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痛失荆州(7)
刘封吓得从席上跳起,“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儿子不敢!”
刘备冷冷地盯着他,忽然提声质疑道:“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他拿起那方竹简,重重地拍下去,怒火在一瞬间爆发了,“刘封,你竟敢为报私仇而罔顾公义,致使疆土盈缩,乃叔殒命!”
刘封匆匆地磕头:“父亲,儿子断断不敢有悖逆之举。二叔之难,儿子也甚悲痛,但当日不发援兵,并不是为私仇,确是为父亲大业着想。至于孟达之言,确不可信,他素日与儿子有仇隙,他、他这是借此构陷成祸!”
刘备嘲讽地说:“算了吧,这当口了,还装什么孝子节义,你以为你私下的阴事没人知道么。往日里你二叔秉持公义,对你多有管束,你早就心怀不满,一直欲寻事端行报复,荆州之难正好让你险恶的用意得逞!众目睽睽之下犯下的大罪,何止孟达知晓,荆州诸从官谁人不知!你不出去打听打听,十人有九人都道公子刘封公报私仇,见死不救,汝还想抵赖么?你的悖逆早成口实,不认罪服过,反而横生狡辩,妄想污赖他人诽谤,三岁孩儿也不信的鬼话,亏你说得出口!”
刻薄的话是锤击意志的钢鞭,打得刘封不敢抬头,只是一个劲叩首:“父亲,儿子,儿子……”他说不出,却是泣泪横流。
刘备瞧他可怜,心底一软,晃眼看见那封信,又强硬起来:“若不是你怀叵测之心,欲假私权牟私利,你二叔何能兵败殒命,孟达又何能叛投敌寇!”
“儿子,”刘封哆嗦着说,“真的不知道孟达叛逃……”刘备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你不知!你以侥幸之心觅险厉之利,肇开祸端,千里之堤,一朝开穴,其溃速也!你前坐视大难,致失荆州,后与孟达争执生隙,再失东三郡,一错再错。既已大错铸就,仍不知悔过,还想瞒天过海!丧师辱君,是为不忠,获罪瞒父,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你有何颜面生于天地间?”
刘封说不得,他把脑门贴着冰凉的地板,喉咙口艰难地勾出血肉模糊的字眼:“儿子知罪……”
刘备的怒气仍是横亘不去,他站了起来,绕着刘封沉重地踱着步子:“你知罪,呵呵,你现在知罪有什么用,能夺回荆州么,能换来你二叔的命么?枉我对你倚重,视你如己出,你却辜负父恩,屡犯重罪,让我如何担待你,让天下如何看你?”
刘封哭得喘不过气来,重重地磕着头:“儿子恳请父亲重责!”刘备发泄了一番,火气稍稍矮了,他重又坐下去,狠狠地扒拉掉缠在心上的悲恼气痛,忍着语气说:“你既已认罪,我给你一个机会,有罪服罪,有错改过,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父亲,欲如何处置儿子……”刘封胆怯地说,他心惊胆战地抬起头,被泪水泡白的脸扭曲成一团稀粥。
刘备忽然不说话了,他久久地凝视着刘封发抖的脸,酸苦的泪水从心底涌上来,他艰难地咽下去,用沙哑的声音说:“你问我……你自己以为该如何赎罪?”
刘封一刹迷糊,他呆呆地看着刘备发红的眼睛,那两汪血湖里盛满了让他害怕的情绪,他忽然间一个激灵:“不……”
他猛地扑过去:“不!”他哀哭着抱住刘备的双腿,“父亲,你饶了我吧!”
刘备一动不动,任凭刘封如何摇晃他、哀求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生锈的刀,砍在他心上,却砍不掉天长地久生出的疼痛外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间里腥腻的浊气,忽然将刘封用力推出去,骂道:“懦夫!”
刘封摔在地上,他绝望地看着冷酷无情的父亲,透骨的悲怆冻僵了他的心,他苦楚地说:“父亲,养子便不是儿子么,只因我非你亲生,便遭你遗弃?”
苦涩的血从刘备的喉头跳出来,腥甜味儿盘桓着,他说不得话,生怕说一个字便泻出身体里的血。
刘封哑声笑了出来:“早知当日听孟子度一言,叛了便叛了,何至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这一句话将刘备最后的怜惜斩断了,脑子里飞快地闪出诸葛亮的一席话:“长公子刚猛,易世之后终难制驭。”
不得已呵,他刘备也走到了亲手杀死儿子的残忍地步,宽厚的仁德和江山的稳固相比,原来轻如鸿毛。作为一个帝王,他必须持守血腥的原则,只有六亲不认的残酷才能成就一个国家的基业,却不能保有寻常百姓的亲子天伦。
他这一生做不了寻常百姓,便得不到寻常的快乐、寻常的幸福、寻常的亲爱,反而成了难以企及的奢望。
他仰起脸,缓缓地站起来:“儿子,你好自为之。”他慢慢地走出了门,留得刘封跪在地上轻泣。
门在身后沉重地关闭,他听见刘封绝望的长号,像残破的石头砸向没有依靠的天地,终于还是坠落的惨淡结局。他在门口站了很久,脸上的表情抽搐着,也不知在笑还是在哭,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侍立在门口的亲兵说:“送公子回府。”
他一步拖着一步地走开,后背佝偻得像背着一块岩石,那么苍老,那么衰弱,仿佛忽然老去百岁。
三日后,公子刘封暴卒于府。
死讯传出,群臣惊愕,一时蜚声四起,只听说汉中王某日宣召公子刘封,两人密谈了很久。刘封回府后,便一直深幽府门,不见客不出行,直到忽然死去。
刘备收到消息后,竟自一言不发,之后,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百药无灵,针石无效,急得大小臣僚如热锅蚂蚁,一个个连番去寻诸葛亮,似乎诸葛亮是医治疑难杂症的良医,诸葛亮却只说了一个字:等。臣僚百般不解,想继续问个明白,诸葛亮却闭口不谈,脸上的表情越发讳莫如深,逼得他们险些去找巫觋请神祷告。果然到了第四天,刘备竟自己下了床,像没事发生一样,言行毫无滞碍,见着人了便谈笑风生,还邀了老臣去成都锦屏山郊游。群臣更加迷惑,又不敢胡乱猜疑,只得将满腹的揣测按了下去,可隐隐有私下议论在流传,说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汉中王的寝宫里总是传出低而压抑的哭声,凝神仔细聆听,又仿佛是檐下的一阵夜风。
没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汉中王在哭,一如没有人知道那日汉中王父子到底说了什么话,这些疑惑成了不可解释的谜团,被时间的黄尘渐渐湮没,让后世的人胡乱臆断,在青史上留下几行荒唐的文字。
曹丕篡汉,刘备称帝
皇帝刘协从噩梦中惊醒,窗外月华隐退,夜色淡如死人脸。黎明的曙光像暗箭般射了进来,通身的冷汗淅沥得像伤口流血,被褥也湿了,掀开时很重,还粘着皮肉,似乎在揭开一层老皮。
他翻身下床,听见外面“咚”的一声巨响,他以为是逼宫的士兵杀进来了,想着自己衣衫不整便被拉下皇帝宝座,不免有失体面,手忙脚乱地穿衣趿鞋,这才穿了一半,方知道原来是个宫女走急了,摔了个马趴,外边有个宦官正尖声尖气地训骂。
刘协笑了一声,却苦得扎人心,有宫女为他捧来热水洗脸,因见那手巾磨了毛边,说道:“陛下,这手巾该换了。”
刘协有气无力地说:“换什么,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在这里了。”
皇帝脾性温顺,宫女素来都不惧他,大胆地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刘协苦咂咂地叹口气:“该去哪里就去哪里,由不得我。”他见那宫女错愕,柔软地笑笑,“你放心,我走,你不用走。”
宫女更混沌了,刘协却什么也不说,他轻轻掸掸衮服,缓缓地走了出去。
今日不用上朝,皇帝却着一身衮服冠冕,规整得像要去祭天,他走得并不快,侍从的宦官们亦步亦趋,像一群抬着腐烂水果的蚂蚁。
许都的天气今天特别好,晴空碧蓝,云朵白得像凝冻的牛乳,安静地淌着香甜滋味儿,刘协一面款步慢行,一面仰头观赏风物。走到景福宫时,阳光变强了,刘协避了一下,他觉得眼睛不舒服,低着头走入了宫门。待他在皇帝的御座上坐定,抬头时,却发现底下已站满了人。
真是忠心呵,以往五日一次的朝会,都是皇帝等群臣,第一次破天荒的群臣等皇帝,刘协终于有了做皇帝的感觉,尽管是那样荒唐。
御史大夫华歆拜伏向前:“陛下,受禅书已书就,请陛下过目!”刘协压根就不想看,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华歆呈上受禅书,忽然想起当年伏皇后谤语曹操,是华歆率兵入宫,把藏于板壁的伏皇后抓出来。他亲手揪着伏皇后的头发,一把搡到曹操面前,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声阴森森的,华歆心里直发毛,惶遽地低下头。刘协漫不经心地把目光抛向受禅书,也不知是谁的手笔,字字带着溜须拍马的谄媚臭气,刘协才看了两行,便觉得恶心。两个多月以来,皇帝收到了几百份请禅让的臣表,众口一词,言及魏王大功,汉祚已尽,当顺应天命,受禅改朝。虽然辞章委婉,刘协却读出了急不可耐的灼热心态,曹丕屡次推却不肯,谦让的姿态做足了,据说还因此心感不安,累日流涕。朝臣们在劝进,曹丕在三辞,大戏演得惟妙惟肖,这一出荒诞剧迟早会落幕,在结束前总要无耻地喧闹一回。
“很好,我允了。”刘协连“朕”也懒得说了。“请陛下封玺绶相授。”华歆又请命道。真急呵,又想赶快当皇帝,又要做足合礼制的仪式,虚伪装帧了黄金外衣,其实还是虚伪,只是面上好看,心安理得些。刘协对一个宦官点点头,让他去取来玺绶,他呆呆地坐着不动,目光在一张张馋急的脸上掠过来抹过去,没有一个人流露出哀戚之色,似乎都巴不得皇帝赶快滚蛋。汉家天下竟衰败如此,像一根已死的荒草,谁也不会怜惜,只想尽快铲除,刘协本想哭,结果却笑了起来。
宦官回来了,却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人。“逆贼!”一声怒喝撕破了殿堂里深厚的腻人香雾,皇后曹节踏步而入,手里捧着一方印盒子,死死地握紧了,目光如剑。
她直冲到刘协之下,面朝一干臣僚,愤愤道:“尔等皆为汉室臣僚,怎敢逼迫天子禅让,行此悖逆之举?”
这一下,刘协和华歆等人都惊住了,当改朝换代的丧钟敲碎了旧王朝的台基,当所有人怯懦地匍匐在权力倾轧下,明哲保身而不敢进一言,挺身而出护卫旧朝的竟然是一个女人,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个女人是曹操的女儿!
竟然是一个女人呵!刘协真的要哭了,为什么在王朝覆灭时,是一个女人在苦苦支撑那烂朽的栋榱,那些自诩忠贞的须眉丈夫们却做了缩头乌龟。华歆素来忌惮曹节,他好言好语道:“皇后,臣等奉命行事,请皇后交出玺绶!”曹节“哼”了一声:“想要玺绶么,让曹丕自己来!”底下霎时无声,像一群埋在沙里的鸵鸟,彼此面面相觑。
曹节冷笑:“他想当皇帝,却没胆亲自来,派一群跳梁小人出面,孬种!”
虽被曹节痛斥,却没人敢面质,这个曹操的女儿性子刚烈,从来说一不二。虽然如今皇帝刘协不足成势,皇后名位形若虚设,可曹节到底是曹丕亲妹,轻易得罪不起,万一将来曹丕清账,拿这事当由头,谁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请皇后交出玺绶!”华歆豁出去了,闷着头喊出一句。曹节捂住了印盒,挑衅地说:“我若是不交呢?怎么,诸卿要杀了我不成?”
“不敢!”华歆诚惶诚恐地拜下,诸人都伏低下头。曹节怒声道:“叫曹丕来!”她虽然为女流之身,却天生有一股威慑之力,此时面对逼宫的群臣,竟毫不畏惧,一声声喝令如钢鞭催迫,致一干须眉无言以对。
“皇后,”刘协忽然呼了她一声,他索性走下玉阶,伸手在曹节抚着印盒子的手上轻轻一扣,无力地说道,“交出去吧。”
曹节怔住,她转头看见刘协泪光盈烁的眼睛,突然就明白了。
刘协这一生从来没有真正做过主,生命是母亲所给,皇帝是董卓所给,二十年的傀儡皇帝生涯拜曹操所赐,连这个皇后也是曹操塞给他的。他做了一辈子提线木偶,是权臣推向前台的傀儡,是野心家标志正朔的符号,却从来不曾做过他自己。
这一次,他打算做一次主,尽管很软弱很悲哀,可到底是他第一次为自己择定人生。
“不……”曹节用最后的力量护住玺绶,她早就读懂了这个皇帝自杀式的毁灭选择,可她的血脉里流淌着父亲曹操的骄傲,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当退缩。
“交出去。”刘协又说。曹节绝望了,她低低地吟了一声,猛地扬起手,重重地把印盒子摔出去,直砸到殿堂中央,玉玺滚翻出来,砸中了几个臣僚的脚。
“拿走!”曹节满面是泪,呜咽着骂道,“告诉曹丕,他倒行逆施,苍天有眼,必不祚尔!”
女人怨毒的赌咒是刻骨的刀剑,让殿内诸人不寒而栗,却无人敢遏制她的愤怒,也没人再愿意多停留。他们要的是实际的好处,骂名太微不足道,做新朝劝进功臣与做旧朝死硬忠臣相比,二者放在秤上称一称,傻子也会喜新厌旧。
人都走光了,空空的殿堂像一口棺材,阳光在门外逡巡,总是不肯溜进来,仿佛害怕这宫殿的腐朽。
刘协发了一阵呆,他看着仍在抹泪的曹节,叹息道:“难为你了。”
曹节哭着念道:“陛下这是为何,为何……”刘协微苦地说:“不做皇帝就不做吧,只是可惜了……”他想说只是可惜了汉朝二十四代先帝承绍的四百年基业,他再也不能去太庙为祖先们祭祀牺牲,不能再存有大汉复兴的缥缈理想,只能从陈旧的史书里寻找先辈的丰功伟业。壮怀激烈也不能有了,有的只是隐忍的伤感,汉朝灭亡了,在他的手上成为过去的历史。
从此天下无汉朝……
司马懿回到家,夜色像展开的一件湿衣,逐渐覆盖了清明世界,他走到内堂,并没有推门而入,却站在门口看了看。
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正对坐背书,谁背错背漏,便用竹板敲一下手心,两人原先是为游戏,后来打得多了,彼此嫌对方手重,待得自己惩戒时,不免报复性地抽得狠了,一来二去竟生了气,还斗起嘴来。
司马懿看得好笑:“小子气量太窄。”
两人听见父亲的声音,慌忙起身参礼,司马懿走进来,笑嗔道:“背书而已,何故如此惩戒?”
司马昭虽只十岁,却甚为伶俐,当先告状道:“爹爹,大哥耍诈,每回我背错了,他都狠狠打我,手可重了!”
十三岁的司马师不服输地反驳道:“你的手更重!”“你最重!”
“你比我重!”“赖皮!”
“告状精!”
……两人吵翻了天,彼此斗鸡似的瞪着眼,谁也不肯妥协一步。
司马懿一手摁住一个,斥道:“小子不许内讧!”他严肃了神色,“你们是兄弟,当互相扶持,互相勉励,怎能因小愤而生嫌隙?他人笑话倒还其次,一朝不慎,致使败家覆族,岂不悔哉。”
“吵嘴也会败家?”司马师不可置信。司马懿牵住他们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别轻看小嫌,多少仇雠起于小愤,多少基业毁于小隙,你们也读过史书,自古兄弟手足自相残杀的事还少么?”
司马师吸了一口冷气:“我们不自相残杀!”
司马昭到底年幼,领悟得没有司马师快捷,只好跟着司马师说:“我不欺负哥哥,”他嘻嘻笑了一声,“我和哥哥欺负别人。”
司马懿扑哧笑出声,他摸了摸司马昭的脑袋,玩笑道:“小子有志气!”他握住两个儿子的手,谆谆道,“记住,自己兄弟必须精诚协作,一只拳头比不过两只拳头力量大,你们若不想被人欺负,只有自己先不欺负自己人。”
司马师点点头,他却想起一段闲话:“爹爹,外边说要换皇帝了,是真的么?”
司马懿讶异:“哦?你从哪里听来的?”“到处都在说,我和昭弟今天出门,满街传得沸沸扬扬,是吧,昭弟?”
司马昭附和道:“就是就是!”他扯住司马懿的袖子,“爹爹,现在是谁做皇帝呢?”
司马懿却不和儿子闲扯淡:“闲话听听就是了,耳边风,自己不要四处说,知道么?”他郑重其事地说,“爹爹今日再告诫你们一言,须知祸从口出,无论是什么话,入于耳中,藏于心中,不可任意散布,不得恣意宣传。你不说话,人家便拿不住你们的把柄,如此可保身,更可保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