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对德宣战的纠葛
中国是个弱国,多年跟列强打交道,从来没有占过便宜,庚子之役,更是败得输掉了底裤,以致此后很长时间,中国军人一见到洋人军队,腿就打哆嗦。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跟德国决裂,刀兵相见,虽说是跟在协约国后面,背靠大树,但选择站边,等于押宝,赢了固然好,但是,很多人都会问一个问题:万一协约国输了,我们怎么办?
站哪边,真是个问题
1914年7月28日,以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宣战为标志,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大战,本是欧洲列强两大集团对峙多年的结果。当时的中国人,称之为欧战。既然是欧战,似乎跟中国人就没多大关系。不过,那个年代,虽说不能讲“地球村”,但欧洲发生的事情,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难以完全置身事外。更何况,欧洲两大集团的国家,都在中国有实体性的存在。东方,恰好还有一个已经脱亚入欧、曾经战胜俄国的日本。日本由于英日同盟的关系,加入了协约国,对德宣战。它动刀兵的地方,不是欧洲,而是中国的青岛。在那个年月,海洋是英国人的天下,德奥的海军不行,战端一开,在中国的德国人,就成了孤儿。所以,当日英联军打来时,德国人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占绝对优势的日本军人,围攻青岛,打了一个月,不到五千名临时招来的德国人投降。据袁世凯政治顾问莫理循说,日本官兵因此役授勋者达十四万人。[1]看来,第二次对白人的优胜战绩,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仍然令日本兴奋,因为,对手毕竟是多年作为楷模的德国。
如果欧洲的战争也像日德青岛之战那样,速战速决,那么,这场白人之间的厮杀,的确不怎么干中国的事。孱弱的中国人,只能像多数欧洲战争一样,远远地看着,发一点儿不痛不痒的议论,自己保持中立了事。虽然按西方研究者的说法,英国人从一开始就希望中国站在他们一边参战,但由于日本的反对,此事没有结果。在大战之初,日本人把欧战视为独占中国的天赐良机,不乐意看到中国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2]按莫理循的说法,当时英国公使朱尔典提出动议后,袁世凯表示,须英法俄日四国共同提出邀请,他才考虑。但当英法俄三国驻日使节向日本政府提议之后,却遭到日本政府的断然拒绝。[3]1915年11月间,当时的驻日公使陆宗舆发现日本报纸纷传中国参战之事,曾经就此事问过国内外交部,次长曹汝霖回答说,英国和俄国,曾经试探性提议让中国参战,我方正在慎重研究。随后,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郑重其事上门询问此事,中国方面的回答是,英俄并未正式提议。最后,此议由于日本方面不乐意而作罢。[4]而此时的英国人,显然也没把争取中国参战太当回事。因为,在战争之初,大家几乎都认为,按照以往的经验,战争打不了太长时间,几场大战役之后,就可以分胜负了。但是,偏偏战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旷日持久,打成了消耗战,绞肉机式的消耗战。双方掘壕据守,反复争夺,人力损失巨大。这时候,就用得着中国了。挖战壕、抬担架、运弹药这样的苦活儿,以及后方的工厂、工程,总得有苦力才行。而中国人,那个时代,在欧洲人眼里,就是苦力(coolie)的代名词。此时,在中国的土地上,同盟国的人,已经被日本赶走了,那么征集苦力,也就是英国人和法国人有资格。自1916年春天起,法国人就开始在中国张罗招募劳工,随后,英国人也加入了进来。按欧洲的标准,华工非常廉价,每名华工,每月所得工资才二十二元,其中安家费为十元。但是,山东一带的农民,趋之若鹜。四个星期,就可以招募到九千人。[5]民国没办好,农民的生计艰难,出国做苦工,虽说危险,但也是一个出路。
随着战争越来越残酷,死亡士兵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欧洲不仅劳动力紧张,兵源也紧张。中国是中立国,任何一方在中立国大规模招人,都有不便。日本人虽然参战,但想让他们为欧洲的事,到欧洲打仗,还是比较困难。所以,中国人越来越被人惦记,不仅惦记中国的劳力,也惦记中国的军队。自从袁世凯小站练兵以来,新式的中国军队,给在华的欧洲武官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只要加以适当的训练,中国人是可以成为优秀士兵的。而日本由于欧战,成了战争物资的供应商,很发了一笔,底气很足。加之,很有可能英法俄等国,也对日本战后的要求,有所许诺。[6]最关键的是,既然已经加入协议国方面参战,总是希望协约国会赢。所以,日本也一改初衷,也同意中国参战了。这样一来,1916年下半年以来,中国参战的问题,就非常正经地浮上了水面。
不过,虽然说甲午之后,德国人强占青岛,委实霸道了一回,后来闹义和团,还把德国公使克林德给杀了,但总的来说,中德关系一直都不错。当年德国普鲁士陆军,天下第一,中国新建陆军,法乎其上,学的就是普鲁士。所以,军政两界,崇德者甚众。很多人去日本学军事,但日本也是学德国,所以,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人,几乎个个是普鲁士军人的粉丝,连徐树铮这种眼高于顶的日本士官生,也是个崇德派。德国人占了青岛,控制了胶济铁路,开始固然霸道,但后来给中国人留下的印象还不坏。所有的建设,都做得有板有眼,德占青岛的秩序也好。所以,日德开战,不像当年日俄战争,中国舆论一边倒地向着日本。很多人对德国的失败,感到惋惜。欧洲战事胶着,孰胜孰败,一时间真的不好判断,单就战场态势而言,同盟国有德军参与的战线,同盟国方面还占着上风。中国是个弱国,多年跟列强打交道,从来没有占过便宜,庚子之役,更是败得输掉了底裤,以致此后很长时间,中国军人一见到洋人军队,腿就打哆嗦。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跟德国决裂,刀兵相见,虽说是跟在协约国后面,背靠大树,但选择站边,等于押宝,赢了固然好,但是,很多人都会问一个问题:万一协约国输了,我们怎么办?
当年的国军士兵
在1917年的时候,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一个肯定的回答。然而,就当时的情势而言,中国政府不参战,实在太困难。道理很简单,在东方,德国人已经被赶走了,存在于中国的德国和奥匈帝国的人员,除了使馆,就是租界和商界的零星人等。但是,协约国,尤其是英法的势力却依旧存在。再加上一个日本,就更不得了。后来,美国也加入了协约国,这样的话,在中国的西方国家,几乎一致要求中国参战。以当时中国如此弱的情势,即使上下都不乐意,人家非要逼你,事实上也无法拒绝。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当时的中国,即使想跟德国结盟,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出路,是跟协约国走。“东亚均势之局,即在战前,而德之力已极孤微,奥更无论。若今日则德在东亚之势力,已达零度。以吾所策,德虽不败,而十年之内,其势力不能复振于远东明甚也。质言之,中国所托命之均势,则英俄法美日五国均之而已,而当欧战疲敝之余,能生死我者尤莫如美日。我若能提絜美日,而自伍于此五国之林,虽进无所获,而退焉必足以自保。”[7]意思是说,在欧战打到这个份儿上的情形下,今日之远东,中国的生存,无非依赖于英俄法美日五国的均势,具体地说则取决于美国和日本,只要跟着他们走,中国即使无所获,也可以自保。后面的话,他没说,实际上,中国也不得不跟着美日走,即使前面有深渊,也只能跟着。实际上,对于已经改了主意,力主中国参战的日本人来说,中国要参战,只能跟着日本走。日本寺内首相的密友和特使西原龟三回忆道:“欧战渐渐发展成为世界大战,中国尚在犹豫观望,若想保持目前的现状直到战争结束,已经不可能了。若任其站到德国方面去,当然是一件很坏的事;但若坐视其被美国拉进协约国方面来,也会使好容易打下的一点点日中亲善的基础发生裂痕。我为此异常焦虑,曾数度向政府提出种种建议,内阁终于决定劝告中国参战。本野外务大臣委托我前去处理此事。”[8]当然,美国方面也多次表示了希望中国参战的愿望。驻美公使顾维钧,不仅向中国政府传达了美国甚至还有英国的这方面的意愿,还强调,如果跟着日本,则有丧失主权的危险,而跟着美国,则没有这样的危险。同样,美国也可以因我参战,给予经济上的援助。[9]只是,就当时而言,美国在华的存在,远不及日本强势。美国人虽然也因欧战发了大财,但一时间还没有意思改变日本强势的格局。中国的参战问题,势必跟日本有着解不开的干系。
绝交而不参战的民意
当然,即便如此,参战,也得有个由头。这个由头,是美国人弄出来的。
德国在一战的时候,为了弥补海军的劣势,实施了无限制潜艇战,跟英法俄缠斗。在水底下打水面舰只,这样的斗法,难免伤及无辜,影响中立国的利益。无论客轮“露西坦尼亚”号事件是否美国参战的原因,但至少这个令百多名美国人死亡的事件,的确可以构成美国参战的非常合适的借口。1917年2月,由于无限制潜艇战,美国与德国断交,不久加入欧战战团。在断交之时,美国国务院指示驻华使节,看能否要求中国跟他们一致行动。整个事情挺有戏剧性,接到指令,美国公使芮恩施立刻就来见段祺瑞,进到总理的会客厅,才发现双方都没带译员,只好干坐着抽烟,等翻译。幸好,这时中国的海军总长来了,他的英语不错,双方之间才能就这个问题进行探讨。探讨的结果,段祺瑞表示,中国政府虽然乐意就德国的无限制潜艇战表示抗议,但对于绝交,还是相当犹豫。因为在他们看来,“近几年来,德国一直慎重对待中国,若突然与之断交,看起来象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过了几天,芮恩施又得到通知,美国国务院要他不要对中国的参战问题,过分热情。显然,这是美国方面受到了日本的压力。[10]显然,在那个时候,美国并不想开罪日本,拿下在东亚的主导权。美国人一主动,日本人就吃味了。
到了晚上,中国方面还是妥协了,答应提出抗议,准备断交。[11]当然,这是因为日本的意见。下午曹汝霖跟日本公使进行了接触,日本方面,也劝告中国可以提出抗议。中国外交部,雷厉风行,随即对德提出强烈抗议,抗议的由头,跟美国一样,也是无限制潜艇战。其实,当时还没有听说有中国公民因此而受害的。[12]湖南督军谭延闿就来电表示疑惑,说是“中国并无船只往来,协约国有无封锁似于中国无关”。[13]即便如此,由于有了美国人的掺和,日本有点不满意了。当中国公使章宗祥去见日本外相的时候,日本外相说,中国做得不够,应该马上“宣布断绝国交”。并对中国提出抗议之前,没有跟日本政府协商,表示不满。(其实是协商过了的,只是章宗祥没有及时约见日本外相而已。)随后,段祺瑞即直接给驻日公使章宗祥来电,要他与日本方面协商对德绝交之事。在一番紧锣密鼓的交涉之后,日本表示满意,也提出了新的希望,希望中国在绝交之后,“再进一步加入联合战团(即协约国——笔者注)”。[14]当时的英法两国,的确忙于欧战,无暇东顾,有精力、也有工夫影响中国的,只有美日两国。但美日之间,也存在小小的争夺,相对而言,美国争的劲头小,日本的醋劲大,即便是参战,日本也生怕中国跟着美国走。在讨论中国是否对德绝交和参战的问题上,根据章宗祥的回忆,日本方面掺和得相当深。段祺瑞和几个亲日、知日派官僚曹汝霖、陆宗舆与日本公使,以及来华的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为此接触频繁。[15]此时,日本已经换马,逼袁世凯签二十一条的大隈内阁已经下台,新上台的寺内内阁,开始调整对华政策,由“强横蛮干”的霸道,改为也非“宋襄之仁”的王道。[16]尽管如此,这些主张实行对华柔化政策的日本人,也是一副大哥的架势,还是个小心眼的大哥。小弟稍有差池,就一脸不高兴。
自晚清以来,从来都是西方列强在华势力,影响着中国的外交走向。《辛丑条约》之后,这样的列强意向,更为明显,晚清如此,民国也不例外。外事,就得看外国人的脸色。自打德国人被日本驱逐出了山东和青岛,德国和奥匈帝国在华,就剩下使馆、租界和零星的商人、传教士了。这种在华存在近乎零度的状况,当然很难抵抗英法俄美日五国的影响。政界人士中,即使对德颇有好感者,其实也知道这回欧洲列强打架,非要中国人站边的话,大概也只能选择站在协约国一边。即便如此,对德绝交的提案,还是遭到了总统府的坚决阻击。黎元洪和他身边的人,都不喜欢开罪德国,当时的舆论,整体上是希望中国保持中立。为了通过对德绝交案,段祺瑞不得不以退为进,辞职出走天津。在段祺瑞撂挑子之后,黎元洪发现,他居然在可能担任总理的名流中,找不到一个乐意接手的人,而各地督军也纷纷来电,挽留段内阁。在这种情况下,黎元洪只能妥协,请回段祺瑞,自然,对德绝交也就一帆风顺了。内阁对德绝交的决定,很快参众两院都通过了,黎元洪也盖了印。
晚清著名的史官恽毓鼎,跟德国人关系密切,日记中记录此时凡两次见德国公使辛慈。辛慈觉得中国如此决定,是中了日本的计。他在日记里哀叹:“众议院表决加入战团(其实只是绝交——笔者注)已通过,间有数十明于理势之人,无如寡不敌众也。”[17]尽管有许多人表示不满,但总的来说,如果仅仅是对德绝交,舆论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绝交是为开战做铺垫的,两国走到绝交这一步,下一步多半是要开战的。怂恿中国对德绝交的协约国列强,以及力主参战的段祺瑞和研究系诸位干将——梁启超、汤化龙和林长民诸公,最终的目标,都是参战。段祺瑞也认为,参战是必然的选择。可是,参战议题真的提出的时候,北京却炸了窝。梁启超后来回忆道:“夫绝交与宣战,不过同一事件进行先后之程序。既已绝交,则宣战乃当然之结果,何至成问题!而吾国人心理,乃有大不可思议者。宣战论之兴,不独前此反对绝交者反对之,即赞成绝交者亦大半反对,即不反对亦迟疑观望。”[18]其实,按冯国璋的说法,绝交有狭义和广义两种,在他们意见中,中国对德绝交,应该是狭义的。“则绝交之后,条约仍属有效”,并非真的跟德国闹翻。[19]也就是说,很多人心目中的绝交,其实是假绝而已,装装样子,当不得真。真要是来真的,绝交之后参战,一时间,反对声浪之高,达到了吓人的程度。孙中山和他的中华革命党反对,前国民党的议员反对,保皇党人也反对,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骂梁启超“病狂”,说一年后德军进北京,要拿他做元凶惩罚。政府内部很多文官反对,各地军阀,多数也持反对意见。力主复辟的遗老遗少,也一连声地反对。连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都极力反对,口口声声说,合肥(段祺瑞)为梁某人所误。[20]在这些人看来,即使中国没办法拒绝协约国的要求,站边也就可以了,站在协约国一边看热闹。参与打架,是突破了底线,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中国的上层人士,在别的事上,经常打成一团,唯独在对德参战问题上,无论保守与激进,奇怪地达成了空前的共识。从沈曾植到孙中山,反对参战的理由,居然出奇地一致。
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
问题的关键是,主张参战者并没有回答反对者最初的疑问,这场欧洲战事,谁能赢?参战派最有话说的梁启超,也不过是说,欧战就算协约国方面赢不了,同盟国也未必能吞下英法俄美日这五大强国。而中国无非是靠列强之间的均势才能生存,如果真的德国赢了,一统天下,中国参战与否,怎么都是个死。所以,还不如趁机交好五强,为日后争取外交主动,进而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做个铺垫。[21]在此期间,总统府外事顾问英国人辛博森,提交了一系列外务报告,主要内容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观察。尽管他作为英国人,本身就有倾向,但在1917年4月之前,这些报告也没能就孰胜孰负提出明确的看法。[22]在那个时代,晚清中国军事改革,学的就是普鲁士陆军。德国陆军天下第一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陆战有优势,海战呢?眼下德军进行的无限制潜艇战,似乎协约国方面又没有好的办法应付,这让中国人更加心里没底。原本,两个巨无霸强汉打架,中国不过是个旁边看热闹的小混混,在两条汉子分出高下之前,按说小混混的最佳选择,是避免站边,即使不得已靠哪边近点,也最好避免加入一边助拳,免得吃眼前亏不说,站错了队,日后会被人秋后算账的。当日李经羲在给段祺瑞的信中有句话很有代表性:“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不求有功,先求免祸。”[23]人们对于中国的实际地位,心中有数,“矮人”而已。他们悲观地意识到,中国参战,即使协约国胜了,也没好果子吃。用杨度的话来说就是,“协约国胜则我不分其利,协约国败则我并蒙其害”[24]。应该说,这样的选择判断,是饱含中国人传统智慧的识时务之举,而梁启超们的想法,倒像是赌徒赌命式的押宝。其时很活跃的政客金永在给张勋的信中,就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的外交,是“以全国为孤注,危险至于极地”[25]。有这样忧心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
因此,在多数人眼里,尽管身边的列强逼我们站边,宣布对德绝交,但表明我们站过来了也就可以了,参战是万万不能的。一参战,就等于惹祸上身,万一德国赢了,中国就万劫不复了。所以,在众多支持绝交的人眼中,绝交就是一个底线,一个无奈的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到参战上去。不仅黎元洪如是想,多数国会议员如是想,连坐镇南京、手握重兵的副总统冯国璋也这样想。当初绝交,他就十二分地不乐意,还亏了一干美国人跑到南京游说,蒙骗他说,绝交“并不意味着走向战争”,这才让他勉强赞同政府的政策。[26]段祺瑞身边的第一号谋士徐树铮反对参战,前面已经提过。段祺瑞的爱将第七师师长张敬尧,明面上通电拥护政府对德方针,[27]但私下里致信张勋,却洋洋洒洒列举了不可参战的八条理由。[28]倪嗣冲是督军团的猛张飞、急先锋,贯彻段的意志不遗余力,但来北京之前也曾致电黎元洪,声言反对对德绝交。他的理由,跟其他反对者几乎一模一样:“将来欧战终了之时,德败,于我无大利;德胜,则大害至焉。”[29]他后来的表现,其实并不说明他真的想通了。如果按当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张国淦的说法,黎元洪反对参战,其实还有另一层忧虑,怕中国因此被日本控制。[30]当时,日本内阁换人之后,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频繁跟院方的人接触,把他搁在一边,也加重了他的这种忧虑。
然而,按当时的情势,不管中国人有多少疑团,只要协约国诸强,尤其是日美两国坚持要中国参战,中国政府,恐怕很难拒绝。参战的第一步已然迈出去了,第二步死活不挪窝,估计也扛不住。欧战需要中国的劳工,这是不可抗拒的大题目,中国政府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如果死活不参战的话,也得跟协约国签一个“供货”条约。如果这样的话,万一协约国打赢了,中国不是战胜国,是没好果子吃的。协约国败了,由于帮助过协约国,更没好果子吃。这样的考虑,梁启超们实际上是有的。但是,真正有决定权的,不是研究系的文人,而是段祺瑞和他的皖系干将们。力主参战的段祺瑞和他的阁僚们,肚子里的算盘,其实跟梁启超有所不同。他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现实的利益。
袁世凯死了,中国的政治重心也消失了。各地纷纷对中央政府断粮,各省督军,应该上缴的税款,一分没有。但各地督军手里,往往有一个或者两个师,这些驻军本是督军的看家本钱,但理论上军饷却该由中央政府负担,他们不给中央政府交款,却一个劲儿地冲中央要。你只要让他们干点事,就非出钱不可。北京政府的收入,除了几条铁路,就是支付庚子赔款剩下的关余和盐余(庚子赔款是指定由中国的关税和盐税来支付的),再加上发行一些越来越没有信誉的公债。这样一个闹穷的政府,需要钱。而参战,眼前就有钱上的好处。首先,如果参战,庚款中德奥部分就不用赔了,而且德奥在中国的租借和其他产业,还可以没收。其次,协约国方面也放出空气,如果中国参战,不仅庚款整体上可以缓付,而且中国的关税,也可以提高。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在跟日本外务省交涉参战事宜之时,日本方面屡屡放出空气,说是这两个问题都好商量。在北京的协约国公使,也表示乐意讨论这个问题。[31]已经身在北京的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已经在跟段政府商谈大笔的借款事宜。其中,参战借款,是重要的一笔。通过这笔借款,日本方面固然可以通过给予武器和训练支配中国军队,但段祺瑞也可以由此得到一支精锐的嫡系武装。这一点,对于手中没有可以直接掌控的军队的段祺瑞来说,显得格外地具有诱惑力。正因为如此,在德国留过学的段祺瑞,反倒主张对德宣战,而受英式教育(黎元洪是学海军的,当年的海军学的是英国)的黎元洪,却偏偏偏向德国。本质上,府院之争,就是个利益问题。1917年3月6日,正当段祺瑞又一次跟黎元洪闹别扭,要辞职时,段的爱将张敬尧来电,认为中国如果不得不加入欧洲战局,应该争取到几个优待条件,比如“改议平等条约,收回治外法权”“各方交涉免除庚子赔款”“接济我若干军费”“助增我国足用之军械弹药”等。[32]此电,应该说反映了当时皖系集团多数人的意见。他们不是不明白参战的危险,但也意识到了当家人不得不参战的“形势”,更看到了参战后可能拿到的好处。
西原龟三关于跟段祺瑞交流参战问题的回忆,很有意思。1917年2月,他第三次访华,跟段祺瑞交谈,一上来就说,你作为军人,认为两边谁能赢?段祺瑞说,德国方面似乎还占优势。西原说,我也这么认为。但你认为德国能渡过海峡,攻下英国吗?段祺瑞说,当然不能。最后两人达成的共识,是德国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时西原说:“既然德国无法制胜,那就勿须耽心德国势力会在六七年内闯进亚洲。因此,参加协约国对德国宣战,与日本推诚合作,利用这五六年的时间整顿国政,充实国力,提高国际地位,摆脱多年来欧美列强的压迫,日中两国同心合力确立东亚的永久和平,此乃千载一时之良机,万不可失之交臂。寺内首相对此十分关注,希望能够实现。”西原说完这段话,没等翻译译完,段祺瑞“即用双手击股,猛然站立起来,显示出武人的姿态,用一种几乎带有几分颤抖的语调说:‘明白了,我也深有此感,一定照此进行。’”[33]
然而,在参战与否的争议中,段政府的理由,多少有点说不出口。你总不能说,参战就是为了钱。跟日本人的协商,也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一时难以公开。而能说出口的梁启超理论,又显得有点苍白和不切实际,很难令人信服。聪明善辩如梁启超,也没法儿告诉人们,到底谁能赢。更重要的是,在府院之间,院方的利益,也就是段祺瑞集团的利益,不是府方的利益。退一万步说,黎元洪也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他无须操心政府的财政,也不用看那些纷至沓来的索饷电报。他耳边的七嘴八舌,十有八九,都是对参战后中国悲惨命运的预测。在俄国二月革命爆发以后,对俄国能否继续坚持,大家更是没底。当时纷传,美国人不过绝交而已,不会参战,而俄国必然退出战团,“德之潜艇战略已奏奇效,一月后必破巴黎,两月后英民将全数饿死,三月后德军将乘西伯利亚铁路直捣北京也”。[34]即使在1918年的夏天,复辟已经过去多日,中国已经参战大半年了,莫理循在给朋友的信中还是提到,中国依旧在害怕,害怕万一协约国失败,遭受德国人的报复。[35]
在战争胶着状态下,这些后来看来近乎扯淡的预测,征诸那年月西方的报界,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参战问题,猛然之间,就变得事关民族命运和国家的前途了。你还真的不能说,这些嘈嘈切切的议论里面没有真的焦虑。原本,府院之争,里面有彼此的利益之争,也有意气之争,但唯独在参战问题上,反对的府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更多的正义感,找到了道义支撑。起哄的国会,更是义愤填膺,喧嚷不已。偏偏,在这种时候,特别固执、执意要贯彻自己意志的段祺瑞,发现按规矩出牌,实在寸步难行,不得已,又惯性地回到了他主公的老路上,策动军人干政。一旦非常规手段出来,段祺瑞走一尺,他的部下就能走一丈,一群大兵上阵,粗手粗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让主张参战的一方,主要是段祺瑞自己的道义感,流失得更快。而对手黎元洪,似乎也就有了本钱,跟段祺瑞撕破脸大干。
注释
[1]《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709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86。
[2]费正清等主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第11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3]《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718—719页。
[4]王芸生编著:《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七卷,16—18页。北京,三联书店,2005。
[5]季啸风等主编:《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前日本末次研究所情报资料》,第一册,第169页。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1996。
[6]王芸生持这种看法,认为英法俄与日本在中国参战问题上有秘密交易。参见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七卷,第75页。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也提到这回事。(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196页。
[7]梁启超《外交方针质言》,见《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
[8]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35页。
[9]《美国对中国参战的态度》,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84—185页。
[10](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195、第199页。
[11](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194—196页。
[12]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112—113页。
[13]《谭延闿关于德领对我抗议陈述六点意见致段祺瑞抄电》,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149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14][15]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114—115页。
[16]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17页。
[17]《恽毓鼎澄斋日记》(2),778—779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18]梁启超《对德宣战回顾谈》,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9]《冯国璋拟中德绝交始末及其利害意见书稿》,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1170—1171页。
[20]梁启超《对德宣战回顾谈》,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1页。
[21]梁启超《外交方针质言》,见《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五。
[22]参见《辛博森外务报告》,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
[23]《李经羲为对德关系致段祺瑞函》,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151页。
[24]杨度致张勋函,《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29页。
[25]《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47页。
[26](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197—198页。
[27]张敬尧电,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165页。
[28]《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41—42页。
[29]李良玉等编:《倪嗣冲函电集》,第29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30]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编》(上),第206页。
[31]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117—118、121—122页。
[32]张敬尧劝段祺瑞留任及参战原则致傅良佐电,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下),第1202页。
[33]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36—137页。
[34]梁启超《对德宣战回顾谈》,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1页。
[35]《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