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大教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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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凌云之志

“当年,苏先生鼓励我们回北大读研,甚至校方允许我们可以免考入学就读副博士研究生。我很想读书,但当时我在考古所干得也不错,颇受夏先生器重,贸然离开考古所,我也纠结,于是,我去找夏先生,希望能够与他商议此事,他要好言相劝,我肯定会感动,也许就留下来了,没想到,夏先生说,你不就是要读书吗?我给你几年的时间行不行,什么难听话都说出来了,我哭了,去看尹所长,尹所长安慰我,给我做了一碗面,我很感动,但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考古所,我已下定决心。”

说到这里,俞伟朝老师有些动情。

显然,当年的事情,对于他来说,记忆犹新。

苏亦前世,看一些老先生的纪念性文章,曾经提及过此事,还说当年在苏秉琦先生找到俞伟朝的时候,夏鼐先生还在外面,回来的时候,俞伟朝已经答应北大方面了。为此,夏鼐先生恼怒不已。

却没有想到,他还曾经跟俞老师发过脾气。

不过想来也正常,夏鼐先生德高望重,但脾气也算不上特别好,比如,当年石兴邦跟他在浙大读研的时候,好像是一次考古发掘,石兴邦在处理发掘经费的问题上,让夏鼐先生误会了,夏鼐先生就觉得石兴邦人品有问题,不愿意继续担任对方的导师,还说很多重话,虽然后来误会解除了,但从这件事也能够看得出来,夏先生发起脾气,还是很可怕的。

同样,对于俞伟朝的话,苏亦也不怀疑。

俞老师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也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夏先生好好跟他说,说不定他真的留在考古所了。

毕竟,夏鼐当年确实非常看中他。

甚至,前世,俞伟朝介绍采访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他离开北大,夏鼐先生还托人给他带话,如果他愿意回考古所,也可以接受。

夏鼐看中俞伟朝,也不是说说而已,在《夏鼐日记》之中,五几年的时候,俞伟朝还在考古所那段时间,就没少被提及。

甚至,《夏鼐日记》还曾经提及俞伟朝到北大读副博士研究生之事,但是没有记录他发脾气这一幕[1]。

就算后来因为师门的关系,在学术方面,俞伟朝跟夏鼐多少有些摩擦,然而,他本人对于夏鼐先生也非常尊敬。

这是一种比较复杂的情感。

苏亦不是当事人,没法体会到俞伟朝老师本人是一种什么心路历程,就算前世他翻阅相关的文献资料,也只是一种旁观者。

但是,对方愿意跟他分享如此,私密的事情就说明俞伟朝是真的把他当成自己人了。

果然,俞伟朝接着说道,“当然,你的情况跟我的不同,不管其他先生,是否支持你去留学,我本人是支持的,去外面开拓一下眼界,也是好的。过去那些年,我们终究是跟西方学界中断交流太久。我们北大考古现在也缺乏学贯中西的大学者,你正好合适。”

苏亦说,“留学这事,终究太难了。实话实说,我目前也没有这个方面的想法。”

俞伟朝再问,“现在没有外人,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去留学?”

这一刻,苏亦有些沉默了。

没有到北大读研之前,他的执念就是北大,现在到北大读研,执念也消失了。

甚至还提前从北大毕业。

可要说,他没有出国留学的想法吗?

也不尽然。

前世,暗恋的师姐去英国留学的时候,他也曾经疯狂,想跟随过去,最终,还是理性战胜感性。

现在嘛,他确实对去英国,没啥执念。

当然,可以留学,混一个海外博士学位,当然好。这也不是什么崇洋媚外,而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拥有海外的履历都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学界。

远的不说,就说即将要发生的。

比如,未来北大考古专业从历史系拆分出来独立成系,然后,北大方面就希望能够邀请一名具有海外名校学位,学贯中西并且拥有海外知名度的大学者来担任首位主任。

那么现阶段的国内,在考古学界,谁符合这些条件呢?

实际上,也很简单,就是夏鼐先生。

当时夏鼐先生,已经从考古所的位置卸任,担任社科院副院长,北大还想挖人。当然,这个职位,夏鼐先生最终还是婉拒了。

那么苏秉琦先生为什么没法成为首任主任?

除了年龄大,要退休之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没有海外名校背景,也没有在海外拥有那么高的知名度。

不然,苏秉琦先生就比夏鼐先生大一岁而已,北大方面都愿意邀请夏鼐先生,为什么就不允许苏秉琦担任系主任呢?

这也是俞伟朝的心结之一。

甚至,未来年轻一代考古学者,就算没法到海外留学,也要去海外担任访问学者,就是为了镀金,增加履历。

未来的几十年,国内学术界有多看重海外的名校学历,苏亦心知肚明。

但是,现在出国留学,也不在他的计划之中,甚至,别说出国留学,就算提前毕业,也都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最终,他还是很真诚地回答道,“俞老师,留学这件事随缘吧,如果苏先生宿先生他们希望我去,那么我就去,如果他们也像当年的夏先生那样,想要留人,那么我留在咱们北大就好,未来,咱们国家,终究要恢复博士学位的。”

俞伟朝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自己,无奈笑道,“没想到,你看得这么开,倒是我着相了。”

苏亦说道,“俞老师,我知道,你是在真的关心我。”

俞伟朝说,“实话实说,让你提前毕业,我也觉得有些冒险,好在现在结果,皆大欢喜。同样,你这个年纪,也正是读书的好时候,那么早投入工作,也挺可惜,所以我是真的希望你还能继续读书。所以未来机会合适的话,我也会努力去推动你留学之事。至于,成功与否,就看天意了。”

话毕,留学的话题,到此为止。

俞伟朝开始询问苏亦接下来的打算。

“我确实想继续参与考古发掘,最好能够发掘出另外一个拥有稻作遗存的史前遗址。毕竟,现在学界普遍在质疑我的稻作起源‘华南说’,仅仅靠一个仙人洞遗址,还不够。但是,这件事,也确实不好推动。”

俞伟朝说,“你当初还在广东博物馆实习,就敢推动仙人洞遗址的再度发掘。现在都要留学北大了,怎么反而畏首畏尾了呢?”

苏亦说,“那是巧合,要不是认识老陈,我哪有这个能力推动仙人洞遗址的发掘啊。咱们北大,又不是考古所,也没法独立推动考古发掘啊。”

俞伟朝笑,“是不是,后悔没有答应夏先生的邀请了?”

“这个倒没有,但是莫名地跑去湖南做田野调查,好像也不容易。”

“你啊,终究还是小看自己的影响力了。过去,凭借你一个实习生的身份,都可以联合江西博物馆发掘仙人洞遗址,现在你的名气,考古文博领域,说尽人皆知可能有点夸大,但也不容小觑了。你要是联系上湖南博物馆告诉他们,能够在他们省内发掘出万年前的稻作遗存,你看他们会不会配合你,别说配合你,只要稍微透露出一些口风,说不定他们省文管会领导就主动找上门来呢!”

这一刻,苏亦望向俞伟朝,眼睛有些呆滞,最终,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道,“不会吧?”

“当然会了,你都不知道,过去那些年,地方文物系统的同志有多么羡慕浙江博物馆。”

发现苏亦还不了解其中的门道,俞伟朝解释道,“因为河姆渡遗址的成功发现,今年,他们省文管会都准备成立浙江文物考古所了。成立省级的文物考古研究机构,这在国内,可不多见。目前也只有一家陕西考古研究所,当年陕西考古研究所成立,就是因为半坡遗址的发掘。河姆渡遗址都能够跟半坡遗址相提并论,浙江那边肯定也希望成立第二家省级考古所。那么,你觉得,湖南那边的同志,想不想也成立第三家省级考古所呢?要知道,人家56年的时候,就已经成立湖南历史考古所了。这种时候,他们会不会希望有什么契机,继续恢复省级考古所建制呢?”

说到这里,他就笑道,“你觉得浙博那边为什么会如此重视你发掘的仙人洞遗址?难道仅仅是因为学术之争吗?”

“不是吗?”

“也不全是,还因为利益之争,他们有部分人,也担心因为你发掘出来的仙人洞遗址持续地扩大影响力,会影响到他们新机构的成立。”

“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当年就是因为半坡遗址被发现造成的巨大影响,当年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内之所以一下子能设立考古所,第一二三历史所等那么多机构,都和半坡发现在世界上引起极大影响分不开。既然半坡遗址都跟考古所的成立有利益关系,你凭什么认为,河姆渡遗址的影响力被质疑,不会牵扯到浙省那边接下来要成立的省级考古所呢?”

听到这些话,苏亦只能感慨道,“我还是太年轻啊。”

俞伟朝哈哈大笑,“你年轻啥,顶多算年少!”

“好吧,总之,俞老师,你们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俞伟朝性格好,对学生好,也愿意跟年轻人聊天,尤其是跟苏亦,因为,他总觉得苏亦跟普通的少年不一样,思维很独特,见识也很独特。

因此,也经常跟苏亦开玩笑。

甚至,也愿意跟他聊一些,跟普通学生不轻易聊的话题。

比如地方文物单位跟发掘出来的考古成果之间的利益关系。

这种话题,对于普通的学生来说,太过于现实。

然而,对于苏亦来说,则没有问题。

更不要说,对方也开始踏入社会,不再是纯粹的学生了,未来终究要跟地方文物系统的同志打交道,早点把这些事情聊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不过被俞伟朝这么一分析,苏亦也觉得他接下来要联合湖南方面共同发掘一些考古遗址,好像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困难。

只要操作得当,接下来的湖南之行,还是可以继续推行。

就这样,跟俞伟朝一路闲聊,两人终于走到朗润园的专家招待所。

中大的梁钊涛教授,还在招待所等着他呢!

一见到他过来,梁钊涛就忍不住夸奖道,“苏亦,太了不起了,太了不起了。”

梁先生一见面,就来这么直白的夸奖,苏亦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说着,就作势要把苏亦跟俞伟朝迎进房内,俞伟朝笑,“梁教授,你跟苏亦许久未见,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着,就告辞离开。

送走俞伟朝,两人进门,梁钊涛又忍不住感慨,“我到现在都觉得不真实,谁能想到你才到北大就读半年,就可以提前毕业了。当初,得知这个消息,我都愣了好久。”

苏亦道,“实话实说,我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切都是巧合。不过,我这个也不算毕业,只是完成答辩,还没有学位。”

实际上,来北大之前,苏亦已经在电报跟书信上解释他提起毕业的前因后果,前天,梁钊涛北上,苏亦去接站的时候,两人也有过沟通,就算如此,梁钊涛还是忍不住感慨,就能够预想到这件事对于他的冲击有多大。

“现在想来,你到北大读研是合适的,要是在中大的话,我就算想推动你提前毕业,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都是赶巧了,要是没有仙人洞遗址的发掘成果,以及中青报的报告文学,估计,我想要提前毕业,也困难。哎,这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不管怎么说,你如今都毕业了。我来之前,还想着能不能把你带回中大呢,现在想来,是奢望了!”

听到这话,苏亦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从他读研开始,梁钊涛教授就非常关注他的成长,甚至,在广东博物馆实习期间,对方也对他多有提携,要不是梁钊涛,文物局王野秋局长,怎么可能会注意到他这个小卡拉米。

同样,要不是梁钊涛的帮忙,他的文章,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地发表在《中大学报》上。

可以说,他有现在的成绩,离不开对方的提携。

见到苏亦想要解释,梁钊涛就笑道,“你拒绝夏先生的邀请,我已经知道了,也知道你有去英国留学的想法。对此,我也是支持的,少年人,就应该有凌云之志。”

不仅如此,对于苏亦想要在湖南境内寻找万年前稻作遗存这个想法,梁钊涛也非常支持。

“按照你的文章推测,湖南确实很有可能是稻作起源非常重要的地区之一,这个方面,我也是赞同的。如果,你真的能够把稻作起源缺失的环节补全,那么在稻作起源乃至农业起源领域上,这些都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比起你单纯的发掘一个仙人洞遗址更加有说服力。”

对此,梁钊涛还说,“如果北大不方便来推动这个方面的考古发掘,那么就由我们中大来推动。嗯,这个方面,你不需要操心,我会跟苏秉琦先生沟通的!”

听到这话,苏亦脸色有些古怪。

他觉得梁钊涛教授又要给北大方面上强度了。

之前,他参加北大研究生复试的时候,梁钊涛教授就曾公开喊话苏秉琦先生,“北大不要,他们中大要。”

这一次,梁钊涛又要故技重施?

似乎,是看出来他的想法,梁钊涛笑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嘛,我是真心想推动相关发掘。你也知道,我正在推动中大人类学系的复办,也需要一些重要的成果,因此,你接下来在湖南的发掘活动,不管你们北大方面是什么意见,我们中大这边都会参与其中。”

听到这话,苏亦不禁有些好奇,“梁先生,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够发掘出重大的成果?”

对此,梁钊涛笑道,“你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过去一年来,你已经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这件事了,所以,我没有质疑的道理!”

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湖南之行,就真的稳了!

……

注释1:1956年9月29日:“(上午)俞伟超同志由会兴镇返京,谓北大函告其可以免入学为副博士研究生,彼亦心动,故赶来BJ,我与靳主任劝之安心在所工作(后来彼与杨建芳同志一起于上午赴北大与郑振香磋商)”(《夏鼐日记·卷五》263页)

1956年11月5日:“下午又至所中,金学山同志拟专业到中央民族学院,与靳主任商谈此事。又知道杨建芳、俞伟超二同志已决定要进北京大学研究部,尹所长没有说服他们。”(《夏鼐日记·卷五》27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