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3章 镜湖深处有点凉
陆寒攥着苏璃塞来的薄被,指节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她转身时发间玉坠轻晃,碎银似的光落在他手背上,像道若有若无的烫痕。
“等等。”
他鬼使神差开口。
苏璃的脚步顿在芦苇丛边,背影像片被风卷着的纸鸢。
她没回头,却侧过半张脸,月光漫过她眼尾的泪痣:“怎么?”
陆寒喉结动了动。
方才梦境里血河翻涌的画面还黏在视网膜上,他忽然想起今早苏璃翻查药经时,指尖在某页“归墟残剑”的批注上停了三息。
那页边缘被她撕走半角,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陆”字墨迹。
“你...今晚看我的眼神。”
他舔了舔干燥的唇。
“像在看团火。”
苏璃猛地转身。
芦苇叶擦过她腰间的药王谷旧佩,发出细碎的响。
她眼底有团暗火在烧,又被刻意压成冷霜:“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夜风吹得她袖口翻卷,露出腕间淡青的血管。
陆寒望着那抹跳动的青色,忽然想起梦中焦土上的断剑。
剑身上的金纹,与苏璃腕间被袖扣遮住的一道淡金胎记,纹路竟有七分相似。
“我只记得...”
他声音发涩,喉间像卡着块带血的碎骨。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苏璃的瞳孔缩了缩。
她伸手按住腰间的短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可你杀过人。”
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扎进陆寒心口。
他想起今早替外门弟子修剑时,剑胚在锤下裂开的瞬间,他竟不受控地挥起铁锤,差点砸碎那弟子的天灵盖。
直到苏璃的药香裹着清凉的触感漫过来,他才惊觉掌心全是血,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我知道。”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骨节分明的手背还留着打铁时的老茧。
“那些血...我闻得到。”
芦苇荡突然静了。
风停了,水鸟的扑棱声也没了,只剩两人的呼吸声在夜色里撞出回响。
苏璃的短刃“铮”地滑出半寸,又被她猛地按回去。
她转身走向湖边,裙角扫过芦苇秆,惊起几点露珠,落进水里,荡开细小的涟漪。
陆寒正要跟上,林间忽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他脊背一绷,剑意如游蛇般窜上指尖。
那是种刻在骨血里的警觉,比他的意识更快。
来者脚步很轻,却带着股沉钝的死人气。
陆寒看见月光下走出个穿粗布麻衣的男人,怀里抱着柄裹满红布的断剑。
男人眼尾有道刀疤,从眉骨斜贯到下颌,在脸上犁出道深沟。
“你们不该来这里。”
男人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片。
“归墟碎片的气息,已经唤醒了某些东西。”
苏璃猛地回头,短刃完全出鞘:“你是谁?”
“镜湖守墓人。”
男人掀开断剑上的红布,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剑身。
“燕北。”
陆寒盯着那截断剑,喉间突然泛起腥甜。
他识海里的剑意开始躁动,像困在笼里的兽,用爪子挠着他的魂魄。
那截断剑的纹路,与他梦中那柄刺瞎他眼的断剑,竟分毫不差。
“归墟碎片?”
苏璃的短刃微微发抖。
“你是说...我师父当年...”
“嘘——”
燕北突然竖起食指。
湖面泛起幽蓝的光。
那光从湖底涌上来,像无数萤火虫被揉碎在水里,又连成片。
芦苇荡的影子被蓝光拉得细长,在两人脚边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陆寒听见水下传来铁链拖拽的声响,混着婴儿啼哭般的呜咽,从湖底直往耳朵里钻。
“走!”
燕北突然扑过来,断剑划出半道弧,将陆寒和苏璃往芦苇荡外推。
但已经晚了。
树梢传来枝叶断裂的脆响。
陆寒抬头的瞬间,看见道黑影如鹰隼般俯冲而下,短刃泛着淬毒的幽绿,直取苏璃咽喉。
“叛徒!”
是白芷。
药王谷大弟子,苏璃从前最信任的师姐。
她脸上缠着带血的纱布,左眼处空着个血洞,声音像从地狱里刮出来的风:“你勾结邪修,害我谷满门!今日我替师父清理门户。”
陆寒的剑意先于意识爆发。
青色剑气如怒龙般撞开白芷的短刃,带起的气浪掀翻了半片芦苇丛。
苏璃被他护在身后,能清晰听见他剧烈的心跳,一下下撞着她的后背,像敲在战鼓上。
白芷被震飞三丈,撞在槐树上又滑下来。
她捂着心口,指缝间渗出黑血——显然方才那记剑气里,混着陆寒自己都没察觉的杀戮之意。
“你...你怎么会...”
她盯着陆寒发颤,“这剑意...是当年...”
陆寒的指尖在发抖。
他能感觉到识海里的剑意还在沸腾,像要冲破他的经脉,去撕碎眼前的活物。
苏璃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药香混着体温渗进来,才让那股躁动稍稍平息。
白芷突然笑了,血沫溅在她染血的纱布上:“原来...原来当年的凶手不是你...”
她望着苏璃,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像从前她们在药庐里晒药材时那样。
“小璃...是我错了...你不是...”
话音未落,她的头重重垂向一侧。
陆寒看着她逐渐冰冷的尸体,喉间的腥甜再也压不住,“哇”地吐出口黑血。
苏璃扶住他的肩,指尖触到他后背的衣服。
全被冷汗浸透了,像块冰贴在她手上。
湖面的蓝光还在翻涌。
燕北抱着断剑站在湖边,影子被蓝光拉得老长,像道随时会倒的墙。
他望着白芷的尸体,又看了看陆寒,最后将目光投向芦苇荡深处:“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苏璃蹲下身,颤抖着合上白芷的眼。
她的指尖触到白芷颈间的半枚玉牌,那是药王谷弟子的信物,本该成对的。
她突然想起自己藏在行囊最深处的半枚,纹路竟与这枚严丝合缝。
月光被乌云遮住了半角。
陆寒望着苏璃颤抖的背影,识海里又响起那道声音:“这一世,你不能再失败。”
可他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己,还是藏在他骨血里的那道剑意。
远处传来铁链崩断的脆响。
苏璃的指尖还停在白芷闭合的眼睑上,温度正随着月光的隐退迅速消散。
半枚玉牌硌得她掌心生疼,那是方才从白芷颈间取下的,与她行囊里藏了三年的半枚严丝合缝。
原来这对本该象征同门情谊的信物,竟成了割断最后一根希望的利刃。
“你不是仇人......”
白芷临终前那句破碎的呢喃,像根烧红的铁钎,正一寸寸捅进她胸腔里最滚烫的地方。
她望着白芷脸上未干的血渍,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月夜,白芷裹着她的外衣冲进暴雨里,只为替她寻回被风吹走的药锄。
那时师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哪里有半分此刻空洞的模样?
“如果她认错了仇人......那我呢?”
苏璃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哽咽,指甲深深掐进泥里。
“我是不是也错了?”
泪水砸在青石上的脆响,惊得芦苇叶簌簌落了几片。
陆寒踉跄着上前半步,伸出的手在半空悬了悬,终究没敢碰她颤抖的肩。
他能看见她睫毛上凝着的泪珠,在蓝光里泛着幽冷的光,像极了当年他在铁匠铺熔炉前,被火星溅落时迸出的碎晶。
那时他以为疼的是皮肤,现在才懂,有些疼是要啃到骨头里的。
湖面突然传来“轰”的闷响。
陆寒猛地转头,只见原本幽蓝的湖水正翻涌成墨色,无数细碎的光片从湖底窜起,像被搅碎的星子。
他识海里的剑意突然暴烈起来,仿佛有团火在魂魄深处燃烧,每根经脉都在发烫。
“归墟......”
燕北的声音突然像破了的风箱,他怀里的断剑发出嗡鸣,锈迹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纹路。
“它醒了。”
陆寒的瞳孔在这一刻骤缩。
他看见自己手背的皮肤下,有青黑色的纹路正顺着血管蔓延,像无数条小蛇在皮下游走。
喉间的腥甜翻涌得更厉害了,这次他尝到的不是血,是铁锈味的杀意。
那是刻在骨血里的,比他更古老的意志。
“我不该再来这里......”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尾音却带着不属于他的森冷,像是有两个人同时在说话。
苏璃猛地抬头,正撞进他发红的眼底。
那里不再有她熟悉的隐忍与温柔,只剩一片翻涌的黑浪,像要把世间所有活物都撕成碎片。
“阿寒?”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被一道凌厉的剑气弹开。
陆寒周身腾起黑色的气浪,发梢在无形的风暴里倒竖,连脚下的青石都被掀得粉碎。
燕北抱着断剑倒退三步,断剑上的红布被气浪卷走,露出完整的剑身。
与陆寒识海里那柄刺瞎他“眼睛”的断剑,竟完全重合。
“小心!”
燕北的断剑划出一道金芒,试图锁住陆寒的气机。
可那道剑气刚触到黑气,便像被吞吃了似的,瞬间消弭无形。
陆寒仰起头,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右手不受控地抬起,指尖凝聚的剑气竟比他平日全力一击还要凝实三分。
“轰——”
镜湖掀起十丈高的巨浪。
浪尖上裹着无数泛着幽光的碎片,那是湖底沉了千年的残剑、断甲,此刻全被剑意唤醒,如利箭般射向四周。
苏璃被气浪掀得撞在槐树上,额角擦出血痕,却仍死死盯着陆寒。
他的身影在黑浪里若隐若现,唯有眼底那抹不属于他的冷光,像两盏鬼火,烧得她心尖子发颤。
远处山巅,秦昭的玄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镜湖方向腾起的黑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指尖在随身携带的羊皮地图上点了点。
“玄天宗...青霄长老、问心真人...”
他抽出腰间短刃,在“问心真人”四个字上划了道血痕。
“归墟之力果然比我想得更快。陆寒,你以为自己在控制剑意?不过是被上古残魂当剑鞘罢了。”
他转身欲走,忽然注意到怀中的铜铃轻轻晃动。
那是雾影婆婆给他的“见面礼”,此刻正随着镜湖方向的波动发出轻响。
秦昭的瞳孔微缩,随即又恢复成漫不经心的笑意。
“有意思...看来那老东西的铜钱,也要派上用场了。”
镜湖边,苏璃摸向腰间的药囊,却触到个温热的硬物。
她这才想起,是前日雾影婆婆塞给她的铜钱。
此刻正贴着她的皮肤发烫,纹路里渗出细密的金光,像在指引着什么方向。
陆寒的嘶吼声突然拔高。
他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地抬起,指尖的剑气凝聚成实质的黑芒,连空气都被灼出焦痕。
苏璃踉跄着爬起来,想要冲过去,却被燕北一把拽住:“没用的!那是归墟残魂在借他的身体苏醒,除非......”
“除非什么?”
苏璃的指甲几乎掐进燕北手腕里。
燕北望着陆寒周身翻涌的黑气,喉结动了动:“除非他自己能压下那道残魂...或者......”
话未说完,陆寒突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瞳孔里,黑芒与原本的墨色正激烈交锋,像是两团火在争夺主导权。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破碎的呢喃:“不...不能...伤害她......”
下一秒,黑气骤然暴涨。
陆寒的眼神彻底沉进黑暗里,他抬起的右手,缓缓转向了苏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