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痛失荆州(8)
他其实也不知儿子们能不能领悟明白,在这改朝换代的翻覆之期,会有人人头落地,也会有人平步青云,看穿的通透,看不穿的浑噩。他看穿了,却给自己披上了浑噩的外衣,将伤害推挡而出。
窗外繁星流溢,明月洗练,正是绝佳的夜色。这平静的夜晚埋伏着千万的不平静,每个人都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能走过去的都是英雄。
明天会怎样呢?新的朝代将要建立了,司马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是高官厚禄,还是牢狱之灾,他到底渴慕怎样的结局呢,辉煌抑或是平淡?他莫名地叹了口气,沉入了古怪的思索中。
长空无云,独一轮金乌寂寞地悬于天幕,沥沥阳光如刻刀一般,雕着世间万物的轮廓。
一辆轓车辚辚地驶过成都繁华的集市,穿梭如蝶翅的人影在马车下鬼魅般掠过。车轮子硌着了路面的小坑,轻轻一颠,让车内沉思中的诸葛亮蓦地惊醒。
车帘飞起一个角,将车外的景象投影进来,喧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龙,充满谐趣味道的吆喝声响彻一街,琳琅满目的路边摊和谐地挨着高楼广厦,锦衣权贵和走卒贩率杂陈相处。盛大的欢乐充盈在每个人的脸上,连街边的流浪汉也三五成群凑在一块博局,赌到兴头上,挽袖子捋裤管,哪管得明朝去往何处安身何方觅食。
极目之间是锦绣成堆,极致的享乐酿造出这座城市。仿佛成都是没有愁绪的温柔乡,唯有酒肆栏额上飘动的白幡,以及一些人身上忘记换下的腰絰,显出这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国丧。
成都为传说中驾崩的皇帝刘协守了三十六日孝,魏王曹丕在继承父亲曹操的爵位十个月后,三年守孝期不到,便急不可耐地篡汉自立。汉王朝像风中纸烛,自黄巾起义后已成强弩之末,苟延着燃烧了三十六个年头,和战乱中死去的汉朝子民一起埋入了不可复生的土壤里。
在北方的洛阳,汉朝已宣告灭亡,可在成都,兴汉的旗帜却仍要打下去,政府的公文上仍然戳上建安二十六年(公元221年)的皇帝年号。
一个被宣告灭亡的王朝,和一个传说中驾崩的皇帝,不仅给成都带来哀戚的眼泪,还带来了一个艰难的抉择,尽管兴汉是成都最嘹亮的口号,但总不能对着一个不存在的中央朝廷效忠。暗潮在庙堂民间骚动了月余,不久后,按捺不住的臣僚上表刘备,恳请刘备纂统鸿绪,承绍汉朝血食。纷至沓来,一些人上书言及天命符谶,以各种祥瑞之象宣告天命所归,一些人力陈称帝延续正朔之必须。刘备却一直在犹豫,他一向以汉臣自居,忽一日登基称帝,未免心存顾忌,担心天下舆论非议。故而群臣劝进虽成泛滥之势,他却始终没有表态。
马车在汉中王府停下,诸葛亮定了定神,下车驱步入府。王府的正堂内,尚书令刘巴和诸位尚书正在整理公门文书,有的批复,见诸葛亮走进来,各自起身行礼。诸葛亮微笑着回礼,他见几面长案上摞起了厚厚的文书,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群臣请刘备称帝的表章。刘巴把一册文书递给诸葛亮:“这是我刚草拟的众臣劝进名单,孔明看看。”
诸葛亮一面阅读,一面突兀地问道:“有异议者么?”“有!”说话的是个长脸青年,三十来岁,五官纤细,像软笔在洗得发白的黄布上有气无力地描画,颚下的须很稀疏,仿佛被扒光了毛的鸡屁股。
刘巴不高兴地看了那人一眼,他是严整方刚的君子,不喜欢出风头的轻狂之举,因而训道:“无礼!”
诸葛亮认得那人名唤杨仪,原是关羽的下属,被关羽举荐给刘备,甚为刘备赏识,故而在刘备进封汉中王后,选入尚书台为尚书。
他没有责怪杨仪的越级上言,淡淡地说:“异议者可有表文?”杨仪果真去搜来一册文书,也不管刘巴如何用不满的目光逼视他,亲自将表章捧给诸葛亮。是州司马费诗所上之疏,文辞沉重,果然是反对称帝之言。诸葛亮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看到费诗写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羁旅万里,纠合士众,将以讨贼。今大敌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昔高祖与楚约,先破秦者王。及屠咸阳,获子婴,犹怀推让;况今殿下未出门庭,便欲自立邪!愚臣诚不为殿下取也。”
诸葛亮将表章合上,却还给刘巴:“列出来,一并呈上去。”刘巴像是摸到了什么风向,小心地问道:“费诗该如何处置?”诸葛亮不露声色地说:“尚书台有典案百官之权,子初可请命主公处置,亦可自定是非再请主公决断,亮不便越权。”
说是不越权,其实已经做了隐讳的决断,刘巴并不糊涂。诸葛亮这是要杀一儆百,拿一个费诗当出头鸟敲打,其他异议者便不敢再做偾事主张。诸葛亮要为刘备登基铺平道路,所有或大或小的阻碍都该芟除掉,营造一个万众拥戴的热烈气氛。
刘巴到底宦海沉浮多年,虽然耿介,却不迂腐,深谙政治玄机,不做博名的顽固劣举,该坚持时锲而不舍,该妥协时也敢于放手。他认识诸葛亮以来,历经诸事,早已深知此人城府深沉,寡淡的几句话里便埋藏机关,你懂得不懂得,他亦不会坦白相告,容你细细琢磨数日,才知他布局精密,环环相接间诸般矛盾一一剥落。诸葛亮虽有令人害怕的心计,皆因他处事全出于公心,纵然是采用非常的政治手段,亦不为己求利,故而落不下丁点遭人腹诽的把柄。
刘巴想透了诸葛亮的心思,只得轻轻说了一声“是”。诸葛亮也不欲久留,因说道:“我去见见主公,有劳子初辛苦。”
他转身离了正堂,径直往内堂而去,行路匆忙,身上起了微微的汗。诸葛亮手中的羽扇摇得紧了一些,跨上门廊,门首的铃下为他推开了门,可屋里却没有人,他听见身后的内侍说:“主公吩咐,军师将军暂且等候,他稍后就到!”
他点点头,并不多问,静静地走入了房间,身后的阳光跟着脚步缓缓涌入,在他挺直如青竹的背脊上流淌,他在一面书案前停下。
宽大的书案上堆着厚厚一摞书,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给刘备抄写的《韩非子》,下面压着《商君书》,或者还有《荀子》《周易》《尚书》……这些年,他为刘备抄了很多书,刘备把这些书完好地保存,说是将来转给刘禅看,两三年来,刘禅受刘备鞭策,也在积极阅读法家典籍。
想着堂堂大儒的学生竟被自己影响成法家高足,诸葛亮不禁莞尔,因见《韩非子》歪斜了,他容不得不齐整,轻轻挪正了。手从书简上滑落,不经意地触到一柄书刀,凉丝丝的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缩回手,目光却落了上去。
这书刀长不过一尺,其上错金镂纹,原是蜀地久负盛名的金马书刀,因为名家所铸,市值不菲,书刀上轻萦着浅浅的透明水渍,莫非是未干的泪痕么?
诸葛亮怎能忘记,这书刀是刘封送给刘备的寿礼,那一年,刘备五十五岁寿辰,群臣纷纷上寿献礼,多数人送的都是刀兵利器,大家皆知刘备行伍出身,好的不就是武将行当么?独有刘封送了这一柄金马书刀,刘备自得了书刀,爱不释手,不住口地夸赞说:“还是这儿子有眼力,知道老子如今重文了,马上得天下,如何能马上治天下?”为这中心意的礼物,他特意赏给了刘封两大箱蜀锦,惹了好些僚属的红眼。
刘备对刘封,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他深知诸臣僚不服刘封,可他心里偏偏喜爱这个养子,爱他的勇武,甚至那不晓情理的憨戆也当作孩儿般的淘气。
只是可惜,这对父子,却从此天人永隔,再也做不成了……诸葛亮曾用了一个晚上强谏刘备杀刘封,刘备起初不肯,俄而犹豫,甚至焦躁发火,险些和诸葛亮吵起来,最后是沉默。再后来,他把自己独个锁在屋里,关着灯,沉在可怕的死寂里,像一根干瘪的骨头。诸葛亮也没有离开,一直守在门外,君臣二人各在各的一隅,汉中王府的僚属仆役都以为是君臣龃龉,却不敢去劝和,也和诸葛亮一起守在门口,胆战心惊地等待汉中王消气。
到天亮时,刘备开了门,谁也不理,只请了诸葛亮进去,两个时辰后,君臣一起走出来,彼此的脸色都很凝重,两人也没说话。有耳尖的府中僚属恍惚听见刘备对诸葛亮说:“我想通了”,却无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为什么龃龉,又为什么和好,当天刘备就去传了刘封,三日后刘封自杀。
诸葛亮想着这纷繁的事情,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他惊得一回头,却看见刘备站在他身后,他急忙呼道:“主公!”刘备抬起他要行礼的手,笑道:“吓着你了?”他的眼睛从诸葛亮的脸上移到那柄书刀上,笑容倏地融解了,他抚上书刀,久久地,脸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眸子里明亮的光黯淡得似乎雨天的阴翳。
他将书刀往那一摞书后推去,自言自语似的说:“该拾掇一下屋子,有些物件不合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