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中的帝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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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督军团政治

督军团,是府院之争之际,媒体给干政的督军们起的名号。所谓督军团政治,就是军人干政,而且是公开、赤裸裸的干政。虽说道理上,人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但终北洋之世,军人干政,从来没有停止过。只要中央政府施政,地方督军们认为不合理,他们就会公开地叫,大声反对。小则针对某个阁员,大则针对整个内阁,甚至总统。最严重的干预,就是诉诸武力。

督军团的缘起

督军团,是府院之争之际,媒体给干政的督军们起的名号。所谓督军团政治,就是军人干政,而且是公开、赤裸裸的干政。虽说道理上,人们都知道这样做不对,但终北洋之世,军人干政,从来没有停止过。只要中央政府施政,地方督军们认为不合理,他们就会公开地叫,大声反对。小则针对某个阁员,大则针对整个内阁,甚至总统。最严重的干预,就是诉诸武力。民国北洋时期的军人干政,其实不仅仅是军人干文官政府的政,而且是武人干武人政府的政,有的时候,是政府里的武人,借助地方的武人同道,来干议会的政。督军团,就是这样的产物。

军人干政,是共和制的大忌。但凡有这种事,国家注定不稳。但是,很多后发国家,民主政体似乎很难避免军人干政。拉美如此,非洲如此,一些亚洲国家,也如此。中国初办共和,最初的两个临时大总统,都是枪杆子里打出来的。在袁世凯时代,军人干政,曾经是他操纵政局的一个得心应手的工具。路径依赖,顺手了。如果说,辛亥年北洋将领忽而帝制忽而共和的呼吁,还多少有些不得已的话,那么曹锟第三镇的北京兵变[1],就很不像话了,开了一个政治问题利用军人以非常手段干预的恶劣先例。此后在大总统选举中,用所谓公民团来包围国会,这样的公民团,也是由军警组成。这样的干政,更为恶劣,委实为军人干政的一种流氓化的表现。

其实,退一万步说,即使不是共和政体,就算是袁世凯喜爱的君主立宪体制,甚至王朝帝制,军人干政,也是一种不受欢迎的现象。任何一个开国皇帝,打天下用武人,打完了,就得提倡文治,以文治武,以文压武,让武人在政治上没有说话的份儿。好弄权术的袁世凯,在坐稳了总统椅子之后,马上发现自己此前热衷的把戏,不知怎么的,成了病,轮到自己头痛了。

辛亥革命后,各省的首脑是都督,军政大权一把抓,这是战争期间的军事管制体制,按道理只能是临时性的。国民党发动二次革命,实际上给了袁世凯一个肃清异己、建立威权的机会,也给了共和国,建立正常的地方制度的机会。然而,这场战争,实际上却只给了袁世凯手下将领们一个据地自雄的机会。建立战功的各路战将,都变成了督军和镇守使。兵权和行政权的结合,是可怕的。武人有了地盘,有了财源和人事权,那么,武人迟早会从中央政府的工具,变成不听话的刺猬。袁世凯对据地自雄的武人,有这样多的迁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作为共和制的总统,底气不足。后来虽然中央政府另派省长,试图将军权和行政权分割。然而,曾经全权在握的军人,怎么可能痛快地让出权力?因此各地的省长,如果不肯乖乖做督军的小媳妇的话,就只能走路。最关键的是,这样的胡来,袁世凯也拿他们没办法。废督不成,废省设道缩小行政单位也不成。从某种意义上说,袁世凯称帝,在很大程度上是想借帝制,恢复中央政府的权威。然而,吊诡的是,在帝制引起的讨袁战事中,恰是因为各地督军的观望甚至倒戈独立,才让袁世凯走向穷途末路的。

袁世凯死后,一个强人消失了,督军专权的结构,却留了下来。中国政治再一次进入军阀割据的时代。各地的军阀,对于中央的期待,就是来自那里的合法任命,如果没有这样的任命,他们就宣布独立。其情形,跟晚唐时期的藩镇割据,非常相似。各省不给北京政府一分钱,除非特别情况,也不许北京政府插手他们的事务,但是反过来,却要对北京政府的政策,说三道四。虽然说,自同光以来,地方督抚过问中央政府的政事,已经成为某种惯例,但这样的干预,是应中央之请,而且相当客气。而且,即使专权,督抚也多数是文官,而眼下的各省督军,却都是军人。

督军团,这是当年媒体起的名号,但督军们自己,也自认有一个团体。要论源起,应该说到1916年5月。此时,洪宪帝制已经宣布结束,袁世凯的统治走到末路,北洋系也人心摇动。在帝制中,坐镇东南,一直首鼠两端的冯国璋,发起南京会议,召集各省督军来南京开会,商议善后事宜。在会上,挺袁和主张放弃袁世凯的两派,争执不下,会议事实上被坚持挺袁的死硬派人士倪嗣冲和张勋搅黄。会后,挺袁的七省督军和代表被张勋请到他的根据地徐州接茬儿开会,形成了死硬派的七省联盟。史称,第一次徐州会议。

中央政府尚在,未经中央政府授权,地方大员擅自召集会议,商议国家大事,原本就是一种中央权威失落的表征。这样的现象,在袁世凯死后,民元法统恢复之际,理应被严格禁止。但是,由于府院恶斗,在段祺瑞越来越难以摆平国会、驯服总统的情况下,这样的地方军人干政的现象,不仅受到鼓励,而且转化为一种准日常机制。但凡地方军阀们对中央有点想法,他们就开会。

这个转化,是段的心腹傅良佐等人的功劳。当然,对此段祺瑞也是认同的。

段祺瑞原本同意与黎元洪合作,同意恢复民元国会和约法,就是姑且一试。试的结果,是处处碰壁,一件痛快事都做不得。须臾不可分离的小徐,也因此而不得不弃用。然而这样的让步,并没有换得对方的妥协。国会摆不平,总统府也摆不平。在涉及国家前途命运的参战问题上,黎元洪就是不肯让步,无论如何也要将参战案搁置。对黎元洪来说,同意绝交,已经妥协到底了,下一步,过于莽撞,事关国家的命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步。段祺瑞为此请来各方大佬商议,黎元洪依然固执己见。他的背后,有国会,还有社会舆论。所以,黎元洪的固执,在这个问题上,非同一般。在跟诸位大佬商议的时候,黎元洪说:“此事当取决舆论。所谓舆论者,不独国会,切当并及省议会商会。”梁启超回忆说,当他发表应该参战的意见时,黎元洪对他怒目而视,连起码的官场礼貌都没有了。[2]显然,在黎元洪看来,舆论,包括督军们的舆论,都在他这一边。

反过来叫,声音照样大

然而,作为北京政府的实际当家人,段祺瑞又非让中国参战不可。对他而言,参战不仅可以获得现实的好处,而且是国家翻身的机会。而且,已经获得日本支持,这个支持,是指向他个人的,机会难得。所以,此事非同小可,绝对不能妥协。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打破僵局,段祺瑞也就只好运动督军了。软的一手不行,就乞灵于硬的,文的不成,来武的。1917年4月25日,段内阁以陆军部的名义,召集各省督军进京开“军事会议”。会议是陆军部次长傅良佐张罗的,原本打算在中南海西花厅开会,但由于国务院秘书长张国淦的反对,改在别院统计局大厅。到会者有直隶督军曹锟、山东督军张怀芝、山西督军阎锡山、河南督军赵倜、江西督军李纯、湖北督军王占元、福建督军李厚基、吉林督军孟恩远、绥远都统蒋雁行、察哈尔都统田中玉、安徽省长倪嗣冲等,其他省份的督军则派来了代表。[3]当时安徽督军其实是张勋,但地盘却被倪嗣冲占着,张勋的地盘是江苏徐州。所以,身为安徽督军的张勋,赖在徐州,只有一部分部队放在安徽北部吃粮。而安徽实际上由省长倪嗣冲干着督军的活儿。当年在北京,也多次跟这些督军打过交道的美国公使芮恩施,对这些督军印象很差。在回忆录中引述了“粗暴的大块头”山东督军张怀芝在省议会的讲话:“‘先生们,’这位督军非常直率地说:‘你们象一群聚在大笼子里的鸟。如果你们规规矩矩,并且唱一些悦耳的歌儿的话,那么我们就喂养你们,否则,你们就什么都没得吃。’”[4]张怀芝虽然是个大兵出身的粗人,但在省议会是不是真的这样说,还不好说,但这样的话,肯定是他的心声,也是众多督军的心声。在那时,督军们几乎没有喜欢议会的。段祺瑞把这些人召进北京,就是要利用他们跟各省议员的地缘关系做工作,同时,让这些武人,直接对黎元洪施压。

但是,当时各省的督军,多数都反对参战。张勋和倪嗣冲,还在报纸上发表了通电。因此,比较憨直的张勋,根本就没来开会,仅仅派了个代表应付。应该说,参会的督军们,对参战问题,实际上是跟黎元洪意见相近的。可是,在人脉上,他们又是段祺瑞的人。在会上,段祺瑞和傅良佐他们将绝交、参战的始末讲清楚,尤其是讲清楚了参战之后,可以从协约国和日本得到的种种好处。即便此前有种种顾虑,作为实际的政务操作者,在眼前的一堆利益面前,焉能不动心?呼啦啦,督军们的态度转变了。当初拼命叫喊不能绝交、不能参战的倪嗣冲,一连声地反过来叫了,声音照样地大,弄得就是有人有疑问,都不好意思张口了。会议当天,结论就出来了。第二天,曹汝霖电告驻日公使章宗祥,说“督军团会议,督军到者11人,代表列席14人。对德宣战,赞成政府方针者17人,余从多数,全场一致通过。此次会议,以倪嗣冲最为尽力云”[5]。但此前张勋的反对声音和没参与督军团会议的表现,却给黎元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后来接受张勋进京调停,埋下了伏笔。

随后,督军们涌进了国务会议,坐催。等国务会议通过了参战案,他们又去面见总统黎元洪,死缠烂打,逼黎元洪同意将议案提交议会表决。接下来,他们又举行宴会,招待两院议员,以各省督军的名义,极力劝说议员们在参战案表决的时候,投下赞成票。一时间,北京到处都是督军和随从的身影,八大胡同,每日高朋满座,莺莺燕燕之间,指挥刀和大礼帽相映成趣。

但凡有议会的国家,都有院外活动,由军人们出面的院外活动,虽然听起来有点别扭,但还不至于为议员们接受不了。如果督军团的活动,仅限于请大客喝花酒,限于八大胡同,人们还能接受。但是,段祺瑞的走卒们,玩过了。这年的5月10日,当众议院审议参战案的时候,众议院的门口,忽然聚集了数以千计的“公民团”。跟当年袁世凯时代的公民团一样,组成人员有些是军警,换了便衣,就成了公民了。其中有一些,连装都没来得及换,穿着军装就来了,只不过打的小旗上面写着“海陆军人请愿团”。这些人是公民团的主力,更多的,则是临时雇来的,什么人都有。据记者调查,从天桥打零工的苦力,到街头的乞丐都有,由于层层发包的缘故,参加者,干一天,才能拿到十到十五个铜板。[6]打的旗号,诸如“商界请愿团”“学界请愿团”“北京市民请愿团”,五花八门,比当初洪宪帝制的时候少一些,没有什么女性,但战斗力绝对很强,领头的还冲进去见议长,强烈要求议案在当天通过。[7]当初袁世凯时代,议会选举大总统时,公民团的口号,是不选出公民满意的总统,不许出议院半步。现在则是不通过参战案,不许出议院半步,出去“则打死无赦”[8]。好些议员,也就真的挨了打。老国民党人邹鲁回忆说,那天他坐了马车去议院,“车子一到议院门口,所谓请愿团等等就涌来殴打,马车上窗门等物均被打坏。接着有许多议员,也遭到同样的强暴。”气得他等段祺瑞来议院的时候,冲上讲台,要还以颜色。[9]《新青年》对此事的观察,相当细致:“公民请愿团俱有代表统率。昨日先后投刺于议院者,如刘世钧,曾任九江镇守使,癸丑后向袁政府自首,现为陆军部差遣;张尧卿前年与刘艺舟等同时自首者,现为陆军部谘议;白亮为众议院速记,新由院中开除者;赵鹏图为前北京《日日新闻》主笔;此外又有吴光宪、刘坚、周勋锡、史俊民、徐功金诸人。而公民团总代表,则中华大学校长、宪政促进会会员之孙熙泽也。其余分子,除二三等首领外,皆由雇募。传闻有由各杠房中召集而来者,而人力车夫亦颇不少。象坊桥空地,为发给小旗处,不知其属于何团。公民中,有外衣长衫而里裈破碎不堪者,有某校之茶役,是日长袍马褂,杂于广众之中,而自溷于政界代表之列。若就各团而论,军界尚整齐,惟北京市民请愿团,衣衫褴褛者十居八九。平时骡马市大街中国银行兑现处,鹄立其门者甚多,是日独少,闻均为请愿团雇用。人类不齐,可以概见。至于给予代价,闻亦有等差,有半元者,有铜元二十枚者,甚有十五枚、七八枚者,不一其数。”[10]公民团的把戏,当时就被记者把底给挖掉,不知是段祺瑞的人玩得拙劣,还是记者高明。

总理可以请辞,总统不能罢免

同样一种把戏,对同一群人玩,而且老是玩,西洋镜就穿了。当年袁世凯玩这个,本钱大,准备足,尚且让原本很顺当的投票,变得不顺当起来,议员们心不甘情不愿,折腾了三次,才让袁世凯坐上了正式大总统的宝座。这回段祺瑞的属下玩这个连式样都不换的老把戏,本钱小,花钱少,雇来的人乱七八糟,当场就被记者问漏了底。这样的玩法,不仅议案通不过,段祺瑞自己也下不来台。议员们群情激愤,有人要冲过去打段祺瑞。事闹大了,把外国记者也招来了,还伤到了一个日本记者,由于害怕引起外交纠纷,最后段祺瑞只好亲自出面让警察总监吴炳湘派警察强行驱散公民团。

督军团和公民团最终断掉了参战案协商通过的路,议案被议会搁置,国内舆论由此大哗,报上骂声一片。黎元洪在国会和舆论的支持下,胆气愈壮。当有记者问强藩干政如何应付时,黎元洪吐出“不违法,不盖印,不怕死”九个字,[11]为媒体誉为“九字总统”。反过来,段内阁的阁员们,受不了舆论的压力,纷纷辞职。剩下段祺瑞一个光杆总理,还在督军团的支持下,坚持不退,把“一人内阁”[12]的游戏玩下去。一般来说,内阁到了这个地步,总理是早该辞职了。即使再恋栈,也不至于内阁都空了,自己还赖着不走。以往府院风波,稍有不适,段祺瑞就要辞职,有时甚至还动身去天津,可是这回,却一反常态,赖着不走了。段祺瑞这个人,才具不如袁世凯,玩权术也不大擅长,可韧劲却远过之,他认准的事,天塌下来也得做,一挺到底。1920年,直皖大战,皖系战败,他也是硬挺,就是不离开北京。据说曾国藩写过一本《挺经》,其实子虚乌有,是李鸿章杜撰出来的。但李鸿章在甲午之后,身体力行,就是挺。在举国一致的骂声中,死活都不自己退场。袁世凯受人之托,前去劝退,还吃了一鼻子灰。此时的段祺瑞,就是在施展挺的功夫。然而这一挺,却惹恼了原本懦弱的黎元洪。督军团和公民团这两团登场,闹这步田地,黎元洪已经有些怒不可遏了,但中国人的政治,面子总是得给。因此,内阁所有成员辞职,他都照准,专等段祺瑞辞职。一等,段不动,二等,段如故。从5月11日等到5月23日,实在没有耐心了。再等下去,估计他都要崩溃了。于是,破天荒地,总统发布命令,免去了段祺瑞总理的职务。

到底当年的总统有没有权力免去总理的职务?这又是一笔制度的糊涂账。严格地说,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47条规定,国务员受参议院弹劾后,临时大总统应免其职,但得交参议院复议一次。[13]当时,段祺瑞虽说成天挨骂,但国会并没有弹劾他,总统怎么就把他免职了呢?况且,临时约法规定,总统令需要有国务员副署,才能生效。当时国务院只有总理一个国务员,免了总理,怎么让总理副署?所以,免总理此举,至少在程序上是有问题的。无论当时的中国,算是议会内阁制,还是半总统制,这样的事情操办起来,似乎在制度和程序上都有点问题。从这点看,就像我在第一章说的那样,府院双方,对于当时的政体,认识上就有很大的偏差。在毅然免去段祺瑞职务那一刻,黎元洪和他身边的人,是把自己当成孙中山和袁世凯时代的总统了。不仅总统自身认识有问题,他们身处其中的制度,更是粗陋到糊里糊涂,让里面的人,每到关键时刻,就陷入违法的困境。

中国政治,是讲面子的,即使是君臣之间,只要没到万不得已,皇帝也得给大臣一点儿面子。民国之后,过去的君臣态势不存在了,君臣之间的伦理压力也消失了。袁世凯做总统的时候,发现跟内阁阁员打交道的时候,撕破脸皮,板着脸说话都很难了。最高国务会议,与会者前天夜里通宵赌博,开会迟到,他既不能责备,也不好查办,只好密令警察总监吴炳湘密查大员中有谁赌博。吴炳湘也不敢得罪人,最后只能不了了之。[14]一般来说,总统和内阁成员之间,无论闹到怎样不堪的地步,位居上者,大概也只能设法让其知难而退,很少会径直免职的。强势的袁世凯都不敢做的事,弱势的黎元洪却做了,不仅做了,而且对北洋系的首领下手。这一下,的确非同小可。有种猜测是,在免段之前,黎元洪得到了美国公使芮恩施的支持,芮恩施“允为后盾”。[15]但芮恩施自己的说法却是,由于督军团的督军们忽然离开了北京,从观察者的角度,感觉黎元洪已经占了上风。在下手之前,黎元洪也心情愉快地告诉他,自己要免段祺瑞的职,组织一个新内阁。[16]即便如此,当时的国务院秘书长张国淦去见黎元洪,感觉气氛依然剑拔弩张,黎元洪的幕僚金永炎,居然对他拔枪相向。[17]可见,撕破脸皮,对于当时的政治情形,是件多么令人紧张的大事。

当时的美国,已经认可日本在华的优势地位,否则不会有《蓝辛石井协定》。没有美国国务院的授权,一个公使胆子再大,也很难擅自表态给一个没有实力的中国总统做后盾,参与府院之争。所以,黎元洪能下这样的决心,在很大程度上,跟公民团事件之后,几乎举国一致的义愤有关,这样的义愤增加了自己坚持不参战态度的正当性和道义感。而张勋以及冯国璋对此态度的暧昧,也间接地鼓励了他。芮恩施的观察也许有道理,原来气壮如牛的督军们忽然悄然离开北京,也的确令黎元洪错判了形势。[18]

不给段祺瑞面子,也就是不给北洋系面子

没了面子的段祺瑞,只能走路,作为中国人和中国官僚,他不可能还赖着不走。但他很愤怒,也破天荒地发表通电,表示免职令没经过他的副署,违法。[19]不给段祺瑞面子,也就是不给北洋系面子。黎元洪的断然之举,一下子惹恼了整个北洋系,一瓢冷水,浇到了滚开的热油里,炸了。

首先发声抗议的,是那个没进京参加督军团的张勋,在免段的命令下达第二天,张勋就发表通电,斥责免段令为非法。扬言,中央首先破坏法律,那么“各省惟有自由行动”。[20]这个张勋,其实未必对段祺瑞有多少感情,更未必是在意法律,但是他反感国会,早就对国会种种作为不耐烦了,此前,一直在骂街,找国会中前国民党议员的麻烦。一个莫须有的张耀曾贩毒案,被他翻来覆去骂个没完。但此时,张勋还只是抗议,而督军团最活跃的团员倪嗣冲,径直采取行动,宣布独立于中央政府,并派兵扣留津浦线上大量车皮,扬言要运兵北上,“准备与奉鲁豫三省共同进兵北京”。[21]接下来,参加督军团的团员们,纷纷宣布独立。连有国民党前科的山西督军阎锡山,都打电报给倪嗣冲,信誓旦旦,要秣马厉兵,筹备进兵,“追随公后”。[22]如果真的都独立的话,中华民国的半壁江山就没了。自打讨袁以来,各省宣布独立,成为地方反抗中央政府的一种撒手锏。所谓的独立,不是真的脱离中国,自立国家,而是脱离中央政府管辖,自行其是。一般这种独立,对中央政府的威胁都不太大。但是,此番的独立,却非同一般,不仅火药味更浓,而且真的对中央政府具有颠覆性的威胁。独立的各省在6月2日居然在天津成立了军务总参谋处,宣称要另立临时政府。[23]而此时的中央政府,代表者是黎元洪,而黎元洪大总统是一个手无寸铁的空头总统。

当倪嗣冲宣布独立的时候,某些外国人认为,如果黎元洪马上下令将倪氏免职,并下令惩办他,“并指定一个地位低于他的军官代其职务,则其余的军阀都会跟倪氏疏远,总统就可以各别地对付他们”。但是,他(黎元洪)被人说服,反而给了倪氏一封安抚的信。[24]当然,这更助长了倪氏的气焰。然而,罢免一个督军(倪嗣冲等于是督军),这连袁世凯都做不到,黎元洪怎么可能做到?

更令黎元洪焦心的是,不仅督军团没有怕了他,而且原来属意的接替段祺瑞的人选,一个也不肯出任总理。本来,他以为得罪了段祺瑞,不得罪北洋系就好,再请出一个北洋元老,也就行了。没想到,继任的总理,徐世昌不肯做,北洋三杰之一的王士珍也不肯做。无可奈何,只有一个说起来跟北洋系有点关系的前清半遗老李经羲肯出头,也就只好让他出头了。这个李经羲,是李鸿章的侄子,辛亥革命的时候,做到云贵总督,是个精致的公子哥儿。新军云南起义,他做了俘虏,蔡锷放了他一条生路,去了香港。此人贵公子出身,自负倒是很自负,可是本钱有限。进入民国,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不肯痛快出山,也不能断然隐居,做伯夷叔齐。袁世凯尊他为嵩山四友,无非是把他当尊菩萨供起来。黎元洪选他,一来是没有办法,二来觉得北洋系是从淮军脱胎而来,而他是淮军祖师爷的侄子,多少有点关系,没准儿能行。而李经羲也有这样的自我感觉:“北洋出自淮军,余乃淮军前辈。”[25]其实,说北洋出自淮军,已经相当牵强了。袁世凯的新建陆军,的确有不少人是从先前的淮军中来的,但新建陆军,却是另起炉灶的产物。当时李鸿章还在,袁世凯已经对李不大尊敬了,后来的北洋系,谁会买这个无权无势的半遗老的账呢?

不过,李经羲出来,也有一个作用,就是促使黎元洪下决心,请出张勋。因为李经羲出山的条件之一,就是让张勋来调停。在李经羲看来,巡防营底子的张勋,跟淮军的关系更密切。就这样,复辟的大戏正式开锣,张勋登场了。

黎元洪请张勋来做调停人,固然觉得张勋本意也反对参战,屁股没准儿会坐在他一边,但本质上,却是对督军团的一种妥协。张勋是徐州会议的盟主,而徐州会议的参加者,就是督军团。黎元洪扫了督军团一个老大的面子,想通过给另一个老大更大的面子来挽回形势。刚上台的时候,黎元洪曾经声色俱厉地斥责过军人干政,然而没多久,就屈身下节,央求张勋前来“干政”。让秘书长催,自己催,而且联电催促,生怕人家不来。这不只是黎元洪个人的尴尬,而且是共和制度的尴尬。军人不干政的原则,在现实面前,只能算作一个不值钱的头花,一旦政治需要,就可以当用过的抹布,丢进垃圾堆。

注释

[1]北京兵变还找不到袁世凯授意的直接证据,但间接证据是有的,而且,兵变的结果,恰好可以灭掉革命党要他南下就职的安排。

[2]《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1页。

[3]《新青年》第三卷第三号,1917年5月1日。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07页。

[4](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2页。

[5]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第127页。

[6]《中华新报》,1917年5月14日。

[7]《中华新报》,1917年5月24日。

[8]《晨钟报》,1917年5月11、12日。

[9]邹鲁:《回顾录》,第76页。长沙,岳麓书社,2000。

[10]《宣战案与政潮》,《新青年》第三卷第四号。

[11]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86页。

[12]这是陶菊隐的话,见陶菊隐《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二),第202页。海口,海南出版社,2006。

[13]《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35页。

[14]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12页。

[15]许田《对德奥参战》,载《近代史资料》1954年第二期。

[16][18](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5页。

[17]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0页。

[19]《中华新报》,1917年5月27日。

[20]《申报》,1917年5月27日。

[21]李良玉等:《倪嗣冲年谱》,第157页。合肥,黄山书社,2010。

[22]《阎锡山档案要电录存》,第四卷,第48页。台北,“中华民国国史馆”,2003。

[23]《申报》,1917年6月6日。

[24](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206页。

[25]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