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七七一年(5)
有时我的身体会在不经意间触碰到绿蒂的身体，这时我便感觉到体内的血液正快速流动着。我害怕她察觉到我的行为，又忍不住想继续前进。我已经失去了判断力，恐怕连自制力也即将失去。她对这一切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思想单纯得像孩子一样。在谈话过程中，她的手偶尔会无意识地放在我的手上；有时她会挨得离我很近，只是为了能更好的聊天，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气息随时都会吹拂在我的脸上，令人迷醉，我甚至会像过电一般颤抖不已，浑身无力。威廉，如果有一天我压抑不住内心的狂热，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你认识的我不是那种卑鄙的人，这简直会让人陷入地狱……
她就是我的天使，我的女神。和她在一起，我单纯得像孩子一样，并且就像一个孩子依恋母亲那样，再也离不开她。她在钢琴上弹奏的那首曲子让我见识到了她的另一种才华，多么富有灵气的一位姑娘！她的音乐可以驱赶一切烦恼和忧伤。
我相信音乐有一种魔力，每当我烦闷、头疼欲裂的时候，这首钢琴曲恰巧响了起来，绿蒂的手指灵活地跳跃着，我脑中盘旋许久的阴云就在音乐声中渐渐分散，慢慢消失，我又能以清爽的状态面对一切事物。
七月十八日
我的朋友，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没有了爱，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束微弱的光亮不可能照亮无边无际的黑暗，但我们可以欣赏灯光在房间墙壁上投下的阴影图案，虽然它的出现受到灯光的控制，不过我们仍可以得到短暂的快乐。今天我有一个聚会必须得参加，但我又渴望见到绿蒂，于是我打发自己的佣人去她那儿走一趟，我激动地等待着佣人的归来，他会带来绿蒂的最新消息，兴奋的我真想紧紧抱着佣人亲吻他，碍于面子我没有这么做。
我听别人说，博洛尼亚石头可以在白天吸收太阳光，然后在晚上把储存的光亮发射出来。现在，我的佣人就是一块博洛尼亚石头，绿蒂的眼睛看过他的脸和衣服，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圣洁起来，就像一个神！要是有人想出钱买走我的佣人，那是妄想，一千塔勒也无法买走他。无法见到绿蒂的时间里，只要他能陪伴着我，一样能让我感到高兴。希望你不会嘲笑我的想法。但同时，我也在担忧这些美好的事情会不会像肥皂泡一样，在某个时候突然破灭。
七月十九日
今天阳光明媚，起床后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去见绿蒂！”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我都不想做，就这样吧，我已经满心期待。
七月二十日
你希望我能和公使一起外出，好见见世面，可我不屑于这么做。我和这位公使兴趣爱好都不相投，也不喜欢被人呼来唤去。你还说我的母亲也希望我能找一份正当职业，难道我做的事情不是正经事吗？别看我在这儿每天数豌豆和扁豆，虽然是毫不起眼的小事，但只要把那些所谓的重大事情抽丝剥茧后，就可以发现它们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愚蠢的人才会不顾自己内心的追求和期望，苦苦地帮助别人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七月二十四日
你提醒我要继续绘画，不能中断练习，但是你知道的，现在我满脑子都是绿蒂，无法思考其他事情，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以前从没觉得一石一木能给我带来多大喜悦，现在我体会到了，我的感知从没像现在这般充实、敏锐。
但我无法准确描绘出这些感受，我抓不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随即我又想，如果我有黏土或者任何能塑形的东西，我必定会把脑中想到的所有事物都用它们捏造出来。
我给绿蒂画了一幅肖像画，还未完工，总共只动笔三次，次次都不尽如人意；想到之前我的画技都没有这么失误，真是郁闷。出于安慰自己的心态，我剪了一幅她的剪影，好让自己不时看到。
七月二十五日
绿蒂，您每天写给我的纸条都让我欣喜若狂，即使那上面要求我跑腿给你办事，我也毫无怨言，我欢迎您给我派发任务，唯一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你的纸条上有不少沙粒，今天收到纸条后我欣喜地亲吻了它，没想到吃了一嘴沙子。
七月二十六日
我决定减少看望绿蒂的次数，可我无法保证自己能遵守约定。她无时无刻不让我魂牵梦绕，但我还要强压着欲望对自己说：“不能去了。”可是明天一到，我的身体和灵魂都不由自主地往她那儿跑去，还找了不少理由为自己开脱。有时她也会在分别时问我：“明天您还会来吧？”看看，我怎么能拒绝她的请求？如果我做完一件她委托的事情，那么我觉得必须亲自跑去答复她；或者是在天气晴好的日子，我来到瓦尔海姆散步，这里离她的山庄只有半小时路程，我就像一颗钉子，迅猛地飞向吸铁石。祖母以前曾和我说过磁石山的故事：轮船在海里航行时，如果被磁石山吸引住了，所有的铁制物品都会脱离船体，飞到山上，失去了钉子的固定，整艘船也就会完全散架，最后沉入海底。
七月三十日
绿蒂的未婚夫外出回来了，我无法再去见她。如果阿尔贝特在每一方面都比我优秀、杰出的话，我不能想象自己该有多么沮丧！威廉，我做不到不顾他人目光，强行把绿蒂抢到我身边，阿尔贝特不会同意我这么做。他是那么完美，每个人都很愉快地和他相处，他回来那天我没有见到他，这也好，否则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对我来说是一种打击。他是个沉稳的年轻人，我还没发现他在公众场合亲吻过绿蒂。看得出他对绿蒂十分尊重，我很欣赏这种人。他并未对我的出现表示敌意，也许绿蒂在他面前提起过我，从绿蒂的口中得知我是个不错的人，因此我和他的相处还算融洽。在这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高超手段，虽然很难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但她们就是有能力平衡两个喜欢自己的男人的关系，她们总是能让自己得到好处。
阿尔贝特有一种成熟的气质，相比之下我就显得冲动许多。他似乎没有发过脾气，坏脾气是罪恶的表现，也是我最厌恶的，我并不讨厌他，甚至有点儿敬仰他。
在他眼里我是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他应该看出了我对绿蒂的爱慕，我那么痴迷绿蒂，我想他一定暗自得意自己的未婚妻有这么大的魅力，但我不清楚他有没有对我的行为吃醋，如果他因为吃醋和绿蒂争吵的话……若换成我，肯定会有一番行动，我无法在别人对自己的未婚妻表示爱意的时候漠不关心。
现在我不能经常和绿蒂待在一起，阿尔贝特代替了我，他是名正言顺的。爱上绿蒂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将是飞蛾扑火，我无法得到她半点承诺，这也是早就知道了的，每一次的亲密相处都会让我产生悲哀的心情，最后她将会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现在就是这样，我傻乎乎地看着他俩待在一块。
我只有狠狠地、狠狠地打击自己，把残存的一点希望掐灭，好让自己彻底死心。人们在周围说，事情早已成定局，你是改变不了的。我吼道，滚开！滚开！这群讨厌的人。我不停地奔跑着，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最后来到绿蒂门前，我瞅见阿尔贝特和绿蒂在花园里玩耍，他们坐在凉亭里聊天，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我不能再向前一步。绿蒂对我说：“请您不要再做出昨晚的蠢事了！上帝保佑，我被你吓着了。”不怕你骂，我现在就像只猎犬，只要阿尔贝特一出门，我就快速地跑过去和绿蒂见面，谁也不能阻拦我。
八月八日
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无法改变命运的道路，所以乖乖地顺从它，我偏不。这里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威廉。虽然你也有这样的想法，虽然我不得不承认你和其他人的想法都是正确的，不过，我亲爱的朋友，不要忘记凡事都有例外，适合别人的不一定适合自己。事物之间总有一些差别，比如鼻子，鹰钩鼻和狮子鼻都是鼻子，但它们也有分别。我一边同意你的看法，一边又拿出证据推翻它，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行为。
你和我说：对绿蒂，要么坚持，要么放弃。我明白你的意思，选择前者的话就表示我得奋不顾身去追求自己的梦想；选择后者的话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忘记她，以及她带给我的一切欢乐。朋友，你这句话真是简洁明了，一针见血。
但是我无法对着自己的伤口撒盐，谁也不希望看到一位受伤的人继续折磨自己吧？受伤的人不仅会精神疲乏，平日的勇猛精神也会缩进身体深处。
不过你会这样劝导我：犹豫不决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加难以解决，不如快刀斩乱麻，结束痛苦的一切。俗语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可我下不了决心——算了，让我们抛掉这些无用的假想。威廉，我也曾在某些时候想过要结束这一切，等我计划好了之后，我便开始实施。
黄昏时分
突然发现日记已经落下一大截，翻开之前的日记，上面清楚记述着我和绿蒂的开始与发展。回过头来看这些日记，恍然大悟自己以前的行为就像一个任性无赖的孩子，而我还总以为自己是理智、冷静的；甚至是现在，我那幼稚的行为依旧没有改变。
八月十日
也许我不该如此执迷不悟，这样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悲伤痛苦。周围的环境是如此美丽宜人，我的心情却是忧郁的。我深知快乐就埋藏在内心深处，需要自己去挖掘发现。在山庄里，老法官喜欢我，绿蒂喜欢我，弟妹们也喜欢我，还有正直憨厚的阿尔贝特，都把我当作他们家庭的一分子。阿尔贝特经常会和我一起散步，我们边走边聊着绿蒂。他没有因为我的出现而心生嫉恨，一直温和地对待我。威廉，你想不到我们的关系竟能如此亲密吧？这真是可喜又可悲。
他告诉我有关绿蒂的一切：绿蒂的母亲是位贤惠的女性，她在自己即将去世前，嘱咐绿蒂代她操持这个家，照顾好父亲和弟妹，她还把绿蒂托付给阿尔贝特。自此后，绿蒂完全担负起家庭女主人的职责，把自己满腔的热情和爱心全撒播在这个家中，虽然绿蒂要负责许多家务事，但少女应有的活泼和天真并没有从她身上溜走。阿尔贝特边走边说，我在他身边不停地采花，然后编出一个漂亮的花环，编好后我把花环丢进河里，任由它顺流而去，漂向远方。不知道我和你提起过没有，阿尔贝特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侯爵府中的一份收入可观的工作，这喻示着他将永远住在这里，和绿蒂在一起。不得不说，他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我很佩服他。
八月十二日
昨天，我和阿尔贝特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演出，多亏他的帮助。这封信是我在山中写下的；昨天我骑马前往阿尔贝特的住处，告诉他我即将离开。我站在他的房里，不停走动地说着话，无意中看到了他的两支手枪，于是我说道：“我想借用你的手枪，它们可以在我外出时派上用场。”他回答说：“没问题，不过这些枪都没有弹药，只是些装饰品，你得自己装上弹药。”我伸手拿起一支枪，他接着说：“这些枪给我带来过一些麻烦，所以我再也没用过它们。”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他继续说：“那次我带着几只小型手枪，住在一位朋友家中，大概三个月的时间，那些枪都没有上弹药，因此我从未担心它们走火。有一天，下着大雨，下午我闲来无事，突发奇想自己会受到伤害，需要手枪保护。真是一念之间，我叫佣人帮我把手枪擦拭干净，填满弹药，谁知道他竟然用手枪去吓唬女佣，结果子弹打中了女佣的右手，她的拇指残废了。我只好付给她全额医药费，还得听她不停地在那抱怨。这件事给我非常深刻的教训，之后我的枪再没装上子弹。我的朋友，你现在知道了吧，再小心翼翼的人也会犯错，灾难来临时可不会有什么预兆，不过……”他的话让我心生好感，即使考虑得再周详，仍会有意外情况发生。不过他对自己的言行太过小心，一直在絮絮叨叨地斟酌哪些词语用得不够恰当，需要更换，我早已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此刻我很烦躁，一个阴暗的想法让我的手把枪口抵在额头右边。阿尔贝特看到后慌忙把枪抢了过去，用责怪的语气问：“你想做什么？”我说：“有什么关系，反正枪里没子弹。”他说：“就算没子弹，你那么做是什么意思？真是愚不可及！人们怎会想到自杀这种事，听着就让人厌恶。”
我大声叫道：“有你这种想法的人也是愚蠢的，从来不考虑别人做某件事的意图，就妄加评论。你们根本不知道别人的真实想法，不知道他们做这件事的真实原因。”
阿尔贝特说：“但是你不能否认，不管出于何种理由，有一些行为的本质是恶劣的。”
我的肩膀抬了抬，算是对他的肯定，但我又说：“我的朋友，恶劣的事情中也有我们料想不到的意外。如果某个人偷东西的原因是想让饥饿的家人吃上一顿饱饭，他的行为是好是坏？或者是一位因为妻子的奸情而气愤不已的丈夫，杀死那两个苟合男女，他该不该受到惩罚？另外，一位沉浸在爱情欢愉里的姑娘，又有谁会指责她？我相信严酷的法律和死板的学者们也会被她的爱情感动。”阿尔贝特反驳说：“被情感迷失头脑的人，处在无意识边缘，就像一个精神病人。”“哈哈！那你们个个都是正常人！你们对别人的癫狂置之不理，嘲讽那些在你们看来不正常的人，然后在祷告时对上天表示感激，因为他没有让你们变成遭受唾弃的人。但我从未对自己喝醉酒或者神志不清表示懊悔，我自有一套标准来检验自己的行为是否恰当，那些成就卓越的人也曾做出一些不同常人的举动，但人们从未觉得他们是一群疯癫的人。”
“平时人们只要看到一些人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就断定他们是疯子，在背后指指点点地说：‘看，这人是个神经病，疯了！’其实说别人疯癫的人才是真正的疯子，可笑的是这些人还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自己是无所不能的！”阿尔贝特打断我，说：“你太偏激了，你现在就像自己口中所说的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一样，我们在讨论自杀，你却扯到别的方面。在我看来，自杀的人是懦弱的，杀死自己要比让自己忍辱负重活下去容易得多。”他的语气真让我感到气愤，我想停止讨论。我那么真挚的话语换来的只是他毫无新意的说教，他一直都是如此，我生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能认为自杀的人是懦弱的？你光看到表面的行为，没有想过内在的原因。百姓们为了不让自己屈服在暴权统治下而奋起反抗是懦弱的表现？一个人在即将逼近的危险面前爆发出潜力挽救了自己或者别人的生命，也是懦弱的表现？一个人不堪忍受众人的诋毁和羞辱，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和别人战斗也是懦弱的表现？亲爱的朋友，听了这么多事例，你肯定会赞同我的观点。”阿尔贝特定定地看着我，说：“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是说，这和我们之前讨论的话题已经相去甚远。”我回答说：“我的联想能力过于敏捷，一些人也对此提出过他们的看法，觉得我的思想有些古怪。那么我们不如换一种方式来思考问题，假如我们要讨论一个身负重担的人想变得轻松一点，要是没有相同的经历，我们是不可能知道这个人的想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