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树须 (3)
“萨茹曼是个巫师。”树须说,“别的我就说不清了。我不知道巫师的来路。他们最初是在那些大船渡海而来之后出现的,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是否随船而来。我想萨茹曼被认为是他们当中大有能耐的一个。一段时间之前 ——你们会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再四处游荡,不再去关心精灵跟人类的事务,在安格瑞诺斯特,也就是洛汗人类口中的艾森加德,定居下来。起初他可谓默默无闻,但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据说,他被推选为白道会的领袖,但结果并不太好。现在我怀疑萨茹曼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走上邪路,包藏祸心了。但是,不管怎样,他过去没给邻居带来麻烦。我过去曾跟他聊过。有段时间他总在我的森林里出出入入。那段日子里他很有礼貌,总是先征求我的同意(至少在他遇见我的时候),并且总是热心聆听。我告诉过他许多事情,那都是他靠自己绝不会发现的。但他从来没用类似的讯息回报过我。我就根本想不起来他告诉过我什么。并且他变得越来越守口如瓶。他的脸,就我所记得的 ——我已经多日没见过他了 ——变得就像石墙上的窗户,还是里头装着百叶窗的那种。
“我想现在我明白他在搞什么鬼了。他密谋想成为一方霸主,心里想着金属和轮子,一点也不关心那些生长之物,除非它们服从他的指派。现在很清楚了,他就是个邪恶的叛徒。他跟那些肮脏的东西,跟那些奥克为伍。卟勒姆,呼姆!还有比那更糟糕的 ——他一直都在对他们动着手脚,某种非常危险的手脚。因为这些艾森加德种更像邪恶的人类。在大黑暗时代出现的邪恶之物有个特征,他们受不了太阳。可是萨茹曼的奥克尽管痛恨太阳,却能忍受阳光。我怀疑他究竟干了什么?他们是被他扭曲摧毁的人类吗?还是他把奥克跟人类这两个种族混血了?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树须低声隆隆咕哝了片刻,仿佛在宣读某种深沉的、来自地下的恩特语诅咒。“一阵子以前,我开始纳闷为什么奥克敢这么毫无顾忌地穿过我的森林,”他继续说,“一直到了最近我才猜这是萨茹曼在捣鬼,很久以前他就侦察出了所有的路,探知了我的秘密。现在他跟他那群肮脏东西正在大肆破坏。在底下的边界上,他们正在砍树 ——那都是好树!有些树他们就是砍倒而已,然后丢在那儿任它们腐烂 ——可恶的奥克恶行!但大多数都被劈碎,运去喂了欧尔桑克的火炉。这段时期,艾森加德总是不断冒着浓烟。
“诅咒他,从根到枝!那些树有许多曾是我的朋友,我从他们还是坚果或橡实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许多都曾有自己的声音,如今却永远消失了。曾经欢唱不停的小树林,现在只剩树桩和荆棘,一片狼藉。我闲懒虚度了岁月,让事情出了差错。必须制止这事!”
树须猛地从床上挺身而起,捶了一下石桌。那两个发光的缸子一阵颤动,喷出两股火焰。树须的眼中闪着宛如绿火的光彩,胡子根根竖起宛如一把大扫帚。
“我会制止这事!”他轰然道,“你们应该跟我一起去。你们说不定能帮助我。你们还能借此帮到你们的朋友,因为如果不制服萨茹曼,洛汗和刚铎就会腹背受敌。我们要走的路是同一条 ——去艾森加德!”
“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梅里说,“我们会尽力而为。 ”
“对对!”皮平说,“我可真想见到白手被推翻,我很想在场,尽管我可能派不上多大用场。我永远都忘不了乌格鲁克和那趟穿过洛汗的经历。 ”
“很好!很好!”树须说,“不过我说得太急了。我们万万急不得。我变得太激动了。我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大喊‘住手’可比实际行动容易多了。 ”
他大步走到拱门前,在泉水形成的瀑布雨帘下站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大笑着晃了晃身子,晶亮的水珠纷纷从他身上飞落坠地,闪亮犹如红与绿的火花。他走回来,再次在床上躺下,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两个霍比特人听见他又开始咕哝自语。他似乎在数自己的手指。“范贡、芬格拉斯、弗拉德利夫,对,对。”他叹道,“问题是如今我们剩下的太少了。”他说着,转向霍比特人,“在大黑暗来到之前就在森林中行走的首批恩特,只剩下三个:只剩下我,就是范贡,还有芬格拉斯和弗拉德利夫 ——我说的是他们的精灵语名字,你们要是喜欢,也可以叫他们‘树叶王 ’和‘树皮王 ’。【树叶王( Leaflock)和树皮王( Skinbark),直译的话应是“树叶为发 ”和“树皮为肤 ”,这也分别是他们的精灵语名字“芬格拉斯 ”(Finglas)和“弗拉德利夫 ”(Fladrif)的含义。 ——译者注】我们三个里面,树叶王和树皮王在这事儿上已经帮不了什么忙了。树叶王变得嗜睡,你们会说差不多像树一样了。整个夏天,他都独自站在没到他膝盖深的草地上,一直处于半睡眠状态,叶子似的头发盖满一身。他过去一向在冬天时醒来起身,但近来他即便在冬天也是昏昏欲睡,懒得走动。树皮王则住在艾森加德西边的山坡上,那是遭到破坏最严重的地区。奥克伤了他,他那一族和他所牧养的树,有许多都被谋杀、毁掉了。他已经爬到了高处,到他至爱的桦树当中,不肯下来了。不过,我敢说我还能召集起相当一批年轻些的族人,要是我能让他们理解情况紧急,要是我能唤起他们的话 ——我们不是性急的种族。真可惜啊,我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既然你们在这片乡野中生活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们的人还那么少?”皮平问,“是不是有好多都死了?”
“噢,不!”树须说,“照你们的说法,没有谁是自然死亡的。有些在漫长的年岁中遭遇厄运身亡,这是当然,还有更多已经变得像树木一样了。但我们的人数从来就不多,并且也不再增加了。我们没有恩特娃 ——你们会说,没有小孩 ——这样的年岁已经长得可怕,数也数不清了。你瞧,我们失去了恩特婆。 ”
“这太叫人难过了!”皮平说,“她们怎么会全死了?”
“她们没死!”树须说,“我从来没说死啊。我说的是,我们失去了她们。我们失去了她们,我们找不到她们了。”他叹口气说,“我以为绝大多数种族都知道这件事。从黑森林到刚铎,精灵和人类都传唱过许多恩特寻找恩特婆的歌。那些歌总不会全被忘了吧。 ”
“这么说吧,恐怕那些歌没有往西越过山脉传到夏尔。”梅里说,“你愿意跟我们多说点吗?要么,就唱首这样的歌给我们听听?”
“好啊,我当然会。”树须说,似乎挺高兴听到这样的要求,“但我没法细说,只能简短说一下,然后咱们就得打住。明天要召开会议,有事情要做,说不定还有趟旅程得开始走。 ”
他在停顿了片刻之后说:“这其实是个奇怪又悲伤的故事。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森林既辽阔又蛮荒,恩特和恩特婆 ——那时还有恩特姑娘呢,啊!菲姆布瑞希尔、脚步轻盈的嫩枝娘, 【嫩枝娘( Wandlimb)直译应是“嫩枝为四肢 ”。菲姆布瑞希尔( Fimbrethil)是她的精灵语名,但不是 Wandlimb的翻译。 ——译者注】她那样美好,那时我们正当年少! ——恩特和恩特婆同行同住。但我们的内心所向,发展得并不相同。恩特把爱给了那些自己在世间遇见的事物,恩特婆则把心思给了其他的事物。恩特热爱大树,还有蛮荒的森林,高岗的山坡,他们喝山中溪流的水,只吃树木抖落在他们所经之路上的果实,他们跟精灵学习,和树木交谈。
恩特婆关心的却是较小的树,以及森林范围之外阳光照耀的草地。她们眼中所见,是灌木丛中的黑刺李,春天盛开的野苹果和樱桃,夏日长在水边的萋萋芳草,还有秋天原野上结籽的禾稻。她们并不渴望跟这些植物交谈,只盼望它们聆听并服从所听见的话语。恩特婆命令它们按照她们的意愿生长,长出她们喜爱的叶子和果实,因为恩特婆渴望秩序、丰收与安定(她们的‘安定 ’,意思是植物当待在她们所种植的地方)。于是,恩特婆开辟花园,住在其中。但我们恩特却继续漫游四方,只偶尔到她们的花园去拜访。然后,当大黑暗临到北方,恩特婆渡过了大河,开辟了新的花园,耕作了新的田地,我们就更少见到她们了。大黑暗被推翻之后,恩特婆的土地繁花盛放,田地里谷物丰收。许多人类学到了恩特婆的手艺,对她们极为尊崇。但我们对人类而言,只是传说,是森林深处的秘密。然而,我们至今仍在这儿,所有恩特婆的花园却都已荒芜,如今人类称那地为褐地。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 ——在索隆和海国人类发生战争的年代 ——我突然渴望再见到菲姆布瑞希尔。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虽然她几乎已经褪尽了古时那位恩特姑娘的风韵,但在我眼中她依然非常美丽。恩特婆因为劳作都驼了背,皮肤变成了棕色,她们的头发被太阳晒得枯干,染成了成熟小麦的色调,她们的脸颊红得像苹果。不过,她们的眼睛仍是我们族人的眼睛。我们渡过安都因大河,去到她们的土地,但我们只找到一片荒漠。一切都被连根拔起,彻底烧毁了,因为战火烧过了那片大地。可是恩特婆不在那里。我们呼唤许久,寻找许久,我们询问遇到的每一个种族,打听恩特婆到哪里去了。有些说他们从未见过恩特婆,有些说见到她们朝西走,有些则说朝东走,旁人又说朝南走。但无论我们去往何方,都没有找到她们。我们极其悲伤。不过原始的森林在呼唤,于是我们回到了森林中。许多年来,我们一直寻找恩特婆,不时去到很远的地方,搜寻很大的范围,不住呼唤她们那美丽的名字。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出去得越来越少,游荡得也不那么远了。如今,恩特婆对我们来说已经只是记忆,我们的胡须也已经长而灰白了。精灵作了许多有关恩特寻妻的歌,有些歌谣被翻译成了人类的语言。但我们没有为此作歌。每当我们想起恩特婆时,我们满足于念诵她们美丽的名字。我们相信,有朝一日,我们还会重逢,或许我们会找到一处能够一起生活,又彼此都心满意足的地方。不过,有预言说,惟有当我们双方都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时,这才会实现。而那个时刻,很可能是终于临近了。当年索隆已经摧毁了那些花园,而如今看来,大敌多半会摧毁所有的森林。
“有一首精灵的歌谣说到这事,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过去大河上下,经常有人唱这首歌。不过提醒你们一声,这绝不是恩特语的歌。要是用恩特语来唱,一定会长得不得了!但我们将它铭记在心,不时哼唱。这歌谣用你们的语言是这样唱的:
恩特:
当春天舒展山毛榉叶,树液充盈枝条,当阳光照上野林溪,风吹上眉梢;迈开大步深呼吸,山间空气多清新,归来吧!回到我身边!赞美吾土多美丽!
恩特婆:
当春天来到庭院田野,小麦叶间初抽穗,当果园树花盛开,犹如晶莹积雪;细雨春阳润大地,芬芳满人间,我将踯躅此乡不归,因为吾土多美丽。
恩特:
当夏日盘踞大地,正午明如金,静眠叶冠下,林木梦正长;深林如殿绿荫凉,西风轻轻吹,归来吧!回到我身边!赞美吾土最美好!
恩特婆:
当炎夏温暖了果实,燃炙莓果成深褐;麦秆金黄麦粒白,丰收季节到来;蜂蜜流淌苹果圆,风儿从西来,我流连此地阳光下,因为吾土最美好!
恩特:
当冬天来到发威,山野林木将衰颓;当树木倾倒,黯然长夜蚀短惨淡白天;冬风来自严酷东方,凄寒苦雨中我将把你寻觅呼唤,我将再来你身边!
恩特婆:
当冬天到来歌声歇,岁暮长夜终降临;当枯枝摧折,阳光与辛勤的季节已远去;我将把你寻觅等待,直到我俩再相会,凄寒苦雨中的大路,我俩同行并肩!
合:
我俩将共同走上西去的大路,在远方找到一片土地,让两人的心满足安歇。
树须唱完了歌。“就是这样。”他说,“当然,这歌是精灵作的 ——轻松愉快,词语简洁,很快就唱完了。我敢说这歌够动听,但恩特要是有时间的话,他们这边会有更多要说!不过,现在我要站起来睡一会儿了。你们想要站哪儿?”
“我们通常躺下来睡觉。”梅里说,“睡哪儿都行。 ”
“躺下来睡觉!”树须说,“看我怎么搞的,你们当然是躺着睡喽!哼,呼姆,我都忘了。唱那首歌让我满脑子都沉浸在过去,差点以为自己是在跟小恩特娃说话了,没错我就是这么以为的。好啦,你们可以躺到床上。我要去雨中站着。晚安!”
梅里和皮平爬到床上,蜷缩在柔软的干草和蕨叶上。草叶很新鲜,散发着甜美的香气,而且很温暖。桌上的光熄了,那些发光的树木也暗下来了。但他们看得见树须站在外面的拱门底下,双手高举过头,一动也不动。天空中明亮的星星探出头来,照亮了倾落的泉水,水洒在树须的指间和头上,滴滴答答,化成千百滴银色的水珠落到他脚上。两个霍比特人听着叮叮咚咚的水声,进入了梦乡。
他们醒来时,看见温凉的阳光洒满了整片巨大的庭院,也照在凹穴的地面上。头顶高空的云絮在强劲的东风中滚滚西去。树须不见踪影。不过就在梅里和皮平在拱门旁的石盆里洗澡时,他们听见他哼唱着,从两排树木之间的小路走了过来。
“呼,嚯!梅里、皮平,早上好!”他看见他们,隆隆发声道,“你们睡得真久。我今天已经走了好几百步了。现在,我们喝点东西,然后就去恩特大会。 ”
他从一个石坛里倒了两满碗饮料给他们,不过这坛子不是昨晚那个,饮料尝起来的味道也跟昨晚的不同。这种更有大地的味道,也更浓郁,可以说,更像食物,更给人饱足感。两个霍比特人坐在床沿,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小口小口吃着小块的精灵干粮(主要是因为他们觉得早餐需要嚼点东西,倒不是因为觉得饿),与此同时树须站在那儿望着天空,用不知是恩特语、精灵语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语言,哼唱着。
“恩特大会在哪儿?”皮平斗胆问道。
“呼,呃?恩特大会?”树须转过身来说,“那不是个地方,而是恩特的集会 ——如今不常开了。不过我已经设法让不少恩特答应前来。我们将在大家每次碰头的地方会面。人类叫那地方‘秘林谷 ’ 【秘林谷( Derndingle),托尔金指出该名应尽可能选取带有古风的字眼意译,它起源为人类语言,其中 dingle意为“(树林遮蔽的)小深谷 ”,dern的含义“秘密的”则已失传。 ——译者注】,是在这里的南边,我们必须在中午以前到达。 ”
不一会儿他们便出发了。树须像昨天一样,将两个霍比特人抱在臂弯里。到了庭院的入口,他转向右走,涉过溪流,沿着一道树木寥寥的大滑坡坡底大步朝南走。两个霍比特人看见滑坡上方生长着茂密的白桦树和花楸树,再往上去,是一片黑压压攀长的松树林。不久,树须稍微转离了山岗,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树林中,这里面的树比两个霍比特人从前见过的都更粗、更高,也更稠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就像他们第一次闯入范贡森林时的感觉,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树须没跟他们说话。他若有所思,自顾自地沉声哼唱着,梅里和皮平听不出完整的词句:声音听起来就像咚隆,咚隆,噜姆咚隆,咚啦尔,咚隆,咚隆,嗒嗬啦尔 —咚隆—咚隆,嗒嗬啦尔—咚隆,就这么一路变换着音调和节奏哼唱着。两个霍比特人不时觉得自己听见了回应,一种嗡鸣或颤音,似乎是从地底下传来,或从头顶上的大树枝桠间传来,也可能是从林中群树的树干中传来。不过树须没停下脚步,也没扭头左右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