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丞相墓前(1)
害怕再次被追袭,二人控制着蒙姜足足摸黑朝东南方向跑了三四十里路才算停下。算算时间,这晚是新年之后第一个月圆之夜,但云层掩盖,满月之光根本无法穿透下来。在黑暗中一路狂奔,不时误入树林,三人都被树枝刮得东倒西歪,还冷得够呛。
几人停下的地方是片小树林边沿,燕陌先跳下马,迫不急待地点燃火折子。
“殿下打算一直这样带着他吗?”胭脂纵身下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以手指着不能说话又不能动、此刻正怒得快发疯的蒙姜,对燕陌说。
“他的马已经不行了,就是想带也带不了。”燕陌亦是喘着气,看胭脂满面通红,体贴地解下身上水袋递给她:“渴了吧,先喝点儿水!”然后清理地上的雪迹,将埋在深处的尚算干爽的落叶收集成一堆,燃成一堆篝火。
接过水袋饮下两口水,胭脂神情缓和,又帮着他拾了些干柴,才道:“殿下,先替他解开穴道,好歹也是一代名将。就算现在要杀了他,也起码听听他最后想说点什么。”
“也罢,这荒山野地的,谅他也跑不到哪里去。”燕陌抬手,隔空解穴。
“我杀了你——”在马上被憋了半天的蒙姜得了自在,迅速跃下马,大叫着朝燕陌方向挥来一拳,姿势像模像样儿。只不过因为被点穴太久,一路摸黑赶路,道路崎岖不平,他在马上被晃得晕沉沉的,加上上了岁数,步形便有些踉跄。
燕陌见他还有些气力劲儿,轻笑着一手架住他看似来势凶猛的巨大拳头,一手飞快地点住他身上的麻穴。“手下败将!”
蒙姜当即麻软在地,愤怒异常,张口呵斥道:“燕陌,有种你就杀了我。我蒙姜一生征战无数,有生之年又得以踏破你雾烈河山,死而无憾。就算你回到廊、沧,也改变不了我苍隐国雄霸天下的事实。”
“你的确该死!”胭脂冷冷地插了一句道。她痛恨这种野心勃勃的人,天下正是因为有了这种人才有了战争。如果没有这样的人,就没有战争,百姓就不会有死难苦楚。她忘不了十年前那场突然而至的战争。因为那场战争,她成为了没爹爱没娘疼的孤儿。而两国交战三年以来,像她这样的孤儿不计其数,他们不会像她那样幸运地被收养,而是浪荡着等待死亡。
燕陌为她的话怔了怔,看着她突然转变的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也许你的确是位出色的将领,威风八面,功勋显赫,位极人臣。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的战功不过是建立在鲜血淋漓的杀戮之上。你有没有数过有多少妻儿老小因为你失去家人?有多少年轻无辜的生命因为你断送前程?所以你是真的该死,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够偿还那些被你害得家破人亡的善良百姓。”胭脂寒着脸,指着蒙姜鼻子泄愤地骂道。
“我苍隐之帝原本就是明珠皇朝真龙后裔,琼土之皇。一百多年前,尔等三国谋反分割自治,占我领土,夺我百姓,封疆为王,难道就不是通过杀戮得来吗?燕寒宠信奸臣,错杀忠良,还荒淫无道,整个雾烈朝野上行下效,百姓早就苦不堪言,改朝换代不过是水道渠成的事,就是我苍隐不动手,也会有其它国家动手。待他日雾烈整个归入我苍隐麾下,必将在我朝明君的统治下再现繁华。你等无知小儿又何以认定这是杀戮?”蒙姜不怒反笑,将胭脂的话一一驳回。
“简直一派胡言!我雾烈江山几时轮到你苍隐来指指点点?”见他将雾烈说得一无是处,燕陌气急败坏地道:“十年前你就是我手下败将,想不到你现在又是我的手下败将。不要以为你有点儿战功就沾沾自喜,有朝一日,我定将数倍奉还,铁蹄入主苍都。”
因为气得过分,燕陌额上青筯突起,抿唇如刀,眼里呈现出对苍隐的深刻痛恨,恨不得马上就将这些入侵者赶回老家。
“殿下,不必为他生气,这不值得。你的心装着雾烈,应该满怀仁爱,不应该与这位自以为情操高尚却双手鲜血殷殷的将军为伍。”胭脂略略劝慰,将水袋重新交还燕陌手上,蹲在火堆边烤火,偶尔看看蒙姜。
“你说得是。”燕陌朝火堆上扔了几根柴,将水袋别在腰上,想了想后,拔出疾电,用破布条来回擦拭剑身,再问道:“胭脂,你说说,咱们应该怎么处置他?”
火光明媚,驱走寒气,带来融融暖意。疾电剑身光亮如镜,在火光下泛出奇特的夺人光晕。蒙姜一时被晃得睁不开眼,等燕陌将疾电收入鞘中后,又变得直楞楞地,内心里先是疑惑他是怎么得到这把剑,然后又叹,难道这真是天意么?记得三年前,桓帝初攻雾烈之前,曾让负责占卜的巫师卜了一卦,卦相显示二剑归一当得天下。如今明珠皇朝最负盛名的两把剑各事其主,桓帝独步天下的梦想还能实现吗?还有追风逐月……望着名剑,望着宝马,望着眼前明明恨他入骨的两个人,蒙姜平静接了燕陌的话:“杀了我吧!”其实他只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老去,既然再不能为桓帝效力、纵横沙场,那就有尊严地死去好了。这天下,应该属于年轻的将领,他们会比自己要优秀百倍,会为桓帝夺取最后的胜利。
“你以为我会让你这么轻易地死去?”燕陌阴着脸,话声有些残酷的意味。
“这里是什么地方?”胭脂举目四顾,看着黑漆漆的四周,没来由地打了个颤,将目光投去蒙姜身上,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虽然得以逃脱,狠劲儿十足的临昭绝对不会放弃追踪他们。此地不宜久留,得尽快弄清楚方位,也好赶路躲避。
被燕陌再次点穴后,蒙姜就一直有意无意地打量胭脂,猜测她的身份,这会儿听她问话,不由得轻嗤了一声:“乱坟岗。”
“既然是乱坟岗,那正好,你这老匹夫有伴儿了。”燕陌毫不引以为意地道,心想将他大卸八块丢在乱坟岗里与一堆冤怨灵作伴儿倒是不错的主意。
“殿下是想将他杀了丢进乱坟岗?”胭脂明白燕陌的意图,向他确认。
“正求之不得。何况能与风节高节的郑相为伴,是蒙姜的福气。”蒙姜一点儿也不惧怕,反倒磊落得很。他治军近三十年,心里清楚战中被俘者即使归还原营,也仍然是个死字。如今,他不正是那个被俘虏的人么?何况活了这么些年,他早够本儿了,何来惧怕?
“郑相?”胭脂反应敏捷地捕捉到蒙姜话里的重要信息,一个箭步跨到半躺在地上的蒙姜面前,严肃地问:“快说,你所说的可是丞相大人郑硕?”
“不是他还有谁?”蒙姜爽快地答话。
乍一听蒙姜说郑相在乱坟岗,爱憎分明的燕陌不禁火起,揪起蒙姜衣领气急地咆哮:“什么?你们把丞相大人的遗体扔在乱坟岗?”
对他而言,父皇因失政兵败被俘,死得凄惨,一点儿也不值得同情;但郑相则不同。燕陌从小就对他印象深刻,此人是才高八斗的治国之材,向来洁身自好,为官清廉,一直是雾烈百官之楷模。那时候,母亲总是让他以郑相为榜样立身立形,严于律己。赤奴沦陷后,一国之帝被敌军悬尸数日,郑相引疚,不惜自杀殉国,以谢天下,至今仍被百姓传颂。
胭脂这下也闹不明白了。早些时候曾听说丞相大人死后,就连苍隐军团都为其忠烈所感动,特意为其造下一座正式的墓,让其入土为安。这蒙姜却说郑相在乱坟岗里,怎么感觉好像不太对呢!难道是他们为了收买人心才透出风声假传为郑相立了墓?
“是又怎样?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就当为郑相报仇好了。”蒙姜大大方方地承认,意有挑衅地道。
“你们这些浑蛋!”燕陌情绪很激动,左手扯着蒙姜衣领,右手用力地朝蒙姜的身体揍了好几拳,“王八蛋,你们这些无耻之徒!”
“殿下!”胭脂伸手欲制止燕陌,反被燕陌一手挥开,“胭脂,你别拦我。我今天非替丞相大人报仇雪恨不可。”接着,他再次给了蒙姜一阵猛烈的拳头,将蒙姜打得鼻青脸肿,鲜血直流。蒙姜本就一心求死,一点也不叫喊,好像巴不得燕陌将他往死里打,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不再被燕陌胁迫而受辱。
见他手起拳落,将蒙姜打得半死不活,胭脂奋力阻拦,却怎么也拦不住,大喝一声:“殿下——”
知她怒了,燕陌这才停手,尤不解气地问:“怎么?难道这种人不应该死么?”
“殿下,你就是打死他也没有任何意义。何况你打死他,与曾经杀我无数兵将的他有何区别?”胭脂看了几眼蒙姜,又怨又恨地道。
“郑相大人一身高风亮节,死后还被他们弃尸荒野……胭脂,我心难平!”燕陌感叹,作势就要用脚朝蒙姜踢过去。“不杀他怎么对得起郑相大人?怎么对得起牺牲的兵将?”
“我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胭脂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什么办法?”燕陌追问着。他想不出除了杀掉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解决眼下的问题。
“既然他说郑相大人就在前面,咱们不如去祭奠一番,也算是我们对郑相大人的一番心意。再一个,蒙将军意欲求死,咱们杀了他不正中他下怀么?依我之见,咱们现在也不方便带他上路,既然他想与郑相大人为伴,咱们就点了他穴道,让他跪在郑相大人的魂位前认真忏悔自己的罪。如此,既不犯杀孽,又能安抚郑相大人在天之灵。穴道解去后,蒙姜还可回赤奴。将来殿下与他战场上见再博生死,殿下以为如何?”胭脂提议道。
“这主意倒是不错。够绝!”燕陌二话不说,同意胭脂的话,因为他知道,对于蒙姜而言,这种生不如死的滋味才算得上折磨。
“那就走吧,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胭脂走到追风逐月边上,牵起二马缰绳,作势就走。
燕陌简单地绑了几根粗树枝,制成一个火把,然后一手解开蒙姜穴道,半拖半拽着他朝前走。被狠揍一顿的蒙姜嘴角溢着血,奋力聚积力量,却意外地没有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