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七七一年(4)
七月一日
我对绿蒂的爱意与日俱增,这让我深刻体会到一个身染重病的人迫切希望看到绿蒂的心情。一位名声良好的夫人不幸染病,绿蒂会来城里照顾她。从医生的口中得知,这位夫人恐怕不久于人世,因此她希望绿蒂能在最后一段时间里陪伴着她。上个星期我和绿蒂,还有她的二妹妹前往一个小村庄拜访住在那里的牧师,他的名字我忘记了,我们在路上花去一个小时,大约下午四点到达那里。走到牧师的家门口时我们看到他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身后的院子里种着两棵胡桃树,非常茂盛。老牧师看到绿蒂后激动地站起来,颤巍巍地朝我们走来,连拐杖都忘了拿。绿蒂慌忙小跑几步扶住了他,和他一起坐在椅子上,绿蒂代父亲向他表示问候,接着把老牧师的孙子抱在怀里吻了几下,全然不顾小男孩浑身的泥土。为了让耳背的牧师听得清楚点,她尽量把自己的音量抬高。她对老人和小孩一样的和蔼亲切。她和老人随意拉家常,有几个年轻人不幸去世了;卡尔斯巴德的温泉非常有名,您明年夏天决定去那里疗养真是再好不过了;还有您的气色,看着也比上次好了许多。趁她和牧师聊天的空当,我也和牧师夫人聊了起来。我们四个人就在胡桃树的树荫下悠闲地谈笑着。我称赞这两棵树长得非常不错,老牧师于是兴致勃勃,不顾艰难地向我们介绍胡桃树的来历。他说:“大的那棵很早以前就在这儿,至于是谁种下的,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小一点的胡桃树正好和我夫人的年龄一样大,今年十月就五十岁了。它是上一任牧师,也是我夫人的父亲种下的,早上种下,傍晚女儿便出世了。他非常爱惜这棵树,我也一样。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只是个没钱的大学生,那还是在二十七年前,我看见夫人坐在树下做编织活。”绿蒂问起他们的女儿,老人说她在和草地里的工人谈事情,施密特先生陪着她。施密特先生是老人的助手,老人退休后他便成为新任牧师,深得老牧师一家人的喜爱。话音刚落,只见施密特先生和牧师的女儿出现在花园里。那位姑娘看起来十分机灵,身材匀称,一头褐色的长发,和她相处一定充满乐趣。她亲切地问候了绿蒂,我们也知道了施密特先生正是牧师女儿的恋人,因为他接下来也认可了这一说法。我对施密特先生没有多少好感,他是一个斯文、沉默的人,绿蒂几次试图和他聊天,都被他沉默地拒绝了。我隐约感到他的默不作声并不是因为语言笨拙,他心情烦躁,有一点专制,这些才是他选择冷漠的原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猜测:我们四人随意聊着天散步,弗丽德莉克不时和我、和绿蒂并肩走着,施密特先生看此情景后,阴云密布的脸简直要滴出水来,绿蒂发现了他的变化,于是拉了拉我的衣袖,让我注意和弗丽德莉克保持距离。这位先生的做法只会让我看不起他,年轻人之间畅所欲言本是一件快乐的事,他偏偏要让快乐变成郁闷,好好的生活因为这种人的存在而失去光彩,他还觉得自己的行为合情合理,真是可笑至极,若有一天幡然醒悟,时间和生活也不会弥补他们的损失。我的心情变得恶劣起来,原本愉快的气氛被施密特先生弄得尴尬不已。随后在牧师的家中,大家围坐在一起喝牛奶,于是我在大家谈论快乐和悲痛时毫不忌讳地说出心中的感想,我说:“人们总是埋怨生活中的苦楚大于欢乐,但他们不想想这完全是自己的情绪在作怪。如果我们以愉快的心情迎接每一天的到来,遇上困难仍然保持甜美的微笑去克服它,这样的日子哪里会有痛苦可言!”牧师夫人说:“但我们不能随意控制自己的心情啊!比如一个病人,他会在病痛的影响下对周遭的一切表示不满,可怜的人儿会深陷痛苦的漩涡无法自拔。”我赞同牧师夫人的说法,于是我对她说:“不如我们把心情烦闷看作疾病的一种,我们应该找到治疗这种病的方法。”绿蒂接着说:“我觉得自身约束对心情烦闷有很大的帮助。以前我被人嘲弄之后总是气愤不已,但我在花园里走一走,唱会儿歌,心情又会好起来。”我马上说道:“没错,只要我们肯努力,坏心情就不会来找麻烦。人们总有一种心态,觉得自己的努力在困难面前是杯水车薪,还不如一开始就屈服。其实这是错误的思想,不努力怎么会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成功呢?说不定胜利正在前方等着你。”在这过程中,弗丽德莉克一直认真、专注地听着,施密特先生则对我们的谈话表示反对,他说人类不可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情感。我反驳道:“坏心情是每个人都不愿面对的,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是否有战胜它的能力呢?人们在生病时会千方百计寻找良医良药,为了尽快恢复健康,即使刀山火海也要奔赴。”说完后我的眼睛看到了老牧师,他一直在倾听谈话的内容,好让自己能在某个时候发表言论。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牧师身上。我说:“牧师指责过那么多的罪恶,但从未提起坏心情也是一种罪恶,我们也没听别人这么说过。”老人开口道:“乡下的每个人都乐呵呵的,城里人负担重,所以城里的牧师就要担心这种情况;其实脾气最恶劣的要数他的夫人和法官大人了。”老人的话刚说完,我们全都笑开了,他自己也大笑起来,咳嗽了几声。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施密特先生说:“我想这定论有些严重,坏心情并不能算作罪恶的表现。”我立刻说道:“不!它就是一种罪恶,它让人们在自我烦恼的同时还影响着周围人的情绪。也许我们没有能力带给别人快乐,但不能粗鲁地掐灭别人心中自有的快乐。谁能保证一个情绪激动的人不会影响别人的心情?至少我就没看到过。依我看,一个人之所以心情恶劣,是因为他的自卑,他认为自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快乐、幸福,所以感到失落、悲伤,继而演变为愤怒,他决定把其他人幸福快乐的生活都毁掉,这是最愚昧、最让人唾弃的做法。”说话期间,弗丽德莉克的眼里闪动着点点泪花,绿蒂也微笑地看着我,她们的鼓励让我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动力。“有些人认为自己操控着别人的全部,就肆无忌惮地毁坏别人的快乐,这样的行为无疑是在犯罪。失去了我们自有的快乐,任何东西也无法弥补,而这无价的珍宝是被一些怀着自卑和愤怒的人毁掉的。”
说到这儿,我的回忆开始翻腾,过往的事情一一浮现,我已经热泪盈眶。
我感慨地说:“每个人都应该牢牢记住,为他人带来欢乐和幸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给予别人快乐的同时,你也能感受到快乐。难道你宁愿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快乐的大门前踟蹰不定,也不肯拉他们一把?”
“一位姑娘和你度过无数美好的日子,突然有一天她身患重病,即将离开人世,站在床边的你感受到她的生命正在慢慢地、无情地流逝,纵使你再悲痛,也不想让心爱的姑娘带着痛苦和遗憾离开人世,你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她开心,不希望她带着遗憾离开。”
说到这儿,我内心深处狠狠地痛了起来。我连忙离开座位,用手绢掩盖奔流而下的眼泪,我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直到绿蒂走过来说该回去了的时候,我的心情才稍稍平复。回程中她对我表示关心,说我不应该太过激动,这样对自己不好。感谢上帝,她在关心我。我心中的女神,我会好好活着。
七月六日
那位夫人的病情不见好转,绿蒂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她,看着绿蒂忙碌的身影,她真是一位天使,给人们带来欢乐和幸福,抚慰悲伤和痛苦。昨天晚上我得知她带着玛尔莘和玛丽安娜外出散步,于是我赶去和她见面。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们散步回来,经过那口井的时候,我想起已经很久没来这儿了。绿蒂正坐在井台上,我和两位小姑娘站在她前面。我怀着久违的心情环顾四周,说:“水井呀,我忘不了你带给我的欢乐和休憩,上次一别后,我们已经很久没相见了。”说完后我看到玛尔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水朝上走来,我又看看绿蒂,再次感受到自己对她的狂热爱慕。玛尔莘走上来后,玛丽安娜打算拿过杯子,没想到小姑娘用稚嫩的童声说:“别动,第一口要给绿蒂姐姐喝。”可见妹妹对绿蒂姐姐的感情有多深厚,小小年纪竟能如此懂事,我欣喜地不知道怎么表达,抱起玛尔莘就是一阵亲吻,可是小姑娘显然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大哭起来。绿蒂说:“你实在太突然了。”然后她带着小姑娘来到泉边,安慰着说:“玛尔莘,乖,用泉水洗一洗就好了,快一点,这里的泉水很干净。”小姑娘用手掬起泉水,使劲地在脸蛋上擦洗,她觉得自己会长出像大人们一样黑乎乎的胡子。绿蒂对她说:“够了!玛尔莘。”可她仍然不停手,她大概觉着多洗一会儿就能把脏东西全部洗掉。威廉,我看到过很多洗礼,从未发现有谁能像玛尔莘那样怀着真诚的心态接受洗礼。这一切都是绿蒂教导的,我禁不住要对这位可人儿顶礼膜拜。
回去后,我依然回想着这一幕,于是我夸耀似的和别人说起这件事,这个人的品行我很欣赏,原本以为他会和我一样开心,怎料到他竟然指责绿蒂的做法,认为这样的行为会影响孩子的思想。到这时我猛然想起,八天前,这位先生刚刚做完洗礼,于是我打消了和他争论的念头。但我自己的想法从未改变,我们应该用宽容博爱的心来和孩子们相处,就像上帝对我们表示慈爱一样。
七月八日
我发现自己简直变成了一个孩童,千方百计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散步的时候我在回想绿蒂那双迷人的眼睛,像黑珍珠一般……哦!我已经语无伦次了,不过我很希望你能看看这双眼睛。我们又去了一次瓦尔海姆,和几个年轻人。姑娘们坐在马车上,伸出头来和奥德兰、W·泽尔施塔特以及我聊天,我们几个小伙子站在马车旁边,她们等会坐马车前往瓦尔海姆。我在姑娘们热情的眼神中捕捉着绿蒂的眼睛,她东瞄瞄西望望,就是不看我。我多么希望她的眼睛能定在我的身上再也不离开,但她没有,直到马车离开,她迷人的眼睛一次也没望向我。我的心情有多么沉重,脸上挂满了难过和落寞,但我的视线一直跟随着远去的马车,突然车门边露出了绿蒂的发饰,她似乎正朝后看着什么。她是不是在看我?真的吗?亲爱的绿蒂,你一定是在看我!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也许她是真的在看我。不管怎样,我的心情明朗多了,我可真是个小孩子!晚安,我的朋友。
七月十日
只要人们聊天是谈论到她,一旁的我就会露出傻乎乎地笑,若是你看到我这副模样,肯定会大笑不止。如果有人问我是否喜欢绿蒂?——非常喜欢!我肯定地说。要是有人喜欢绿蒂,却不把自己的全部心灵都交给她,如何能称作喜欢?前不久有人问我是否喜欢爱尔兰的游唱诗人莪相。
编者按:
据说苏格兰诗人麦克菲森在1762年时对外宣布自己找到了莪相的诗歌,他通过翻译3世纪的盖尔语民谣得到了《芬戈尔》和《帖木拉》两部诗歌,并声称这些是莪相所写,随后他把这些诗歌出版。不过这些诗歌只有很少一部分来源于盖尔语民谣,其他都是麦克菲森自己撰写的,但《芬戈尔》和《帖木拉》在欧洲出版不久便迅速传播开来,对欧洲大陆的一些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尤其是早期的浪漫主义运动。一些研究者锲而不舍地寻找资料文献,力求找出莪相作品的真假之分,19世纪末期,研究者终于得出一致结论,麦克菲尔翻译的诗歌只是他把自己的英文作品用蹩脚的盖尔语重新抄写一遍的产物。于是学者们把《莪相诗集》划归为伪造品,不过那本16世纪前期的《莪相民谣集》是地地道道的用爱尔兰盖尔语写成的,里面都是些叙事诗和抒情诗。是麦克菲森撰写的诗歌和《莪相民谣集》的区别很大,歌德当时看到的莪相的诗歌是出自麦克菲森之手。
七月十一日
绿蒂仍然照料着M夫人,这位夫人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我和绿蒂都深深地为她表示难过,并祈祷她能早日康复。今天我来到一位女友家中,正巧绿蒂也在,她和我说了一些关于M夫人的事情。
M老爷十分爱财,又很小气,总是想着法儿在金钱上为难他的夫人,但是M夫人也很聪明,她可以找到办法对付丈夫的吝啬。前几天医生宣布她的时日已经不多,于是她找来丈夫,当着绿蒂的面和他说了一些话。她说:“我快要走了,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的话,以后可能会产生很多误会。嫁给你之后,家里的事务都由我来打理,这点我问心无愧,我对每件家务事都精打细算,合理使用;但是你并不知道我在暗地里做了一件事,三十年前就已经开始。结婚时你告诉我,家里的日常开销不能超过你规定的数目,后来我们的财产渐渐增多,你却不肯增加生活开支的钱数,我和你解释过,但你不听;你肯定还记得,在我们用钱最频繁的时候,家里每周的开支仍然是七个古尔盾。对此你从不觉得不妥,我也没有反对,不过你不知道我每周都会用营业额来补贴家用,你放心,我没有肆意使用,需要多少就拿多少。没有人想到女主人会偷偷地拿走一些营业额。想到我死后,这个家的新女主人肯定会在日常开支上犯愁,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件事,假如我不告诉你事情真相,你依旧不会增加每周开支,反而告诉她你的上任妻子就是这样做的。”
M老爷很小气,而且他也知道七个古尔盾无法支撑一周的生活开支,但在妻子没有提出反对的情况下,他居然心安理得地认为这样的规定没什么不妥,真是一个愚蠢的人。以前我遇见过一些纨绔子弟,他们仗着家中富裕的财产为所欲为,却没想过为什么长辈们能挣到这些钱。
七月十三日
她的眼睛望向我时透出灼人的光芒,我无法再用“她不爱我”这句话来压抑自己对她强烈的爱意。她的眼睛告诉我,她是爱我的!她对我的每一个举动都密切注意。天啊!我是多么开心、多么幸福!
我爱慕的姑娘也爱着我,我是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你一定可以了解我现在的心情,我——我感觉自己非常伟大,富有魅力!
但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位俊朗的未婚夫。我不清楚绿蒂和他的感情究竟怎样,但绿蒂每次提起他时,语气都会变得温柔,脸上也是陶醉的神情,而这时,我就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了盔甲、马匹甚至长剑的骑士。
七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