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晨雾还没散尽,东方未明就被客栈后院磨豆子的声响吵醒了。他裹着被子翻了个身,恍惚间以为自己还在乡下草庐,直到听见谷月轩练剑的破空声——那动静活像有人拿竹帚猛扫落叶。
“未明兄!“齐丽的声音伴着银铃脆响撞进门缝,“王婶送了两屉蟹黄包,再不来吃要被谷大哥蘸醋吃光啦!“
三人在客栈大堂抢包子的光景,惹得柜台后的老板娘直捂嘴笑。谷月轩用筷子尖戳开面皮,热腾腾的蟹油立刻淌了满碟,东方未明看得眼睛发直,差点把醋碟当茶杯灌进喉咙。齐丽笑得银铃乱颤,鬓角沾的蟹黄像粒金箔。
去洛阳的官道上,谷月轩说起逍遥谷的规矩:“师傅最爱考校弟子生活技艺,上个月二师弟挖断三把药锄,被罚去后山捉了三十只萤火虫。“他说这话时,齐丽正用草茎编蛐蛐笼,闻言手一抖,草叶全散在东方未明头顶。
“你那位二师兄...“东方未明摘下粘在鼻尖的草屑,“莫不是属穿山甲的?“
话音未落,道旁古槐上突然倒垂下一颗脑袋。靛蓝劲装的少年咬着半截狗尾巴草,发尾用铜钱串成的发绳扎着,晃悠的模样活像条挂在屋檐下的风干咸鱼。
“大师兄编排人的功夫见长啊。“少年翻身落地,腰间双刀鞘磕出金石声。他瞥见齐丽时突然僵住,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蓝布:“姑娘前日掉的包裹,里头的《猴拳谱》淋了雨,我拿灶火烘过——就是焦了半页。“
齐丽“啊呀“一声跳起来,包袱里果然躺着本卷边的秘籍,焦黑处依稀可见猴子偷桃的招式图。东方未明盯着少年靴底沾的泥——那颜色艳得像掺了朱砂,分明是洛阳城东特有的红胶土。
四人行至白马寺时,日头已经西斜。琉璃瓦映着晚霞,把整条山道染成胭脂色。荆棘突然停步嗅了嗅空气:“有血腥味,混着西域曼陀罗的花粉气。“他说话时,寺墙内惊起群灰鸽,扑棱翅膀的声音像谁在摇动破算盘。
“夜叉众的迷魂香。“谷月轩解下腰间水囊,“浸湿布巾掩住口鼻,我们...“话没说完,东方未明已经翻上墙头——他瞧见个戴青铜面具的怪人正在追小沙弥,那孩子怀里抱着尊缺了手的佛像。
东方未明翻过墙头的瞬间,青石板上蜿蜒的血痕刺得他瞳孔骤缩。三个戴青铜兽面的黑衣人正呈品字形逼近小沙弥,为首者手中弯刀滴落的血珠在夕阳下泛着妖异的紫光。小沙弥怀里的断手佛像沾满泥污,唯独缺失的右掌断面竟隐隐透出玉质光泽。
“别碰那孩子!”东方未明的吼声在庭院激起回音。夜叉众齐齐转头,兽面眼眶处的空洞里射出毒蛇般的视线。
墙外传来荆棘的厉喝:“闭气!”三块浸湿的粗布精准抛入院内。东方未明凌空接住的刹那,腥甜的粉雾已扑面而来。他慌忙掩住口鼻,却仍有几缕毒雾钻入鼻腔——想象中的眩晕并未出现,反觉灵台一阵清明,连黑衣人抽刀时肩胛的微颤都看得清清楚楚。
“咦?”青铜兽面首领惊疑出声。此刻墙头又翻进两道人影,谷月轩的剑鞘点向敌人膝窝,荆棘的双刀直取对方腕脉。齐丽则抱起小沙弥急退,蓝布包裹里的猴拳谱滑落在地,被血水洇出深色斑痕。
刀剑相击的火星在暮色里迸溅。东方未明握着烧火棍僵立当场,眼前景象突然裂解成无数碎片:谷月轩的步法暗合北斗七星位,荆棘的刀路如毒蛇吐信,夜叉众每次劈砍时腰腹露出的破绽,竟与他今晨观察蚂蚁搬运烧饼屑的路径惊人相似。
“发什么愣!”荆棘旋身格开弯刀,刀风削断了东方未明几根发丝。烧火棍突然不受控地向前递出,棍尖点向青铜兽面腋下三寸——正是方才此人运刀时筋肉最迟滞的节点。
“铛!”金石交鸣声震得虎口发麻。夜叉首领踉跄后退,面具下传出闷哼。东方未明看着自己发抖的手,烧火棍顶端赫然嵌着半枚弯刀碎片。
“好个未明兄弟!”谷月轩剑势如虹,趁机封住敌人退路,“这招‘观蚁刺穴’当真妙绝!”
战局骤变发生在刹那。小沙弥突然挣脱齐丽怀抱,将断掌佛像重重砸向青石板。玉石断面骤然迸发强光,地面浮现纵横交错的沟壑——竟是幅以血为墨的河洛星图!夜叉众发出凄厉惨嚎,裸露的皮肤在星光下冒出青烟。
“河图现世...”夜叉首领嘶吼着掷出烟雾弹,“走!”残影掠过寺墙时,他兽面的空洞深深“望”了东方未明一眼。
烟尘散尽,佛像碎屑中静静躺着一卷泛黄帛书。小沙弥合十低语:“方丈说,佛手归位之日,当赠有缘人《南华残卷》。”
暮鼓声里,四人围坐在禅房油灯下。谷月轩小心展开帛书:“庄周梦蝶篇?”荆棘却盯着东方未明被毒雾熏染的指尖——那处皮肤竟透出极淡的金芒。
“你吸入曼陀罗粉时,”荆棘突然扣住他脉门,“可曾看见幻象?”
东方未明怔怔望向灯焰。毒雾入体那刻,他确实看见奇异景象:自己化作巨人行走于棋盘般的山河间,每步落下都有星斗移位。最骇人的是掌心纹路——竟与白马寺地砖上的血河图一模一样。
“佛窟里的星图,”谷月轩指尖划过帛书上的蝶形印记,“与师傅珍藏的《河洛玉璧拓本》同源。”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行囊取出个油纸包。展开时焦香四溢,正是晨间没吃完的蟹黄包。
东方未明腹中雷鸣。咬破面皮的瞬间,滚烫蟹油烫得他舌尖发麻,眼前猛地炸开无数光斑——油星在碗沿迸溅的轨迹、荆棘刀鞘反光的游移、甚至灯烟袅袅盘旋的涡旋,突然都化作经脉中奔涌的气流图!
“咳...”他呛得满脸通红,体内却似有暖炉烘烤。齐丽急忙递来的水碗里,倒影出他额间转瞬即逝的金色光痕。小沙弥忽然指着窗外惊叫:“佛像!佛手发光了!”
众人奔至残窟,只见那断掌佛像的伤口处,玉质断面正与月光共振生辉。光斑游移至河图某处星位时,荆棘靴底的红泥突然簌簌掉落——朱砂般的黏土在月光下显出血色。
“洛阳红胶土遇月则赤,”谷月轩喃喃道,“但白马寺地砖...”
话音未落,地底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星图沟壑中升起石台,托着半截青铜指套。指套内侧刻着细如蚊足的小字:“天物自晦,待龙蛇起陆。”
东方未明鬼使神差地戴上指套。青铜触体生温,白马寺地砖的河图纹路骤然在脑海铺展,与白日所见蚁群行军轨迹重叠交错。他无意识地并指划空,气劲过处,三丈外铜铃应声而裂!
“先天罡气?!”荆棘瞳孔骤缩。谷月轩盯着铃铛断面——裂痕纹路竟与猴拳谱焦页上的猿臂走势暗合。
更声穿透古刹。小沙弥捧着裂铃微笑:“方丈留谒:蜉蝣见青天,方知江湖浅。”
返程的马车上,东方未明借着月光摩挲青铜指套。谷月轩忽然问:“未明兄可愿随我去逍遥谷?”车帘外飘来荆棘的轻嗤:“师傅又要多个拆房子的徒弟了。”
东方未明掀起车帘。月光浸透的官道宛如银练,几只夜蚁正扛着糕屑横穿路面。他忽然笑起来,烧火棍在泥地划出连绵轨迹——左笔如谷月轩剑走中正,右锋似荆棘刀出诡谲,中间却蜿蜒着白马寺的星斗阵图。
齐丽凑近细看,突然惊呼:“这...这不是我焦掉的猴拳招式吗?”月光照亮泥痕,残缺的猴拳图谱竟在星斗勾连间补全了最后三式!
谷月轩与荆棘对视一眼,掌心同时渗出冷汗。车辙碾过洛阳界碑时,东方未明怀中的《南华残卷》无风自动,停在“庖丁解牛”篇。帛书边缘浮现出朱砂批注——那字迹狂放如刀劈斧凿:
“万法归宗日,方见真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