行在脸上静静地流淌。她知道,他那是回光返照。

“胭脂,我爱你!”他呢喃细语,脸色在瞬间好转了许多,轻灵微笑有如春风,奋尽余力地举起手,想要拭去她晶莹的泪水,让她重归笑脸。他爱看她笑,虽然这十年来他只见过为数不多的几次。眼见距离一点点缩短,指尖就快要触摸到她柔润光滑的脸,生命之章却不允许;于是,伸直的手黯然垂落,落在了她的手上,发出轻轻的声音,像花凋零,像雪融化。

她听到了他的誓言,看到了他的微笑以及他不愿意闭上的双眼,眼见他高举的手落下去,摊在了自己手中,然后停止了呼吸……

“闪开,快闪开,御医到了!”以沧城太守范阳为首的众官与御医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

“皇上——”婢女们五体投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的浩瀚。

“皇上——”悲沧的侍卫们解冠而下,叩膝至地,无不捶胸顿足。

行宫里呼声四起,混乱一片。

交织在一起的各种声音像一曲凄楚的哀歌,乐延从呆滞中猛然清醒,沮丧颓废,双腿一屈,重重地落在地上,竟将地面铺石震出明显的裂口,精神抖擞的面容突然苍老,像经风霜侵蚀过的岩石一般,有了道道极深极深的刻痕,浊泪迸发,沉沉一肃:“皇上,臣无能啊!”

雾烈国的希望没有了,所有人的心都被揉碎了,他们所祈祷并期待的雾烈盛世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死去的亲人们的灵魂更加不得安息了。

唯有胭脂,不言不语,面色幽幽,轻轻地执起他落在她掌中的已然如这冬天的雪一样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泪湿的脸上,久久不愿放下。她知道自己是他这短短的一生中最珍爱的人,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会选择像他爱她那样爱上他,将自己全部的爱都给他,这样他就不用遗憾地睁着眼离开了。

她以素洁的手拂上他不肯闭上的眼,低头在他光洁的额上印上一吻,双唇上传来冷冻如冰的触感令她打了一个激灵,勉强正直身姿,强迫自己收住泪势,重回冷静睿智,抬眼朝正以袖抹泪痛哭的所有人道:“传皇上遗命,寻七皇子燕陌归国继位。”

嗡嗡哭声急停,每一个人都忍住了剧烈的悲痛,聆听于她。

“请侍卫长与范太守立即将群臣召至议事厅,安排皇上的后事、商讨如何寻回七皇子燕陌以及尽力安抚城中百姓等一切事宜。”胭脂黛眉一张,眼神略朝众人一扫,异常镇静地道。

老泪纵横的范太守乍听自己被点名,颤巍巍地出列,礼仪有加地领命:“臣遵旨。”

悲恸万分的乐延沉浸在无法自拔的自责中,恍若未闻。

胭脂心下一软,她如何不知乐延所想?如果不是她曾经拼了命阻止,乐延早就在之前九位皇帝遇害中的其中一次自杀谢罪了。可这不怪他,她知道他已经尽力了,她清楚地看到银箭箭身之上还有他的刀痕。可恨的是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武功卓绝已至化境,就连她也未必是其对手。每一次行刺后所留下的都是转瞬而逝的风影,令她捕捉不及。

意料之中的,四处搜索刺客的侍卫匆匆来报,又是一无所获。当他们看到阖然离世的新皇时,当即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后不觉嗷嗷大哭,

“侍卫长!”她再次叫了一声愧疚不已的乐延,道:“非常之时,请侍卫长莫要责怪自己,当务之急是安排皇上的葬礼。”

“臣——”乐延抬头,答了一声,却说不下去,直到看清胭脂许以鼓励的宽厚眼神,这才强镇住悲痛将话说了个完整:“臣遵照娘娘旨意。”

“那好,先安排侍卫将云涛苑设为灵殿,将皇上的遗体设停其内,以备吊唁;将此事召告全城,好生安抚百姓;快马送信至廊城,让席将军多加提防。”正是江山飘摇之际,如今他不在,群臣及城民缺了主心骨,若不妥善处理,必酿成大祸,唯今之计,她只好暂时挑起重担,待今晚与众人商议出处理结果后再做定论。

燕康,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找回七皇兄,一定重振雾烈国。她紧紧地抱着他渐渐僵硬的身体,已经被风干的脸再次湿润,心里想着那几近固执的信念,敏锐的目光落定在那银羽箭上,伸手握住它,喃喃地道:“燕康,我要拔箭了,你别怕痛……”

围在她四周的婢女因为她这话,哗啦啦地又猛掉一阵泪。她们心中的皇后,连洞房花烛夜都没过,就已身居孀寡。苍天啊,你为何如此薄情,如此不见怜雾烈?

“我一定为你报仇!”话语淡淡,恨意浓浓。‘仇’字一出口,胭脂咬牙将深入燕康身体里的箭拔了出来,尖利的箭钩上还带着他的血肉,好不骇人。

所有人再次哀鸣一片。

她眯起深恨的双眼,‘嘶’地一声从自己的新嫁衣上撕下一大块绫绸, 包裹整只箭,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尚伏在她身上的燕康。

“你们几个,还快恭请皇上至云涛苑?”见胭脂表情冷峻,乐延从地上一跃而起,指挥侍卫上前协助,然后熟练地分派事务。

另一边,由太守范阳领头的众官相互搀扶着急急忙忙去了议事厅。

见两位官员都已按职行令,胭脂稍感宽慰,当下取了头冠,去了金、银、玉饰,从婢女手上接过素袍,手一扬便披在身上,着了一身白,又以白绫在散下的发上扎了结花,跟随侍卫一起送燕康至云涛苑。一路上,她一只手攥着那支罪该万死的银羽箭,一只手紧紧握住燕康冰凉的手。

她不再说话,闭上眼帘,任泪珠儿从眼角处滑落,悄悄地滴在洁白的丧服上,然后化在内里鲜红的喜服上,像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般诡异万分。

她每走一步,都在沉重中坚定着为他复仇的意念,每走一步,心疼就更多一分,而身体就由里及外地更冷一分。这个国家少了他,不知道将会变作什么样子!

燕康,下一世我一定紧紧抓住你的手,不让你离开。

忙着分配事务的乐延,蓦然回首,望见胭脂单薄而寂寥的背影伴着新皇一路而去,不觉痛上加痛,暗自反问自己:莫非他错了吗? 江山风雨多变,人有生死离别。从此之后,本就不爱笑的胭脂怕是再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