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赳夫评传:寻求战后日本的繁荣与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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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少年时代

(一)唯一的一个“乙”

福田进入当地的金古小学是在1911年(明治四十四年)的4月,很多年后,他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做了如下的陈述:

入学之初由于新校舍尚在建设,直到四年级为止是在旧校舍度过的。旧校舍位于一个叫作四家的地方,距离住所很远。小时候的我发育较晚,也是班上长得最小的一个。每天早上,在已经隐居的祖父陪伴下上学,而雨雪天的时候则骑马去学校。学校破旧不堪,每次下雨的时候只能将课桌集中到一处上课。但是,教师都是些好人。[20]

明治政府在1872年(明治五年)公布了学校制度。根据新的学校制度,群马县设置了3所初中以及350所小学。但是因为缺乏财政预算,大部分的学校都设置在寺庙和神社里,教员的大部分也都是之前的武士或是老秀才,跟之前的“寺小屋”没有什么区别。[21]

打破这个僵局的契机是1889年的地方制度改革。政府实施了大规模的町村合并,目的在于集中税收,进而推进现代化教育。如同前述,当时的第一任町长就是福田的祖父幸助,幸助在就任町长之后立即着手开始新校舍的建设,同时也想招聘一批毕业于师范学校的毕业生而不是继续沿用之前的武士。

当时的金古町为了应对连续遭遇两年的霜冻灾害,财政预算面临长期不足。新校舍的建设一拖再拖,最终的完成只能委托给后任町长,连临时校舍也是在幸助退任町长两年之后完成的。[22]

福田入学金古小学的时候,临时校舍已经使用了18年,校舍已经非常陈旧,每逢下雨的时候连正常的上课都无法进行。这样的情况不仅在金古町,在全日本也随处可见。

情况在福田上小学时开始改善。义务教育年限从四年延长到六年,伴随人口的增加,学生人数也不断增加,原本的教室已经容纳不下新的学生。为此,日本全国各地掀起新建校舍的高潮。福田所说的“四年级的时候搬进了新校舍”也正是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现状。[23]

颇有意思的是,福田由祖父相伴上学,雨雪天气还骑马前往。祖父幸助喜欢骑马,在家门口建了马场,为参加当地的赛马比赛还养了几匹马,福田大概就是骑着那几匹马去的学校吧。[24]尽管他的父母一再教导他不要“装有钱”,但还是挡不住祖父对他的溺爱。

在福田的父母看来,福田即便再聪明,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对于幸助的溺爱他们虽然不能说什么,但并不是没有不满。那是发生在福田小学一年级结束,拿回成绩单时候的事情。福田的国语、算数等成绩全都是“甲”,唯有操行的评价得了一个“乙”。当时的小学成绩评价分“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就算是“乙”也是在平均分之上,换了其他的家长或许不会介意。但是,福田的父母因为幸助对福田的溺爱,怀疑福田会就此认为自己是一个特殊人物,在学校不听从老师的教育而特别任性。

某一天母亲蔦在街上遇到福田的班主任并询问福田的情况。班主任反而表扬了福田,说道:“正是因为他太优秀了”。福田上课时对课程内容的理解比任何人都快,有时候甚至都能说在老师前面。父母的担心虽然是多余的,但是福田这样做会给别人造成麻烦,于是当天晚上父母将福田叫到身边对他进行教育。福田本人原本没有注意到这点,于是一边点头一边接受了父母的教诲。[25]

之后,福田虽然还只是个小学生,但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上课的时候再也不插嘴,想提问的时候先取得教员的同意后再发言,教师们也特别喜欢福田,就算他偶尔插嘴也不会生气。[26]

因此,当福田升到二年级的时候,操行的成绩也不再是“乙”而是“甲”,所有的成绩都是“甲”。而且一直到他毕业为止都保持着这个成绩。这样的学生自建校以后也是第一个。

(二)初中升学“危机”

福田放学回到家里后也不只是需要学习,福田家既然以养蚕业为主,就算是家有良田百顷也没有方法只让儿子专注学习。回家以后,他还需要帮助干家务,基本上没有时间学习。

即便是福田家也是如此,孩子们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就要学会擦煤油灯。每天都要擦干净被煤油烟熏黑的油灯。

幸运的是,在福田进入小学半年前的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的9月,金田町也有了电灯。福田终于不用再擦油灯了,但是他马上又有了照顾弟弟妹妹的工作。特别是1914年当福田上三年级的时候,比他小9岁的弟弟宏一出生了。背着年幼的弟弟成了福田的日常任务,别说是学习,连跟邻居伙伴玩耍的时间都没有了。

同时,在福田从四年级升入五年级的时候,采摘桑叶又成了他每天的工作。每天放学直到天黑为止,福田背着跟他身高差不多的箩筐,无数次往返于桑田和蚕室之间。

蚕农家庭,无论哪家的小学生都会被要求帮助做家务,福田的父母也不能对他有特别的照顾。

不同的是,别人家的孩子往往会以帮助养蚕为借口偷懒不写作业,也不作预习和复习,因此在农忙的时候成绩会骤然下降。

但是,福田跟他们不一样。除了认真完成家庭作业,成绩也都是满分或是接近满分。他的同学都感到不可思议,纷纷议论道:“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习的啊?”

但是伴随小学毕业的临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因为福田的学习成绩一向优异,大家都认为他小学毕业后自然就能升入初中。但是,福田的父母突然提出了让他停止升学的要求。

当时的初中不是义务教育,学制是五年。不仅学费昂贵,在被要求捐赠的同时还要经过严格的入学考试。因为上初中的主要目的是考上高中,所以吸引了各地的优秀学子。事情就发生在大家都认为凭借福田的实力考上初中毫无疑问之时。六年级的班主任觉得奇怪,于是便问了福田。福田回答说:“因为自己体格太弱,家人担心他无法一个人去学校,父母让他留一年级,看看情况再说。”[27]

(三)福田家的阴影

群马县除了北部的山区,在南部的平原地区以位于中间地带的利根川为界,经济圈分为东西两部分。西部的中心城市是高崎市,东部的中心城市是前桥市。县政府所在地原本是高崎市,不久后搬到了前桥。

福田小学毕业的时候,群马县有10所初中(县立6所,町立1所,私立3所),其他还有很多师范学校、养蚕学校以及私塾等。其中特别有名的是被称为“东前中,西高中”的前桥中学和高崎中学。两所学校在各方面都十分优秀,一有机会就相互竞争。虽然前桥中学设立的时间早于高崎中学,但是高崎中学在建校之初就集全町的力量从全国各地招聘了优秀的教员和校长,所以就成了跟前桥中学一样的好学校。

金古町属于高崎经济圈,福田如果上初中就只能去高崎,父母因为担心福田体弱而让他稍缓入学。因为从金古町到高崎的路程约为二里半(约10公里)。[28]在当时,如果是一个健康的人,走这点路是根本不在话下的。遇到有特殊情况的人,老人、儿童以及残障者则可以坐电车。1910年(明治四十三年)高崎到涩川之间开通了电车路线,金古町也有了单线电车。[29]但是高崎中学不仅禁止学生坐电车上学,连骑当时已经普及的自行车上学也都被禁止了。高崎中学以朴实刚健为校训,严禁饱食衣暖。步行困难又不准许坐电车上学,福田只能放弃上初中的念头。

但是,这个事情还是有点奇怪,福田虽然是地主家的少爷,但是并非娇生惯养。从小就帮助家里干活,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就背着大大的箩筐无数次往返于桑田与蚕室之间。个子虽然小,但是他跟同龄的人相比一点也看不出身体的虚弱。

福田是在1917年3月小学毕业的。那一年日本养蚕业最为繁盛,也被称为“养蚕业的黄金时代”。三年前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也给日本带来了特需景气。从日本到美国的生丝出口量激增,群马县的蚕茧生产量,假设以1907年为100,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1918年已经达到了186。产值也因为价格的上涨增加了2.3倍。[30]

但即便在这样的背景下,福田家也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因为他们家遭遇了一连串的厄运。历年在遭遇旱灾洪涝时花费的赈灾款、为善治治疗脱疽病支出的巨额费用、为别人当借款保证人等。[31]

当时能让孩子进入初中学习的人家,一般都是比较富足的家庭。因为不是义务教育,县政府基本上没有多少行政补助,学校的经营主要依靠学费及捐赠。

家庭遇到了困难,如果让福田继续升学,就只能削减家庭其他的开支和其他兄弟的学费。对福田家而言,维持祖产是头等大事。因此,福田的父母决定看一看情况再说。但是对外又不能这么直白地说,于是只能将福田的身体作为推迟升学的借口。

但是,福田的班主任认为福田的父母以家业为重的想法是错误的。福田的班主任叫山田岩尾,毕业于师范学校,虽然刚到金田町赴任,但已经是公认的好教员。山田决心说服福田父母,去福田家当面请求福田父母同意福田上初中。福田的父母虽然被老师的诚意所感动,当时却只是沉默地听着并没有作声,不过最终还是接受了老师的建议。之后,福田的父母也转变了迄今为止以维持福田家的家业为重的想法,决心将福田培养成社会栋梁之才。[32]

(四)高崎中学时代

虽然临近初中的入学考试,但是,福田一点都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复习准备。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初中,也因此被学校任命为“组长”。举行入学仪式的时候也是由他带领新生进入场地。三年级军训的时候更是站在第一排。[33]

根据群马县的教育统计资料,在福田考入高崎中学的1917年(大正六年),同时报名的考生有211人,合格者为144人,报录比为147∶100。前桥中学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数据,而其他学校为两倍以上。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结果,是因为在考试前已经要求小学方面对报考人员进行了筛选。[34]

对于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高崎中学的福田,当时的数学教员事后有如下回忆:

他的考试成绩总是满分。从零分到满分有100分的差距,即便是用再严厉的评分标准对他的答卷反复审核,竟然连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只能给他打满分。他毕业考试平均分是98.7分。这么好的成绩,是高崎中学自创立以来最好的,直到我离开学校也没有人超过他。[35]

他父母用以推托他升学理由的身体情况也没有引起任何问题。每天走二里半去学校反倒是很轻松的一件事。高崎中学虽然原则上只允许徒步上学,但是为了防止意外情况,要求集体上下学。跟福田一样从金田町和涩川方向上学的同学,每天在三国街道集中后一起出发,他们被称为“三国团”。

“三国团”不仅一起上下学,放学后他们还在一起或闲谈或打棒球或进行相扑运动。一位当时的同学事后有如下回忆:

在团员的里面有一个说话很严肃,身体长得瘦瘦的学生,比我高一年级,虽然我的相扑比他强一百倍,但是听说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是第一、二名。他叫“小赳”。具体的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有一次他跟我比相扑,因为他实在太弱,就稍做让步,就在那时候,他放开了紧抓着我的手说道:“认真点跟我比”,我说:“我很认真的啊。”他说:“没有,你在故意让我,没劲。”当我真的用上了全力的时候,他被我摔了一个人仰马翻。然后他依然不屈不挠几次三番地向我扑过来(略)。[36]

父母对福田上初中所表示的担心,看来根本就是多余的。

但是,那时候的福田也正值年少多感的年龄。在他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善治的双脚被截,家庭也出现了一系列的困难。尽管从外表上看,福田还是显得很阳光,但内心还是有些忧郁。

前面那位数学教员有过这样的回忆:

在他两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去教室视察伙食。一边吃饭,一边对坐在面前组长座位的福田说:“你的盒饭也是红色的。”他马上站起来看了我的饭盒,因为我的盒饭也是红色的,于是他便笑着坐回了原处。如果我当时对他说的是:“你的盒饭是红色的”,很可能他会感到被侮辱而不会站起来。他听到了“你的盒饭也是”,所以就凭直觉认为老师的也是,于是便站了起来确认。短短的一瞬间,他就分清了“是”和“也”的区别,他能如此在瞬间做出反应,不能不让人感到佩服。[37]

“红盒饭”是因为在做饭的时候,将要装在饭盒里的大米放到一个小箩筐里跟小麦一起煮而被染成红色。当时农家的主食是小麦,而初中生都是来自比较富裕的家庭,基本上没有人会带小麦饭去学校。因此,福田的母亲蔦特意为福田做的白米饭也就被染成了“红盒饭”。因为这位教员也是农村出生的,所以他对这种情况特别了解。福田在贫困的生活中所体现出来的敏感与机智,在这个初中时代的故事中体现无疑。

(五)祖父的死

进入初中后的福田也步入了多愁善感的年龄,为各种事情烦恼的日子也变得越来越多。成为政治家以后的福田虽然会写备忘录,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在他少年时代写的日记有一小部分保留了下来,从中可以探知福田当时的心情。[38]

福田刚开始写日记是在1919年(大正八年)的1月1日。当时他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当天的日记里写道:“在大年夜的夜晚跟勉一起围坐于暖炉边,早上两点起床,洗完澡后跟周围的邻居一起,伴随着鸡鸣的声音,相互致以新年的祝福。”

字迹工整、谁都能读懂、内容也很明确的日记只是最初的几天。逐渐地,字迹变得非常潦草,时间变成了时隔数日那种,字也写得像蚯蚓一样的扭曲,看上去像英文字母般的模样。

阅读当时的日记,多次重复出现的相同词语就是“祖父生病”。祖父幸助在年近古稀的那年得了哮喘病。到了3月的时候,因为病情加重而显得非常痛苦。福田虽然面临期末考试,但是每次从学校回家,第一时间就到祖父身边照顾他。

对于福田而言,祖父是偶像一样的存在。其后的日记里几乎都是记载着祖父的事项。

祖父卧榻,学校早归(三月八日)

祖父病状日益恶化(三月十一日)

祖父病危(三月十二日)

祖父的生命与傍晚连续不断的降雨一起消逝了(三月十三日)

祖父幸助亡于三月十三日,母亲蔦在祖父临终前将福田叫到他的身边,向他保证道:“爷爷啊!赳夫在这里呢,我们一定好好培养他,您放心吧!”祖父听了母亲的话以后点了点头,对福田来说,这一天跟自己父母的亡日一样,是一个终生难忘的日子。其后,每年的忌日,福田都会在佛坛上献上鲜花并合掌祈祷。[39]

在福田的日记里跟“祖父的病情”同样频繁出现的还有“金敷的伯父”。

金敷的伯父来访(二月二十八日)

金敷的伯父来访了(三月五日)

金敷的伯父留宿(三月九日)

金敷的伯父是福田家关系最亲密的亲戚,幸助病倒不过三天就到福田家看望。当然到福田家看望的不只是伯父,也有很多其他亲戚。因为他当过金古町长和郡议会的议员,县里相关人员也应该有多人到访。

但是,在福田的日记里只留下伯父的记录。对福田来说,伯父的到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实际上也是,在福田上初中的时候,正逢父亲善治因脱疽病,在截除了右脚后又截除了左脚,伯父建议福田将来成为医生。

伯父跟福田的父母关系非常和睦,几乎无话不说。因此,伯父对福田家面临困境的事情也很清楚。从伯父的角度来看,福田家家道中落的主要原因就是幸助在政治上过多投入。那时候的福田家有祖父和父母双亲,外加福田其他的兄弟八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家庭。当时福田的长兄已经结婚,为给父亲治病花费诸多,在家道中落的时刻维持这样一个大家庭的生计实属不易。

初中二年级的福田并没有幼稚到不能体会到伯父希望他成为医生的良苦用心。因此,福田的内心思绪万千,以至于在梦中也会出现伯父的身影,看着因为疾病而痛苦的祖父,对是否应该听从伯父的劝告成为医生,福田的内心是非常矛盾的。[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