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困苦逆境
丧失亲人的痛苦,令先生足足大半年时间精神颓废。
不过,允明那一次和他借酒谈话,多少还是令他产生愧意,毕竟是一个大男人,这一辈子总不能一直在别人的接济之下生活吧?
自从经历过这场劫难,先生忽然下定决心立刻将自己的名字改回到“唐伯虎”,尤其在写字绘画时,果然将署名署为“白虎”。命运不是要捉弄他,叫他全家败亡吗?现在除了已分家的弟弟,家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什么也不怕了,他要挺起腰杆,跟命运做一番顽强的搏斗!
他现在继续同那些文友好友不停地交流着,时不时还写几首诗作几幅画,偶尔还被人请去写墓志铭。这段时间的感情创伤,让他的精神世界似乎多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感悟,所以他的作品比以前内容更深沉。
比如他写给张西园先生的诗,比如他为福建闽县进士许天锡之妻高氏所写的墓志铭。
许天锡爱妻原本系吴县人,年少且貌美,当年许进士到应天府参加乡试,后结识苏州府朋友,顺道来苏州玩耍,与高贞小姐一见衷情,二人遂私定终身,后结为夫妻,夫妻二人感情笃深,但人各由命,高贞竟不幸早亡。
许进士其时痛彻心肺,想要请人为其写一道优秀的墓志铭,同朝王鏊极力推荐,让他找苏州祝允明代笔。许进士找到允明,允明却又推荐先生,希望他能从家庭败亡的阴影中走出来,只托个借口道:“如若写墓志铭,我这几日却要外出办事,确有不便。但苏州府另有一个合适人选。是唐寅唐子畏,文笔极是了得,不如请他来给您写好了。”
“唐寅?他能行吗?”
“这个人是我的朋友,您尽可放心。”
于是允明主动给二人引见。先生见许先生与允明年纪相仿,却已在朝廷行走,而自己依旧是吴县一个生员,颇有些不自在。闻听他的妇人高氏去世,又勾起自己心事,心想,巧云可是比高氏更加年轻呢!人说黄泉路上无老少,真是不假。可是巧云,你一走之后从此一了百了,什么心事也不用担,可知现在活在世上的人比你更加痛苦无状?
心意一时潮动,当场应下差事。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摸着黑点起蜡烛,看见屋里陈设光景,恍惚见巧云抱着儿子款款走来,微微笑道:“先生,你可是又在夜读?巧云且为你砌一壶春茶。”
“不,不用,夫人,你且带孩子先去歇息……”先生心思动处,想要替她理一下云鬓,手指到处,哪里有半个人影?
“巧云,巧云……”先生泪眼朦胧,痴痴地在书案前坐下,磨墨提笔,沉吟之时,仿佛又想起和夫人徐巧云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禁不住泪流成行……
“令人讳贞,字闺德,吴县凤凰乡人,其先出自姜姓,郑有渠弥,齐有无丕,枝布叶分,实始宗祧……铭曰:睦睦令人,受质自天。壶内不惊,室外何专?寿不因德,福不偏贤。芝玉焚摧,伤复何言!引绋同嗟,生顺死全。昭垂令名,亿万斯年。”
先生意想不到,他写的是高氏之铭,痛彻得却是自己之心。先生写完之后,放下笔,似乎传来巧云的呼喊:“子畏,子畏……”先生忽尔警觉,松开手,夜空里哪里有一星人影?分明只有烛影摇动……
眼看已到秋日,苦楝树上的叶儿开始泛黄,枝杈间结着的累累果实,多数已经发黑皱缩。运河边的枫桥周围,无数环绕侍立的枫树也已经开始现出红黄之色。运河里的各色客货船等日夜不息穿梭,先生不觉忆起当年晚唐时皮日休写的一首诗:“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给功不较多。”
似乎大运河的历史起点并非是在隋朝,最早要从吴国开凿邗沟开始。再往后,则有战国时期魏国在中原地区开凿鸿沟用于水运。到三国时,曹魏又在华北平原开凿白沟、平虏渠等,而吴国则在江南地区开凿破岗渎。直到隋朝以前,这些运河规模都不大,而且互不连贯,时兴时废,并没有形成一个完整的水运系统。隋朝统一中国后,为进一步巩固其对全国的统治,主动发展江淮漕运,切实增强北方边防力量,从公元584年(隋文帝开皇四年)到公元610年(隋炀帝大业六年)20余年间,充分利用过去开的运河和天然河流,先后开凿了通济渠、永济渠,并重修了江南运河,终于凿成和疏通以国都洛阳为中心,北抵河北涿郡、南达浙江余杭的大运河。唐代的运河基本沿用隋代大运河的体系,只是作了局部的变更和整修,大大便利了南粮北运,丰富了南北货物贸易。以致后人有“隋朝开河,唐宋受益”之说。
那天夜里,秋天的雨不失时机来到了,一阵雨夹裹着一阵秋风,阵阵凉意透彻胸腑,令人感觉周身布满寒意。
在这寒彻冰骨的夜里,先生一个人躺在家里,翻来覆去睡不安稳。那一刻,他应该又想起他苦命的夫人了。不,还有他们只有见面几天的儿子,还有父母及小妹,怎会是一家五命?他们可都是他的亲人啊!转眼都离他而去。他现在需要借酒浇愁吗?可是家里的酒早已经喝光,怎么办?拿东西去换?四下瞅瞅,根本无什么值钱的东西,前些日子里,除了写墓志铭,再就画几张画胡乱赚几个小钱,其它时间都是由允明接济自己,丢死人了。
不如,先去赊一点儿?
先生实在无奈了。离此不远的皋桥头,另有一家小酒肆,开店的老板姓苏,叫苏东古,也开一间小酒肆,竟命名为“东坡酒肆”,他年纪亦在五十岁上下,常常和酒客玩笑,说自己是苏东坡的兄弟,但大家皆明白他是开玩笑,苏大学士可是北宋时人,相差几百年呢。先生曾和张灵去过他那儿几次,听他操着一口吴侬软语,大声背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