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星之空是鸟林,/是花,是鱼,/是天上的梦,/海是夜的镜子。”外在世界因星星的照耀而明亮、美好,但诗人不直接说它美好,而是用“鸟林”、“花”、“鱼”、“天上的梦”来喻指它。这样,“星之空”便不再是客观的星空,而是一个充满禅趣、禅味的世界,一个诗人驰骋想象的世界,它是花而非花,是鱼而非鱼,丰富而复杂,具体而抽象。星星让天空变得明亮,而诗人则让星空著上人的色彩与记忆,丰富而生动,成为人的星空。“海是夜的镜子”,是诗人由“星之空”而得的瞬间顿悟。“海”容纳百川,无边无际,深不可测,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正如丰富而具无穷可能的“夜”一样,所以诗人说“海是夜的镜子”。这“海”是禅宗所谓的身内之海,它映照着丰富多彩的“夜”,包容一切,鉴照一切,就是说个人有限的内心世界,其实可以包容万象世界,映照一切。
这种禅悟使诗思由“星之空”自然转入第三个层面,即对人自身的思考。人因思想而获得力量,思想是人的镜子,所以诗人说“思想是一个美人。/是家,/是日,/是月,/是灯,/是炉火,/炉火是墙上的树影,/是冬夜的声音。”对“思想”,诗人不惜赞美,将它比作令人动容心跳的“美人”、其乐融融的“家”、给世界和人生以温暖与光明的“日”、“月”、“灯”、“炉火”,它们真实而富诗意。“墙上的树影”、“冬夜的声音”,形象生动地表现了“思想”对于人的价值与意义,它让人在世俗生活中获得诗意,在寒冷、孤寂中灵魂得到抚慰与声援。那么,“思想”在诗人这里到底指什么呢?西哲云:“我思故我在”,由这一命题看,“思想”意味着人的自我意识,人存在的标志,也就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特性。所以,对“思想”的礼赞,就是对人的肯定与歌颂,更具体地讲,就是对人的理性力量与精神的赞美。不难看出,在超时空的冥想中,诗人在自我这一层面上接通了传统禅宗与现代精神,彰显了人的意志力及其诗性。
诗中意象“灯”、“海”、“鸟林”、“花”、“鱼”、“镜子”、“日”、“月”、“炉火”等,都与禅宗相关,而将它们串联起来的语言大都为“是”字判断句,如“星之空是鸟林,/是花,是鱼”,主语与宾语按日常生活逻辑和语言习惯绝对不能相配,将它们联系到一起的是诗人的顿悟。这种顿悟性的诗思方式,加之禅宗式意象,使诗境仿佛禅境,诗语仿佛禅语,缺乏逻辑而耐人寻味。
(方长安)
灯——废名
深夜读书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
若抛却吉凶悔吝相晤一室。
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鱼之与水,
猫不捕鱼,
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
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
“鱼乃水之花。”
灯光好像写了一首诗,
他寂寞我不读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
[鉴赏]
《灯》传达了诗人超尘脱俗、摆脱现实羁绊的心理诉求。
灯可照亮世界、他人,亦可照亮自己,本诗中的灯,照亮的是诗人自己。那么,它是怎样的一盏灯呢?被照亮后的诗人是如何看待自我与世界、他人的关系呢?
诗歌开篇写道:“深夜读书/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若抛却吉凶悔吝/相晤一室。”诗人挑灯夜读老子的《道德经》,为其思想所动,将书放下慢慢品味,心领神会,仿佛穿越历史隧道,拜谒老子,听其坐而论道。现实孤灯使诗人找到了心灵之灯——老子的《道德经》。《道德经》乃道教原典,倡导“道法自然”、“绝圣弃智”、“无为而无不为”等,它如明灯照亮诗人,使他“抛却吉凶悔吝”,也就是放逐人世欲望、烦恼,超然物外,进入无为、无物的境界。
这种境界与禅宗强调的“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相通,近似于“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所以,诗歌接着写道:“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这是一种佛境,相传在灵山会上,如来拈花,迦叶便微笑,心领神会。这句诗强调的是弃绝言说,以心相会。写到这里,诗人联想到鱼和水的关系,即他在另一首诗《理发店》中所言“鱼相忘于江湖”。
于是,诗人又想到道家倡导的“绝圣弃智”、“绝巧弃义”、“善利万物而不争”、“道法自然”的境界:“猫不捕鱼,/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鱼乃水之花。’”猫不捕鱼,是因为无捕鱼的技巧,惟其如此,它才能从容地临渊观鱼,鱼也因此变成水之花。这是诗人所心仪的一种超越利害关系的审美态度、审美至境,也惟其如此,诗人才能从容地观赏小耗子在地席上走路,才能如欣赏天籁般玩味夜贩的叫卖声。
“灯光好像写了一首诗,/他寂寞我不读他。/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灯将诗人带入一种审美的人生境界,的确像写了一首美的诗。诗人敬重灯的光明,敬重的方式是将灯看成有生命的存在,让它自由、自在地发光、发热,不再去打搅它,而诗人自己呢?则遵循它的启示,“听街上敲梆人”,也就是超然物外地将街上的敲梆声看作宇宙的言语,细细品味。
诗人援佛入道,心灵之灯由道而佛,亦道亦佛,佛道相糅,以致心与万物相会,得意而忘象,得象而忘言,进入无物、无为的审美境界。
废名曾说:“新诗要诗的内容散文的文字。我再一想,新诗本来有形式,它的惟一的形式是分行,此外便由各人自己去弄花样了。”《灯》在运思方式上重直觉、顿悟,不重语法逻辑,意象跳跃大,形式自由,散文化;而内蕴丰富,超然物外的想象体现了诗人的一种审美理想与心理诉求,耐人寻味。这些正是诗人诗学观点的体现。换言之,《灯》是一首以“散文的文字”表现“诗的内容”的新诗。
(方长安)
死水……………………………闻一多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选自《死水》,新月书店1928年版
[鉴赏]向阳闻一多(1899—1946),原名家骅,湖北浠水人。前期新月派的重要代表和新格律诗理论的奠基人。他的新诗创作主要集中在1920~1927年间,诗集只有两部:《红烛》和《死水》。
《死水》一诗是其代表作,共有五节。第一节就勾勒出诗歌情绪的主要轮廓,并在具象与抽象的张力中暗示了诗作的象征主义意蕴。首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以判断句的形式表明这是一个抽象的陈述。而表近指的指示代词“这”不经意间把对象拉到了读者的眼前,打破了阅读中置身事外的超然。“绝望”一词则赋予这一客观陈述以强烈的主观情绪,给置身对象之前的读者带来压迫感、焦灼感。后半句是对前一判断的具体说明,进一步表明这一状态绝无任何变化的可能性。接下来的一句以”不如”、“爽性”起头,变而为愤激、厌弃:既然这一沟死水已经无法挽救、改造,干脆就破罐子破摔,扔你的破铜烂铁,泼你的剩菜残羹,看它能更丑恶到什么地步。“你”字的引入将由“这”字所造成的现场感进一步加强。这样首节便营造出全诗的情感基调:焦灼、愤激、厌弃,并将读者成功地纳入到这一情感氛用之中。以下两节想象“死水”会变成什么样子,主要从外形、色彩两个方而进行具体的描绘。在这里作者用极美的事物来喻指令人厌恶的东西,以翡翠、桃花、罗绮、云霞、绿酒分别来指陈破铜、生锈的铁罐、油腻、霉菌、死水;又用生动、跳脱的画面——小珠们的”笑声”、花蚊的“偷酒”、它们之间的天真活泼的游戏——来铺写“死水”的沉寂。这样便给读者带来视听上的厌憎感。“也许”“再让”、“让”等连接词则平添上一层嘲弄。第四节用关联词“那么……也就”、“如果……又”串联起来,流露出嘲弄意味以及蕴于其中的失望情绪:任你千变万化,都难改本性——“绝望的死水”。最后一节与首节构成回环呼应。它全用逗号连接,停顿更为短促,节首两个分句连用肯定否定判断,造成了语气的峻急。这是诗情的最高峰,是愤激之至的感情的表达,是极而言之。
这首诗有整体的象征主义氛围。“死水”象征着黑暗、腐朽的事物——大而言之,是指现实的或文化的积垢;小而言之,也可以说是指某地、某事或某人、某物。
《死水》一诗实践了诗人自己提出的“三美”主张。所谓“三美”,即“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辞藻)和“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从“音乐的美”来看,全诗每行由三个二音尺和一个三音尺构成,加之每节一韵,二四句押韵,结尾义多用双音词,读起来朗朗上口,形成一种和谐动听的音乐之美。从“建筑的美”来看,全诗每行字数相等,每小节行数也相等,形成了标准的“豆腐干”型,在视觉上造成整齐划一的建筑美。诗人在辞藻的选择和运用上,注意色彩的鲜明和反差对比的强烈,注意体现象形文字状形绘声的优点,形成“绘画的美”。
口供……………………………闻一多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鉴赏]
这是《死水》诗集的第一首,是诗人对自己进行反省以后的“口供”,也可以说是阅读《死水》集的纲领。
诗第一节以一组苍凉而深沉、和谐而富于内蕴的意象,表达了自己的追求,色彩的运用、意象的组合显示了诗人敏锐精微的感受和表达能力。但第二节的突转,即对诗人内心阴暗面的暴露,以及所选择的意象,富于穿透力和震撼力,显露出作为一个现代诗人敢于正视自己的勇气和思想深度,是这首诗的点睛之笔。
(向阳)
心跳……………………………闻一多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棹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唼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咒诅。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希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鉴赏]
享受温馨、和平的生活,本是一个人自然和正当的要求,但诗人对此却忍不住不安起来,他质问:“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在这里,静夜作为和平生活的象征之物受到了诗人严厉的鞭挞和诅咒。诗人是不爱静夜,或者说和平的生活本身呢?不是。因为诗中明明说:“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只是“歌声马上变成了诅咒”。想爱而又不能爱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诗人与家人安居一室之中,心中不能释然的却是:“战争的喧嚣,四邻的呻吟,抖颤的身影,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这是一室之外更广大,也是更真实的中国人的境遇,也是中国现代诗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思考并一再表现的世界。这样无私博大的人间情怀无疑正是古代先贤“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豪迈胸襟的现代翻版。
(肖桂林)
奇迹……………………………闻一多
我要的本不是火焰的红,或半夜里
桃花潭水的黑,也不是琵琶的幽怨,
蔷薇的香;我不曾真心爱过文豹的矜严,
我要的婉娈也不是任何白鸽所有的。
我要的本不是这些,而是这些的结晶,
比这一切更神奇得万倍的一个奇迹!
可是,这灵魂是真饿得慌,我又不能
让他缺着供养,那么,即便是秕糠,
你也得募化不是?天知道,我不是
甘心如此,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
我是等你不及,等不及奇迹的来临!
我不敢让灵魂缺着供养。谁不知道
一树蝉鸣,一壶浊酒,算得了什么?
纵提到烟峦,曙壑,或更璀璨的星空,
也只是平凡,最无所谓的平凡,犯得着
惊喜得没主意,喊着最动人的名儿,
恨不得黄金铸字,给妆在一只歌里?
我也说但为一阙莺歌便噙不住眼泪,
那未免太支离,太玄了,简直不值当。
谁晓得,我可不能不那样:这心是真
饿得慌,我不得不节省点,把藜藿当作膏粱。
可也不妨明说,只要你——
只要奇迹露一面,我马上就放弃平凡,
我再不瞅着一张霜叶梦想春花的艳,
再不浪费这灵魂的膂力,剥开顽石
来诛求碧玉的温润;给我一个奇迹,
我也不再去鞭挞着“丑”,逼他要
那分儿背面的意义;实在我早厌恶了
那勾当,那附会也委实是太费解了。
我只要一个明白的字,舍利子似的闪着
宝光;我要的是整个的,正面的美。
我并非倔强,亦不是愚蠢,我不会看见
团扇,悟不起扇后那天仙似的人面。
那么
我等着,不管得等到多少轮回以后——
既然当初许下心愿时,也不知道是多少
轮回以前——我等,我不抱怨,只静候着
一个奇迹的来临。总不能没有那一天,
让雷来劈我,火山来烧,全地狱翻起来
扑我,……害怕吗?你放心,反正罡风吹不熄灵
魂的灯,情愿蜕壳化成灰烬,
不碍事:因为那——那便是我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永恒:——一阵异香,最神秘的
肃静,(日,月,一切星球的旋动早被
喝住,时间也止步了,)最浑圆的和平……
我听见阊阖的户枢砉然一响,紫霄上
传来一片衣裙的纟卒纟蔡——那便是奇迹——
半启的金扉中,一个戴着圆光的你!
[鉴赏]
这是闻一多中断诗歌创作几年后,因为积累了更多人生体验,达到了更高人生境界而迫切不能已于言的作品。奇迹指某种理想的、突如其来、神妙不可言的境界,既可以指诗,也可以指人,指爱情,甚至也可以指人生境界。闻一多富于想像力地写出了出现奇迹之前的各种追求状态,以及追求历程,显示了他本人所经历的精神历程和所达到的精神境界,而且以华妙而富于象征意味的语言,描述了奇迹来临时诗人的内心感受,表白了诗人为奇迹的出现愿意付出的代价。奇迹是一刹那的永恒。
(刘念)
忆菊……………………………闻一多
(重阳前一日作)
插在长颈的虾青瓷的瓶里,
六方的水晶瓶里的菊花,
钻在紫藤仙姑篮里的菊花;
守着酒壶的菊花,
陪着螯盏的菊花;
未放,将放,半放,盛放的菊花。
镶着金边的绛色的鸡爪菊;
粉红色的碎瓣的绣球菊!
懒慵慵的江西腊哟;
倒挂着一饼蜂窠似的黄心,
仿佛是朵紫的向日葵呢。
长瓣抱心,密瓣平顶的菊花;
柔艳的尖瓣钻蕊的白菊
如同美人的拳着的手爪。
拳心里攫着一撮儿金粟。
檐前,阶下,篱畔,圃心的菊花;
霭霭的淡烟笼着的菊花,
丝丝的疏雨洗着的菊花,——
金的黄,玉的白,春酿的绿,秋山的紫,
……
剪秋萝似的小红菊花儿;
从鹅绒到古铜色的黄菊;
带紫茎的微绿色的“真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