璩家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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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70年 祖宗阁,天井混沌初开(1)

1

1970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璩家花园,我们看见李择佳又一次来到民有家。名义上,她只是去帮民有父子缝补衣服。这一年,四十七岁的李择佳,因为微胖,或者说因为丰满,脸上还没有什么皱纹。若是用半老徐娘来形容,应该说也不太合适,按照古人说法,根据历史的记载,真正的徐娘不过三十出头。李择佳是五个女孩子的母亲,眼见着快五十岁,却一点都不显老,稍稍收拾打扮,说风韵犹存并不过分。李择佳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春天差不多了,天气正在变热,已经有点初夏的意思。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的民有,与儿子天井正说着什么话,突然看见门外站着的李择佳,按捺不住惊喜,一本正经地来了一句:

“哟,你怎么来了?”

这话是说给儿子天井听的,他知道她会来,他正在等她来。李择佳听了十分不乐意,我们可以看见她的脸沉了下来,不是很开心地回了民有一句:

“什么叫我怎么来了,难道不是你喊了才来,还真以为我会送上门呀!”

民有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妥,本来就是打个马虎眼,干脆借坡下驴,调笑说:

“那也说不定,这个很难说的。”

李择佳看了天井一眼,看他傻乎乎的没任何反应,回过头来看着民有:

“把话说说清楚,说清楚好不好,难道我这人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那个?”

民有连忙说:“不那个,不那个。”

李择佳偏还要追着问:“什么不那个不那个,那个什么,到底什么,你给我说说清楚。”

我们可以听见民有不怀好意地一阵干笑,笑完了,看了儿子一眼,看了看完全无动于衷的天井,说:

“没什么,没什么。”

李择佳说:“你不就是想说一声我贱嘛。”

民有说:“不是不是,贱的是我,是我贱,是我贱。”

李择佳气不过,也拿他没办法,说:“你这人是真不要脸——”

民有听她这么说,乐了,很快乐,他喜气洋洋地又看了天井一眼,涎着脸说: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要脸,死不要脸。”

这一年,民有四十四岁,看上去一脸风霜。他的儿子天井十六岁,是个有点迟钝的孩子。说天井还没开窍,他已经开窍了,说他真开窍了,又好像什么都不太懂。李择佳时不时地会替民有父子做这做那,打扫卫生、缝补衣服。天井一点都没觉得这不过是幌子,没觉得这是老情人相会的一个借口。天井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他那时候那岁数,对男女之事已知道一二三四,对他爹和李择佳的私情,竟然会迟钝得一点感觉都没有。在父亲民有眼里,李择佳依然还有几分姿色,在儿子天井眼里,她差不多就是个老大妈。隔一段日子,李择佳会上一次门,会到他们家来一趟。天井一直在偷偷地喜欢李择佳家的阿四,因此,心里非常欢迎她上门,看到李择佳便能想到她女儿阿四,要是她能带着阿四一起上门就更好了。

民有随手拿出了几件衣服,又拿出一个生锈的旧铁皮月饼盒,里面放着针线布头之类,弄半天才将铁皮盒打开。李择佳打量那些衣服,问这几件衣服洗过没有,干净不干净,拿起其中一件,说怎么还会有污渍。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天井傻乎乎在一旁听,毫无离开的意思,弄到最后,民有终于憋不住了,咽了咽嗓子,让儿子该干什么,赶快去干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天不黑别回来。

最后一句“天不黑别回来”,本是句气话,他知道儿子一旦出去,自然是天不黑不会再回来。十六岁的天井,个头已大人模样,已经和成年人一般高,嘴边也有了毛茸茸的小胡子,心智上仍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仍然没有完全明白事理,仍然没心没肺。民有让他出去玩,他也就不想再在这个家里继续待下去。

天井一离开,民有赶紧去把门关上,蠢蠢欲动毛手毛脚。李择佳在忙针线活,手上闪闪发光的针尖对着民有,说当心被我扎到,说你着什么急,等一会好不好,别急吼吼的好不好,等人家把手上的活先忙完。又说好不容易见上一面,难道不能好好地说说话,聊聊天。虽然是大白天,门一关上,房间里顿时有些阴暗。民有胸前那枚毛主席像章是夜光的,隐隐地放出白光来,李择佳觉得奇怪,盯着看,他就跟她解释,为什么它会发光,什么叫夜光,自己是怎么拥有的,这样一枚像章又是如何珍贵。

李择佳就问:“这得花多少钱买?”

民有很得意地说:“我告诉你,花多少钱都买不到,不是花钱就能买到的。”

李择佳让民有把门打开,房间里太暗,做不了针线活。民有说我们要说话可以,要聊天可以,针线活就别忙着做了,待一会再说行不行,待一会再缝再补行不行。李择佳说那就先说话,先聊聊天。民有翻箱倒柜,在找东西,李择佳问他找什么,他也不回答,只顾自己埋头找。李择佳问到底在找什么,为什么不回话。民有说我也不知道把它放哪了,应该在这的,怎么就没了。又说其实找不到也没关系,我是怕天井看到了不好,随手这么一放,就忘记放哪了。李择佳已知道他要找什么,民有还在嘀咕,还在叽里呱啦啰唆,说记得明明放在这箱子背后,肯定是天井拿了,这小子就喜欢乱翻。说着,他总算找到了那个铝皮小香烟盒,献宝似的对李择佳亮了亮。

民有说:“看来是我记错了,它其实还是在老地方。”

我们看见那个铝皮小香烟盒被民有打开了,里面装着一只反复用过的避孕套,或许是洗得不够干净,或许是抹上了一层滑石粉,空气中立刻有了一种怪怪的味道。民有拎起那只发黄偏黑的避孕套,轻轻抖着,把附在表面的滑石粉抖掉,放在嘴边吹,很严肃地往套子里面吹气,看它漏不漏。看着一丝不苟的民有,看着他十分认真的样子,李择佳又好气又好笑。

民有说:“想不到这个天气,说热就热了。”

李择佳说:“可不是嘛,前几天我还穿着棉袄,我那地方见不到太阳,阴冷阴冷的,没想到今天就这么热起来了。”

我们可以听见这两个人又开始七拉八扯,说了一会毫不相干的闲话,然后言归正传,话题又绕回来。民有的手上,一直还拎着那只避孕套:

“真要找不到这玩意也好,我们索性生个儿子,索性光明正大,就光明正大,让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什么也烦不了,烦不了那么多。”

李择佳说:“想得倒美,如今我都这岁数了,怕是没办法给你生儿子,你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

民有说现在说不定也还来得及,这就可以来一个明媒正娶,各自去打个报告,等双方领导批准,就去领结婚证。这个事还真得抓紧,大家年龄也都不小,没必要再拖下去,再拖就真的老了。这些年,双方的处境都不好,民有混得糟糕透顶,李择佳也好不到哪去。事到如今,可以说水到渠成,他们之间本来就那样了,你情我愿谈婚论嫁,按说也不算是什么事,真不算什么事,没想到话说着说着,焦点最后会落在一台缝纫机上。

面对民有的求婚,李择佳叹了一口气,一肚子苦水,终于倒了出来:

“璩民有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过去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呢,真也没少给你占便宜,你我这样,我们这样的身份,确实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说才好呢,不谈什么明媒正娶,我早就是残花败柳,不过不能太便宜了你,太让你不把我当回事,不能让你总是占便宜。我呢,也没有别的要求,你能送我一台缝纫机就行。”

李择佳也不是一定真要什么缝纫机,她只是觉得不能太便宜眼前的这个男人。该讲价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下,该搭搭架子,还是要搭搭架子。真要是没有一台缝纫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她才不会太逼民有,她内心其实很愿意嫁给他,看民有的现实状况,他也买不起什么缝纫机。一台新的缝纫机可不便宜,民有真要是有能耐,心里真是有她李择佳,哪怕去旧货店弄一台旧的缝纫机也行。

民有说:“不就是买一台缝纫机嘛,没问题。”

“又吹牛了,你真没问题?”

“没——没问题!”

民有的语气并不怎么肯定,眼睛都不敢再看着李择佳。

李择佳很熟悉他的这种眼神,笑了:

“我就知道你又是吹牛,什么时候你如果能不再吹牛就好了。”

民有不服气,说:

“吹什么牛,不就是一台缝纫机嘛,我说没问题,就应该没问题。”

“弄台旧的就行。”

“这什么话,要买就买新的,新的多少钱?”

李择佳知道这玩意多少钱,她太知道了,每次去百货公司,都会忍不住去看一眼缝纫机,摸一摸作为样品摆放在那的缝纫机。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大约一百五十元,还要凭票才能供应。如果说那年头李择佳最想添置什么,毫无疑问,也就是一台缝纫机。

李择佳并不是很相信地又问了民有一句:

“真的没问题?”

民有最初也就是随口一说,听说要一百五十元,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心里免不了咯噔一下,又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信心百倍:

“没问题——”

民有扬了扬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

“一台新缝纫机,没问题,我的李园长。”

李择佳依然不是很相信,或者说根本就不相信,听他喊自己“李园长”,撇了撇嘴说:

“又要发神经病了是不是,你喊什么李园长呀,我不当那个什么园长,都多少年了。”

2

三天以后,我们看见李择佳正迎面走过来,她这是准备去费教授处帮他打扫卫生。前一天送晚饭,她与年老的费教授,曾有过一场模棱两可的对话,对话看似漫不经心,其实说者有心,听者有意,让李择佳多少感到一点不痛快,很不痛快。她的工作很像后来的钟点工,或者干脆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费教授不住家的用人。每月虽然只有十五块工钱,对于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妇女来说,这是一份还不错的差事。费教授此时已七十七岁高龄,走路有点蹒跚,头脑也是一会清醒,一会糊涂。

每天上午九点钟,费教授必定准时出门,散步去附近小公园,打一套很不规范的太极拳。因为住得不太远,李择佳每天照例要去费教授处好几次,上午先去一次,帮他收拾房间、洗洗换下来的衣服、扫地、倒马桶,然后在吃中饭时,为他送午餐,到吃晚饭,再为他送晚餐。费教授会另外交付十块钱伙食费,除了一天一个水煮鸡蛋,对吃什么没有特别要求,李择佳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费教授与李择佳之间的对话,发生在昨天晚上。费教授一边吃着李择佳送去的晚餐,一边问她是否看见有人进过他的房间,是否有人翻过他的写字桌抽屉。

费教授这一番问话,加上不太友好的语气,显然是表示他发现自己少了什么,在怀疑有人拿了他的东西,或者干脆说对李择佳有所怀疑。既然他这么问了,李择佳不得不反问一句:

“怎么了,费先生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费教授迟疑了一下,想说,又不说了,继续吃饭。在费教授的目光中,李择佳看到一种不信任,因为不信任,所以欲言又止,把准备要说的话藏着掖着。她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伤害,尽管费教授与李择佳之间是雇佣关系,是主与仆,是东家和用人。在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时代,大家的关系应该是平等和友好的。他们这是属于互相提携,互相帮助,费教授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对她。几个月前,为了写字桌上的一把铜尺,他们之间产生过一次不愉快。费先生非要说是李择佳拿走了铜尺,说他明明是放在写字桌上,早晨还看到它在那,李择佳一离开就没了,不是她拿走了还能有谁。

李择佳为此感到十分委屈,好在那把铜尺不久又在书堆里找到了,为此费教授还专门向她道歉。事实上,铜尺夹在一本书里,就在他看过的那一页上,费教授终于想起来,当时是为了便于再次翻阅,他特地把铜尺夹在那一页上,万万没想到,转眼把这事忘了,忘得干干净净。今天显然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费教授大约又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又找不到了,然后呢,就怀疑到了李择佳头上。

李择佳说:“是不是又少了什么东西?”

费教授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李择佳又说:“写字桌的抽屉是上了锁的,怎么会有人动过呢?”

这话的潜台词就是,既然费教授你都上了锁,谁又能动得了那张写字桌的抽屉呢。

那年头,好像也没什么贼,各家各户的房门,通常都是不上锁。历经过一次次战乱,璩家花园这一片地区,早就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小杂院。每一道大门进去,都会有好多户人家,邻里之间大多不会见外,都是熟人。费教授住在二楼,这地方位置优越,居高临下,原来是璩家花园的藏书楼。根据传说,此处离钱谦益的“绛云楼”旧址不远。当年的绛云楼名冠东南,图书收藏丰富,与清廷内务府藏书可以一比,是南京历史上最有名的藏书楼之一,可惜后来毁于一场大火。天井的高祖建造璩家花园,仰慕前贤,追求风雅,也在此处盖了个藏书楼。

璩家花园的藏书楼,与绛云楼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它取名为“鹍游阁”,语出《千字文》中的“游鹍独运,凌摩绛霄”。在鹍游阁前,本来还有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有个用太湖石堆砌起来的假山,还有个小山洞。费教授刚搬来时,那个太湖石假山还在,还有小孩子爬来爬去,钻进钻出。后来修仙鹤桥,急需石料,就把这些太湖石移了过去,砸碎了,当作建筑材料。原来的假山处,另起了一排民房,就竖在费教授窗前,黑乎乎的房顶,有碍观瞻,很难看的。

严格说费教授住处所在的位置,只能是当年藏书楼的一角。东边的二楼,大部分早已坍塌,房管所的人前来维修危楼,干脆把坍塌部分锯开拆除,于是费教授所住的这个地方,就显得非常奇怪,特别单薄,窄窄的,孤零零的,竖立在一片杂乱的矮房子当中,好像是个很突兀的炮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也是改造过的,很窄很陡,笔直,有了楼梯的支撑,看上去摇摇欲坠的二楼,从此安然无恙。

费教授与李择佳前一天的对话,最后不了了之。第二天,李择佳去得略迟了些,一路上,还在回想当时的对话,心里仍然有残存的不痛快。这时候,费教授肯定去公园打太极拳了,过去的一段时间,他老人家的记忆力正在变坏,常常会忘记事。老年人记性就是这样,越是记不住,越是要表现出自己能记住,越是要表现出自己不糊涂。李择佳明知道没必要太计较,犯不着跟老先生生气,心里那点不痛快,却一直堵塞在那里,排解不了。她不知道费教授发现自己少了什么,她根本就不知道他那写字桌抽屉里究竟有什么,费教授从来都不会当着李择佳面打开抽屉。

二楼上似乎有动静,好像是关拉抽屉的声音。李择佳正准备上楼,楼上的响声让她感到疑惑。难道费教授没出门,难道他还在楼上,李择佳带着疑惑准备上楼,又停了下来,心里在想,如果费教授还在,如果是他,不妨等他关好了抽屉再上去,等他把抽屉锁好了再上去。

李择佳对楼上喊了一声:“费先生你还在家呀?”

楼上没有回答,却有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李择佳也没多想,这自然是表明费教授还在。她扶着楼梯把手开始上楼,一边上楼,心里还在嘀咕,他老人家为什么今天不出门呢。楼梯走到一半,楼上似乎又有了动静,又是什么东西在碰撞。楼梯走完了,李择佳站在楼梯尽头,她发现房间里没有人,费教授并不在房间里。这真是很奇怪,明明听见有声音,明明是有动静,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为什么。难道自己听错了,难道只是错觉,李择佳站在那发怔,突然,她发现墙角那蹲着一个人,没错,确实是一个人,抱着脑袋蹲在墙角,背对着她。

李择佳喝道:“你是谁,你在这干什么?”

那个人双手抱着脑袋,背对着李择佳不动弹。

李择佳又喊了一声:“喂,喂,怎么回事?”

那个人突然回过身来,李择佳这时看清了他的脸,竟然是天井,是民有的儿子天井。她想不明白天井为什么在这,为什么会在费教授的房间。天井一脸恐惧,惊慌失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李择佳。让李择佳感到疑惑的,不仅是天井这么傻傻地站在自己面前,更让她吃惊的是,费教授写字桌的抽屉竟然被拉开了,敞开在那,被拉到了一半的位置上,显然还没来得及拉好,还没来得及关上。满脸惊恐的天井突然朝着她冲过来,李择佳想拉住他,想问个明白,没想到他一把没能甩开她,竟然用力一拉,结果李择佳被他拉了个后仰,从高高的楼梯上摔了下去。

3

故事说到这里,我们必须打打岔,说点别的什么,整理整理头绪,简单交代一下人物关系。

先说一说李择佳,不妨把这个女人的身世粗略地介绍一番。李择佳生于1923年,二十岁时,也就是在1943年春天,嫁给了住在璩家花园的侯晋如。侯家当时也算是城南的大户人家,李择佳出嫁的时候,从鼓楼二条巷的家里出来,坐上豪华马车,到中华门走钓鱼台,绕了一大圈,在锣鼓声中,终于到了侯家门口,进大门前,把马拴在门口系牲口的石桩子上,再被人搀扶着下车。

那年头南京的结婚风俗,新娘子不能脚踩地上,于是就在地面铺上装了米的布袋。李择佳走在米袋上,有人不断地把后面的米袋往前挪移,然后就这样小心翼翼,一步又一步,一直移到拜堂的地方。尽管已经开始破败,侯家那时候还有点钱。他家的宅子有好几进,新房安排在第三进的楼上,红纸也一直追贴到楼上,连楼梯上都贴满了红纸。婚礼十分隆重,应该说办得非常风光,非常有面子,燃放了好多爆竹。

李择佳丈夫侯晋如生于1920年,正经的大学毕业生。家里有钱,人也很体面,却谈不上多能干,有点书呆子气。他的一生好像都是在走下坡路,李择佳嫁过来以后,接连生了五个女儿。1952年的“三反”“五反”运动,已成为祖传皮货店老板的侯晋如犯了错误,罪名是偷税漏税和偷工减料,也就是犯了“五毒”中的“两毒”,被关押拘留,最后又被罚款,从此一蹶不振。接下来社会主义运动“一化三改”,公私合营,他成了一家皮鞋厂的副厂长,很快又被降为车间主任。然后在1957年夏天,他生了一场病,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侯晋如是侯家的长房长孙,李择佳没为他生儿子,丈夫又是那样的结局,可没少挨婆婆的白眼。婆婆嘴很毒,说李择佳没有旺夫相,说她如果再嫁人,也还是克夫,命里就不应该有男人。

李择佳自己初中肄业,嫁到侯家,开口闭口,大家都管她叫侯太太。时间长了,大家都这么称呼,她也差不多忘了自己姓什么。1958年“大跃进”,同一条巷子的几位家庭妇女,组织起来,合办了一个缝纫小组。一共是七个人,有缝纫机的搬出缝纫机,会裁剪的裁剪,能缝纫的缝纫。在街道居委会支持下,正赶上大炼钢铁,劳保手套和护脚布套紧俏,缝纫小组的订单源源不断。于是招兵买马扩大队伍,歇人不歇机,没日没夜地干活,很快初具规模。李择佳是缝纫小组的重要成员,几乎可以算是发起人,最初唯一的一台缝纫机,就是她家的。

当时报纸上以《告别家庭妇女》为题,报道过这件事。一年过后,缝纫小组发展成一家服装厂,专门生产劳保服装,规模变大了,最初只有“七仙女”的小组,竟然发展到两百多人,而且还有了一个正式的名称“永红服装厂”。服装厂里女同志多,几乎全是不愿再做家庭妇女的妇女,孩子也多,为解决后顾之忧,李择佳接受了新任务,担任厂幼儿园园长。民有嘴里的“李园长”称呼,就是这么来的。以李择佳的能力,凭她的资格,完全可以担任服装厂厂长副厂长,可是组织上这么安排,她也就只能乖乖接受,老老实实地服从。

接受了任务就得好好干,李择佳是位能干实事的女人,在她领导下,幼儿园办得像模像样。民有的儿子天井就进过这个幼儿园,幼儿园只接受本厂职工的孩子,天井没有母亲,他母亲早死了,民有从江宁镇劳动改造回来,把天井从高淳的外婆家接回来,没办法照顾他,便向李园长求救。结果李择佳破例收下了天井,民有因此对她十分感激。那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李择佳对天井这个没妈的孩子也是特别照顾,有时候民有忙得忘了去接儿子,她便把天井带回自己家。在天井记忆中,李择佳家有一张很大的红木床,床架上雕着花,还有两个小抽屉,他依稀还记得,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自己在那张床上玩过,与侯家的阿四阿五两姐妹打闹过。

天井上小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民有没见过李择佳。再次见面,已经是1966年的“文革”初期。这时候,头上有了一顶右派帽子的民有,一改往日习惯性的认错认罪,突然变得神气活现。有一天,他带着儿子去剃头,从理发店里出来,看见李择佳正迎面走过来。这一次的见面纯属偶然,结果却令人意外,不同寻常。街上乱哄哄的,你来我往,有队伍在游行,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在喊口号,被批斗的人在游街。

民有看着李择佳,李择佳也看着他。两人先都装作不认识对方,想不看对方,又忍不住还要看对方。李择佳的态度还算坦然,民有便有些鬼鬼祟祟,带着一点暧昧的笑。

民有明知故问了一句:“这不是李园长吗?”

天井不知道李园长是谁,他已不认识眼前这个女人,毕竟幼儿园的记忆很模糊。

李择佳说:“还什么李园长,我现在早就不在幼儿园上班了。”

民有父子住的地方,与李择佳住的地方,并不太远,大家都在一条街上,也就隔着几个门牌号码。过去的这些年,大家虽然不曾见面,各自的事情多少也知道一点。民有知道李择佳丈夫不在了,知道她的状况并不是太好。李择佳摸了摸天井的头,说有几年不见,天井他都长这么大了,现在几年级了,在哪个小学读书。问完了这些,她也不在乎天井是否回答,又接着不无关心地问民有,问他近来怎么样,言下之意,无非现在形势这个样子,他的日子还好不好过。

没想到民有很得意地说:“我现在是革命群众。”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章,上面印着黄字,写着“某某造反队”字样。李择佳看了非常意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明白他为什么把红袖章揣在口袋里,而不是套在胳膊上。

民有反问李择佳:“你呢,你现在怎么样?”

“我——”李择佳迟疑了下,说,“我现在也是人民群众,普普通通的群众。”

这话不仅说的人说得别扭,听的人听着也别扭,什么才叫普普通通的群众呢。

李择佳只好再补充一句:

“我现在是家庭妇女。”

不过她心里却在嘀咕,眼前这个历史背景复杂,名声又不太好,还戴着右派帽子的民有,怎么就风水轮流转,突然也成了革命群众,而且还是造反派,口袋里还揣着红袖章。街上的人在呼喊口号,在喊打倒谁打倒谁,李择佳往呼喊口号的方向看了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现在是家庭妇女。”

说完,她又重复了一句:

“我就是家庭妇女。”

李择佳没有说错,她现在确实就是一名没有工作的家庭妇女,一名没有任何经济收入的家庭妇女。随着职工子女的减少,附属幼儿园说没就没了。从家庭妇女到缝纫小组的“七仙女”之一,到大集体性质的永红服装厂的工人,再到厂办幼儿园园长,最后又变成家庭妇女,李择佳回忆起自己走过的路,充满了悔恨,充满了不甘心。不管怎么说,她是“七仙女”之一,可以说是这个服装厂的创始人,是功臣,真正的元老级人物,幼儿园停办后,再想回到服装厂去,得到的答复是暂时还不让正式进入,要先享受一阵临时工的待遇,还要经过上级分管部门的正式批准才行。

李择佳一赌气就不干了,她本来就是家庭妇女,再回家做家庭妇女也没什么了不得。“告别家庭妇女”代表着一种时代进步,大不了她不进步就是了。李择佳的丈夫虽然死了,毕竟曾经还是资方老板,按照国家对资本家实行的赎买政策,李择佳可以吃股份的定息,她不上班,靠着定息也不至于饿死。明知道这定息也是有期限的,说没有就会没有。说好支付七年,后来又增加了三年,为了赌气,李择佳没有去想“真正期满以后怎么办”,也就图个一时痛快,做家庭妇女就家庭妇女吧。

结果当然是严重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李择佳尝到了没有一份正式工作的苦头。不上班是自由了,可是没有经济收入,自由也就变得不自由。李择佳开始为别人带孩子,在家糊纸盒子,最后不得不做用人,当保姆。1966年“文革”开始,也是李择佳感到最不好过的时期,这一段日子,除了刚出嫁的大女儿有份工作,其他四个女儿都在读书,阿二上大学,阿三是初中,阿四和阿五是小学,老婆婆还在,全家老老小小六个人,六个女的,都要靠李择佳一个人支撑,都要靠她一个人养活。因此,李择佳在街头与民有又一次偶遇,神气活现的民有竟然还称呼她是“李园长”,让她难免百感交集,差一点把眼泪给引出来。

街头偶遇的一个月后,垂头丧气的民有带着天井,突然来到了李择佳家。他们父子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李择佳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会这样,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民有父子是由几个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押送过来的,天井手里还抱着一个黄书包,里面放着他的换洗衣服。李择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民有看了看造反派的脸色,十分沉重地与李择佳商量:

“天井这孩子,恐怕要给李园长添麻烦了,我只能麻烦你帮着照料一下,给他一口饭吃,我这是又犯了错误,一时也顾不上这孩子了。”

李择佳仍然不太清楚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民有会被戴着红袖章的人押着过来,为什么他要把儿子托付给她,为什么要让天井在她这里搭伙吃饭。

戴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很严肃地对李择佳说:

“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璩民有,经过我们革命组织的研究,必须立刻隔离审查。他的这个儿子,我们决定暂时由你负责他的伙食,我们的兵团会从璩民有的薪水里,扣钱给你。”

民有结结巴巴还想说什么,还想解释,造反派一声断喝,让他闭嘴。于是李择佳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拒绝,稀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天井就这么被留了下来,就这么被强行留在了李择佳家。这时候,天井十二岁,正准备升初一,就要上中学。一切都发生在转眼间,民有被带走了,临走,父子俩你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你一眼,大家又都看了李择佳一眼,然后就这样,稀里糊涂加上莫名其妙,天井便留在了李择佳家。

时间还是夏天,天井穿着短裤汗衫,黄书包里放着换洗衣服,衣服里还包着一个金边饭碗。李择佳看了,摇了摇头,说你这孩子还带着一个讨饭碗来,怕我们家没有吃饭的碗不成。天井也不知道她这么说,是心里不高兴,不欢迎他,还是在开玩笑,说笑话,怯生生地说了一句:

“我爸说这碗很值钱,很值钱,缺钱的时候,你可以把它卖了。”

李择佳听了一怔,拿起那金边饭碗,看了又看,似信非信地说:

“你爸说的?”

天井点了点头。

李择佳又追问了一句:

“你爸真这么说的?”

天井又点了点头,民有确实就是这么说的,他匆匆忙忙地把这只碗用衣服裹了,塞在了儿子书包里,悄悄告诉他,说儿子你一定要记住,要告诉李园长,这碗是璩家祖上留下来的,可值钱了。这个碗到底值不值钱,天井自然是不知道的,那时候他对“值钱”两个字甚至都没什么概念,不过是把父亲说过的话,对李择佳再复述一遍。李择佳倒是有些相信,璩家的祖上很阔,很有钱,会留些老玩意下来,有点值钱的东西不足为奇。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择佳家的阿四和阿五都在场,她们看着璩天井,觉得他十分可笑。阿四和阿五与天井年龄差不多,大家在同一所小学同一年级读书。阿四只比阿五大一岁,与天井是同班同学,阿五在隔壁班。那年头男生和女生都不说话,见了面就像仇人似的,天井自然是认识阿四阿五,可是碰在一起,还是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在李择佳家的女孩子中,阿四最漂亮,皮肤也最白,她白了天井一眼,很不屑地说了一句:

“什么破碗,不就是个讨饭碗嘛,就是到我们家来讨饭的,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看上去好看一点,什么碗不是一样吃饭。”

阿五对天井的态度也不友好,同样是不屑,同样看不入眼,说:

“这碗,一看就知道是剥削阶级用过的,一看到它,就能让我们想到万恶的旧社会,想到地主对贫下中农的压迫。”

这个不起眼的金边饭碗,这个当初被阿四看作到她们家来讨饭的碗,在二十年后,被一位收藏古董的贩子,以一万元的价格,从阿四手中买了去。又过了十多年,在一本印刷精美的古董拍卖手册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与它十分相像的金边饭碗,品相还远不如它,拍卖的价格已经是高达三十万元了。

4

现在,还是把故事拉回到费教授的二楼上,我们看到李择佳发现了天井,看到她非常吃惊地看着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费教授房间。我们看到天井冲着她跑过去,他只是想逃跑,李择佳挡住了去路,想伸出手拉住他,想拦住他,可是已拉不住了,他甩开了她,不,是用力拉了一下,确实是用了力。天井太慌张了,不计后果地用力一拉,李择佳向后一仰,直接从楼道上摔了下去。

从二楼这么仰着脑袋摔下去,李择佳还没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便昏死过去。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感到害怕,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一切就已经发生了,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她的身体腾空飞了起来,向后飘移了一段距离,然后坠落了,坠落在陡峭的楼道上,沿着楼道往下滑,一直滑到楼下的地面上,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择佳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今天这样的遭遇,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她可以说是看着天井这孩子长大的,自己当幼儿园园长时,民有跑来求她收下他,那时候天井也就七八岁。“文革”刚开始那阵,民有和造反派又送他过来搭伙。再以后,因为与民有有了那层不清不白的关系,李择佳经常能看到天井,看着他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孩,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现在的天井已十六岁,与当初在她家搭伙的那个小毛孩相比,完全不是一回事。那时候的天井还没发育,比阿四阿五要矮一个头。他胆子很小,吃在李择佳家,她家全是女性,地方又小,没地方安排他睡觉,到晚上,天黑了,不得不把他送回自己家,为此李择佳还曾感到非常歉疚。

好在两家住得不太远,都在一条街上。夏日里有人乘凉,红卫兵还在走街串巷游行,喊口号,高唱革命歌曲,宣传毛泽东思想。吃完晚饭,洗了澡,留下换洗衣服,李择佳坚持要送天井回家。十二岁的天井将不得不一个人住在家里,问他害怕不害怕,没有人陪行不行,天井说不害怕,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对于孩子们来说,大白天看热闹,什么都不会感到害怕,到了夜晚,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形影相吊,孤苦伶仃,心里便变得有些异样,多少还是有点恐慌。

那时候的天井又瘦又小,总会被别的孩子欺负。在李择佳家搭伙,阿四和阿五也会欺负他,笑他人不大,个子不高,饭量却比谁都大。也就是在那一年,他与阿四和阿五一起升入中学,原来小学的班级重新调整,进了中学,天井不再与阿四一个班,而是和她妹妹阿五在一个班。很快,天井开始发育了,男孩子要么不长个子,要么不长身体,真长起来十分快,过了没多久,他突然就比阿四阿五姐妹高出了一个脑袋。

李择佳从二楼摔下去的那一刻之前,天井根本没时间去想后果有多严重。那时候,他只是想赶快离开,赶快离开费教授房间,赶快从费教授的房间里冲出去。当时不可能考虑到有什么后果,顾不上有什么后果,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最简单的念头,那就是赶快跑,赶快逃之夭夭。看着李择佳跌下楼,天井突然感到了害怕。他意识到事情很不妙,后果可能很严重,她这么直挺挺地摔下去,很可能就摔死了,很可能。

天井站在楼梯口往楼下看,看着重重摔在地上的李择佳,看着她不动弹,看着她昏死过去。一时间,他完全给吓傻了,吓晕了,站在那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楼下。如果李择佳这么一摔,摔死了,咽气了,那么天井就是不折不扣的罪犯,就是杀人犯,是他杀死了她。天井一想到李择佳的两个女儿,也就是阿四和阿五那两个丫头,想到她们哭着喊着和他拼命,冲过来骂他打他,心里就一阵阵发毛。这个祸闯大了,闯得太大了,谁也饶不了他,谁也不会放过他。警察肯定会过来抓他,肯定会抓到他,杀人偿命。天井本来只是个小偷,只是偷了费教授的钱,只是个贼,现在他已经是个杀人犯了。

天井小心翼翼地下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蹑手蹑脚往下走。他走到李择佳身边,看到她嘴边有血在流出来。这时候的李择佳一动不动,眼睛似睁非睁,又好像是翻着白眼。天井不敢对她细看,不敢看她的脸,不知道她是死是活。看了看四周,除了能听见外面知了聒噪的叫声,并没有其他的动静。世界仿佛是静止了,天井伸出脚,用脚尖碰了碰李择佳僵硬的脚,踢了踢她的膝盖,她没有任何反应,她没有一点知觉,就跟死过去一样,跟真的死了一样。

不知道是从哪一部电影上学来的,天井俯下身,把手放在李择佳鼻子下试探。他想试试她还有没有呼吸,因为紧张,因为恐慌,天井的额头上全是汗,他把手缩了回来,抹了抹自己头上的汗珠,甩了甩手,把汗珠甩掉,然后再把手伸到李择佳的鼻子底下。他感觉不到任何呼吸,什么感觉都没有,看来她是真的咽了气,她显然已经死了。就在这时候,远处有了人声,是说话的声音。天井好像得到某种暗示,好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话,在撺掇他快跑,让他赶快逃离犯罪现场。毫无疑问,李择佳死了,天井相信李择佳已死,认定她肯定死了。杀人要偿命,天井杀死了李择佳,李择佳被天井杀死了,他罪大恶极,他罪不可赦,难逃一命抵一命的惩罚。

天井拔腿就跑,不知道该往哪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里,赶快跑。转眼来到了外面的巷子里,巷子里有行人,行人不太多,天井也不敢看行人,似乎他不看行人,不对着行人看,行人也不会看他。不一会,天井到了自家门口,到了家门口却又不敢进去,觉得警察很可能已在他家等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警察抓到他会怎么样呢,当然会审问,然后会怎么样呢,然后就应该是枪毙了。想到这些,天井觉得自己的脑袋瓜,猛地疼了一下。

说起来,天井会落到今天这一步,陷入走投无路的境地,要怪就要怪他爹民有。是民有让他去费教授那里偷钱的,偷钱就偷钱吧,偷了,还嫌多,又非要叫儿子再去还掉一部分。这个事情实在是太荒唐,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竟然要儿子去当贼,要儿子去偷窃。都说父命不可违,天井向来是个听话的孩子,谁的话都会听,都能听进去,现在是他爹要他去偷钱,怎么会有不接受的道理。

民有为什么要让儿子去偷钱,为什么要让儿子做小偷,他解释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好像根本就不是去偷,只是让天井去拿回本应该属于民有的东西。事情的由头并不复杂,就在前几天,费教授一下子补发了一大笔钱,这笔钱数额巨大,一般人听了都会吓一大跳。具体的数额是差不多七千块钱,在1970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毕竟那时候一个鸡蛋只要几分钱,一斤猪肉也才几毛钱。按照民有的解释,如果不是他帮着老先生出主意,不是他出谋划策,不是他设计好了缜密的讨要方案,费教授根本不可能得到这笔扣发的工资。

费教授是教育部评定的二级教授,每个月工资有二百四十八元。从1966年的“文革”初期,他的工资就开始被扣,或者说是他主动要求降薪,降到了每月只拿最基本的生活费。有那么一段日子,费教授的钱实在太少了,连应该给李择佳的保姆工钱,都付不出来。他确实不是党员,不是共产党员,他的身份是民主人士,九三学社成员,属于民主党派。到了1970年,“文革”的运动气氛已不像刚开始时那么激烈,民有得到了要落实政策的消息,便为费教授出主意,让他打报告申请恢复工资,同时要求补发被扣的薪水。费教授觉得补发不太可能,他告诉民有,自己明确向政府表过态,这些年来被扣发的工资,作为党费上缴,缴给党缴给人民缴给国家,现在,如果能恢复原来的工资,只要能恢复到他原来的工资,就心满意足了。

民有为费教授找到了一大套合理的说辞,首先他并不是党员,他的工资作为党费上缴,从情理上说不通。落实政策是中央的决定,费教授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必须毫不客气地拿下这笔钱。费教授年岁已高,很多事情搞不明白,对当前的形势和政策,也始终弄不清楚,民有说得煞有介事,对文件的精神似乎吃得很透,他自告奋勇,表示可以为他出面,为老先生出力,帮费教授写申请打报告。

费教授对民有的话将信将疑,知道这个人喜欢满嘴跑火车,喜欢胡说八道,反正既然他这么说了,又愿意出面出力,愿意帮写申请帮打报告,费教授也就烦不了那么多,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民有说到做到,鞍前马后为费教授奔走,为费教授打草稿,代写申请报告。当然,他也不可能白忙,事前对费教授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一旦这个事真成功了,费教授拿到钱,拿到了补发的工资,必须付给民有辛苦费。辛苦费是多少,并没有一个明确数目。费教授在一开始,根本没想到这事会成,只想到自己应该增加薪水,最好是能恢复到原来的工资,做梦都没想到,还会一下子补发那么多钱,那么一大笔人民币。

费教授在民有陪同下,去他所在学院的会计室,拿回这笔钱,拿回这笔巨款。那年月还没有一百元的钞票,最大面额就是十元,七千多元的人民币,竟然是装了满满一书包。费教授和民有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里充满了不相信,感觉就跟梦游一样。这么多钱拿回家,搁哪呢,就搁在费教授写字桌的抽屉里。只有写字桌的抽屉可以上锁,里面放的全是费教授多年来的日记,现在为了放钱,放人民币,不得不把这些日记本统统拿出来,转移到旅行包中另放。

民有让儿子天井去偷费教授的钱,确实不可思议。这个偷,很有些赌气成分,说到底,也和李择佳有关,与她提出的要一台缝纫机有关。民有与李择佳的纠葛也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之间的关系,断断续续,用民有很难听的话来形容,就是乱世中的一对狗男女,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打发寂寞。民有一直都单身,李择佳丈夫也死了好多年,两人没有成为夫妻的真正原因,是内心深处都看不上对方,都觉得并不是真的合适。民有嫌对方负担太重,娶了她就要养她一家子,太吃亏。李择佳的孩子有个资本家的不好成分,如果再加上民有的右派帽子,真所谓祸不单行,坏事成双。此一时彼一时,你愿意了我不乐意,我愿意了你又改主意,始终都是有缘无分,结不成婚。

只有在1970年,只有到了这一年,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经过多年磨合,双方都有些心死,哀莫大于心死,对自己都有了新的认识。他们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就去领结婚证,李择佳提出的条件也不高,确实不算高。只要一台缝纫机,哪怕是台二手的缝纫机也行。民有的回答则是斩钉截铁,许诺说立刻就为你买台缝纫机,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如果只是吹吹牛,也没什么大不了,真没有那台缝纫机,李择佳一样会嫁给民有。她不是那种为一台缝纫机就愿意出嫁的女人,说到底,李择佳内心还是喜欢民有,她知道他这家伙就喜欢吹牛,在她面前,说话不算数也不是一次两次。

民有答应买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敢开这个口,敢许这个诺,跟他与费教授的约定有关系。民有曾与费教授说好,如果帮他争取到了补发的工资,必须要有一笔辛苦费,这笔辛苦费一定是要的。现在费教授钱已经拿到手了,民有也就毫不含糊地开出自己的酬金价格,不多当然也不能太少,他觉得费教授拿出的钱,不应该少于两百块。

“两百块?”费教授觉得这数目好像大了一些,不能接受,“两百块钱太多了。”

民有很认真,觉得大家应该说话算话:

“我觉得呢,起码不能少于两百块。”

“太多了,太多。”

“不多。”

民有觉得自己立了大功,论功行赏理所当然。要不是他及时提醒,要不是他帮着费教授出主意,要不是他不辞辛劳地奔忙,到处打听消息,费教授未必就能拿到这些钱。民有以功臣自居是有道理的,他一次次向费教授暗示,有时已接近赤裸裸的勒索,希望能兑现酬金,弄得费教授心里很不痛快。事实并不完全像民有说的那样,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那样。如果没有民有提醒,费教授的确不知道有这样的文件,不会想到补发工资一事。天上确实突然掉下了馅饼,但是,正如单位会计在帮费教授数钱时所说的那样,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国家,感谢政府,要不是落实政策,要不是上面有红头文件,费教授也不可能平白无故补发这么一大笔钱,绝对不可能。

换一句话说,有没有民有这个人,有没有他的热心帮助,一点都不重要。费教授心里不太痛快,既然有没有民有,结局都一样,他的居功自傲,便显得毫无道理。况且,就算民有热心地出头露面了,就算他立下汗马功劳,费教授也觉得自己不欠他什么。民有前前后后,从费教授身上得到不少好处,他不止一次借钱不还,虽然每次只是几块钱,最多也就三块五块,可是集腋为裘,加在一起,也是个不小的数目。譬如帮费教授买两支毛笔,拿了五块钱去,买了就不会再找零,多下来的钱,自作主张便当作跑腿费。

结果双方讨论了好几次,费尽口舌,这个辛苦费究竟怎么说,还是没有最后敲定。数额基本定下来了,就算是两百块,付钱方式却各持己见。民有希望是一次付清,长痛不如短痛,反正是要给的,不要像挤牙膏那样拖拖拉拉,免得大家一次次尴尬。费教授坚持按月支付,每个月十块钱,直到完全付完,理由是他把这钱看作对民有的资助,也就是说可以给,也可能不给,如果民有有让费教授不乐意的地方,又玩了什么新花样,他老人家不高兴了,随时可以取消。

谁有钱谁狠,人民币在谁手上,谁就狠,民有不得不让步接受费教授的方案。生姜还是老的辣,民有心有不甘,不想接受也得接受,只能这么去接受。本来这事定了就定了,结了就结了,分期付款就分期付款,没想到李择佳提出要一台缝纫机做嫁妆。在她提出这个要求的第二天,民有自觉找到一个好的借口,胸有成竹地去见费教授,把准备买缝纫机的事,说给老先生听,希望他能成全自己的婚事,一下子付清一百五十块钱。没想到费教授会不答应,不管民有怎么解释,无论他怎么协商,苦苦哀求,费教授就是一个不答应,不答应。

5

天井自小没有妈,印象中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他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除了民有刚被打成右派的那段日子,还有“文革”初期的进牛棚,被造反派强行抓走隔离,天井从未与民有分开过。民有用商量的语气告诉儿子,要为他找个后妈,准备与李择佳结婚,天井只是有点意外,感到有点突兀有点好奇,并没有真心地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好。他从小就听父亲的话,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民有说什么就是什么,天井不会也不可能反对父亲娶谁。

民有说:“这个事,你觉得怎么样?”

天井不知道如何回答,不回答。

民有说:“是不是觉得突然要为你找个后妈,这不太好,这不太合适?”

天井确实也没觉得不太好,也没觉得不太合适。

民有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最好不要这样,你是不是不太愿意,不想要那个姓李的女人做你的后妈?”

天井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像在表示自己不愿意,不同意父亲的婚事,最好不要那样,最好不要再结婚。当然,这并不是天井的真实想法,心里根本不是这么想。只不过是在顺着民有的话,随意表个态。没有一个孩子会真心地想要后妈,不过李择佳来当后妈又不一样。首先,她要成为后妈,未必是件坏事。多少年来,李择佳对天井一直不错。她没有儿子,常拿他当自己儿子看。其次,天井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喜欢李择佳家的两个女儿,喜欢阿四和阿五。民有如果与李择佳结婚,成了阿四阿五的后爹,李择佳成了天井的后妈,大家成为一家人,和睦相处,又有什么不好。最后一点,民有不会在乎儿子是否同意这桩婚事,他不过通知儿子一声,连商量都谈不上。天井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不会起任何作用。

如果费教授痛痛快快把钱付给民有,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有了这两百块钱,民有就可以买缝纫机,就可以与李择佳成亲完婚。费教授坚决拒绝,显然是不想成全他的婚事。不仅不想成全,费教授压根就在反对这桩婚事。当他知道民有的用途后,知道是为了要和李择佳结婚,才急吼吼地需要这两百块,反而变得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费教授甚至表示,考虑到李择佳这些年来一直都在照顾自己,问寒问暖忠心耿耿,她要是跟费教授开口,她要是把这个想法说出来,他愿意送她一台缝纫机。

民有脱口而出,略带讥讽地来了一句:“费先生不会也对她有什么想法吧?”

费教授听了,勃然大怒,脸都红了,怒斥道:

“你说什么,我一个马上就八十岁的人了,你说我有什么想法?”

民有不吭声,费教授还在追着问,声音有些颤抖:

“你给我说说清楚,我有什么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

民有心里在嘀咕,你老人家心里有什么想法,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李择佳照顾费教授,已不是一天两天,他们一个是漂亮的用人,一个是有钱的主人,过去这些年,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民有怎么可能知道。人不应该什么事都往坏处想,自然也不能什么事都往好处想。费教授有什么理由不赞成民有和李择佳的婚事,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费教授为什么不赞成,为什么要反对。民有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事情到了这一步,费教授可以不仁,也就不能怪民有不义。

让天井去费教授那里偷钱,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民有知道写字桌抽屉的钥匙藏在哪,也知道老人家什么时候肯定不在,还知道李择佳大概什么时候会去收拾房间。民有为儿子设计的行窃计划,本来是天衣无缝,可以说万无一失,没想到最后让天井给搞砸了,弄得不可收拾。事实上,民有并不觉得是让儿子去偷钱,只不过是让儿子去把他应得的酬劳,去拿回来。

最初的行动相当顺利,按照民有设计的方案,根据他的叮嘱,天井很容易就完成任务,很轻松地拿到了钱。费教授的写字桌抽屉被打开了,打开那一瞬间,天井有点发蒙。没想到抽屉里会有那么多钱,一沓一沓又一沓,五块的人民币,十块的人民币,还有绿色的两块人民币。民有只让他取一百五十块钱,关照他不要光拿一种票面,十块的五块的都要拿上一点。或许因为慌张,或许是想表现得不慌张,天井脑子里开始混乱,有些算不清楚账,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加法,他拿了十张十块的人民币,拿了十张五块的人民币,又拿了十张两块的人民币。临走,他还不死心,干脆又随手拿了好几张。

结果就是这随手的好几张,使得总数额变成三百二十多,超过了一倍都不止。民有觉得这样不对,觉得这样不好,很不好,违背了他的本意。他好歹也是个讲原则的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这场交易中,他只要一百五十块,只要属于他的一百五十块。这一百五十块是民有应得,拿了这一百五十块,合情合理,合理合法。一百五十块之外都属于不义之财,超过一百五十块钱,问题性质便改变了,如果真是这样,就是确凿无疑的行窃,就是真正的小偷。

天井对民有说的那一套无法理解,他完全被他给说糊涂了,现在,钱都已拿了,钱已经到手了,难道还要再退还回去。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能退还回去?”

民有看上去有些兴奋,很兴奋,仿佛突然得到了什么启示,目光炯炯地看着儿子,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很值得一试。他仔细询问天井,检查细节,让他好好地回忆整个过程,钥匙是不是归还到了原处,打开的抽屉是不是按照原样锁好,他有没有遇到过其他什么人,会不会有什么人对他的行动有所怀疑。毕竟费教授年纪大了,多少有些老糊涂,他肯定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钱少了,即使打开了抽屉,只要看到那些钱还在,他也未必会去认真地再数一数,要把这么多的人民币,重新数上一遍并不容易。

于是,在民有唆使下,天井又一次去了费教授那里,这次不是去偷钱,而是去还人民币,把多出来的一百七十多块钱,再放回去。没想到拿出来容易放回去难,民有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他没想到在节骨眼上,李择佳会突然出现,更没想到,天井会把她弄得摔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