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话语系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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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金刚经》上说:“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与鲁迅相遇,进入他的世界,对我来说是对于这句话的证悟过程。从最初晕眩于他的气象万千,到清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被他一寸一寸打开。在不断吸收光也吸收“毒”的过程中,他让我不断重新看待世界与自己。

赵园先生说:“与一些有非凡气象的人物相遇,让我心存感激。”——与气象非凡的鲁迅相遇,我始终心存感激。他对于我的原初意义,是让我在对文学和文学研究一无所知时,即看到了高维的审美和超越的气象,因此在进入文学研究之后,不至于被低端的书写带偏。他始终是那个,你以为自己在某个点上懂了他,但不管什么时候重读,他还是在给你发着不一样的牌的作家。——是的,我喜欢那些能持续给我“迷路感”的人和作品,而我似乎也一直在鲁迅的“迷津”和“指引”的循环中打转——妄做解人而入迷津,陷于“拣择”而得指引。鲁迅于我们的根本意义,是提示我们在混沌世界中对精确自我的辨识和确认。每一个读者或研究者,自认为遇到了自己的宿命般的对象,或许只因为你在他的身上遇到了从一开始就笼罩你的问题,你不断探入他的世界,也是在寻找自己的答案。于是这对象才成为你的宿命。可是愚钝如我,至今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我还在他的森林里。那“前面的声音”也在召唤我,尽管我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或许是最初击中我的《墓碣文》,那是“秉有魔血”的诗人以其天才的、神秘的、澎湃的暗黑能量在我的世界中卷起的飓风。读《墓碣文》,目瞪口呆地看着恶魔与天使缠斗,他们如此深刻、痛苦、不停歇地纠缠在一起,你知道那恶魔与天使其实都是他——鲁迅比你更知道,他一直都知道,恶魔从来都是天使的另一面,他始终只是在让我们勇敢一点,向恶魔睁开眼睛,当你拥有了这勇气的那一刻,也正是你人性中闪耀着神性的时刻。可是像他那样逼视渊鱼,抉心自食,我们总是孱弱而没有勇气的。尼采说:“我确是有着幽深树木的黑暗的森林:可是不畏惧我的黑暗的人,也会在我的柏树下面看到玫瑰花的斜坡。”——不畏惧鲁迅的黑暗的森林,才能看到他生命中的玫瑰花。因为黑暗是让平面的生命变成立体的另一维,与自身的阴影共处才能让生命有张力。“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墓碣文》最终显现的那个生命,是在风浪平息之后的一派澄清的宇宙中回视世界的。魔鬼身上的天使开始显现,正是这“黑暗”的涤荡力——它如此清洁,它让我们更专注、看得更远。

或许还有《颓败线的颤动》给过我的铭心的阅读体验。在那样的深夜中,曾清晰地看见和感受到浩瀚而亘古的星河,巨大的时间之流中,那个险行于宿命的钢索之上的微茫而壮绝的个体,他有着如此汹涌而隐秘的激情,和如此澄明又混沌、广爱和怨愤的灵魂。我似乎和他一样被某种荒远浩瀚的悲哀与孤独攫住了,或许是它莫名让人想起“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相映照的荒凉苍茫而孤绝神圣的那一瞬,无比微渺,无比广大;无比委屈,无比倔强。那茫远、洪荒中暗隐着固执的追问:我在众生中,在宇宙洪荒里,谁与我息息相通?谁知我孤独无助?谁知我罪孽深重?谁知我饮鸩止渴?——那一瞬映照着的,是我们自身,每一个宇宙中的微茫生命。而鲁迅是百年来仅有的,我们自我孤独的验证。再后来,我在台静农“起向荒原唱山鬼,骤惊一鸟出寒林”中看到了这种验证。我第一次意识到一卷文字的能量足以摧毁或重建某些深夜中的异类存在。也开始意识到他的生命在某一个我未曾料到的维度显现,我知道,至少在那个刹那,这一浩瀚生命是曾向我显现过的——哪怕只有那神秘的一瞬间,听到语言中的语言,看到文字深处的文字。

也或许,是鲁迅生命内核的“动”——明了结局,明了世界和人性的局限,依旧可以纵身其中,抵死挣扎。延寿大师《宗镜录》中曰:“一念妄心才动。即具世间诸苦。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鲁迅却正是处荆棘中而不能不动的人。即使在被命名为“沉默的十年”的岁月里,他的生命内部,依然有着惊涛骇浪。他在给许寿裳信中言及所处“荆天棘地”,编定全集时最早自名后期杂文集为“荆天丛草”,鲁迅深谙佛经,他何尝不了悟“身”与“境”。但他“心动”因为爱——广大的爱:“创作总根于爱。”(《小杂感》)这点上的鲁迅总是叫我想起尼采在《子夜歌》中所说的:“多么希望我就是那夜。然而我却是光啊!光所围绕的正是我的孤独!”在望远皆悲的确认中,逆风执炬,披棘而行。反抗绝望,也难免自伤。鲁迅何其执也。

在重新修改书稿的过程中,我第一次意识到《故事新编》的不凡。我是将其视作返视鲁迅整个文学过程和整个话语体系的媒介的,在此意义上,《故事新编》题目中的那些“动作”——补天、铸剑、出关、奔月、采薇、起死、理水——里面有着耐人寻味的意义,鲁迅在不断地绝望之中,依然有着由内里生长出的“动”的冲动。他是明了一切限制和困局,但依然能够在自己生命内部掀起风暴的人。

这本书的书写也停在了《故事新编》,这并不是我最初设想的停笔之处,言犹未尽,却在此处遇到了自我言说的闭环。我是在“回向偈”这个意义上看鲁迅的《故事新编》的:回向更广袤的世界,也回向自身的一切言说。但它又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闭环,它更像“莫比乌斯环”,没有尽头的悖论与荒诞,但同时也是在自我言说的尽头,一切又将重新开始,是“贞下起元”之象(鲁迅最后一篇小说名为“起死”,真的是很妙)。鲁迅和他的言说都同时兼具魔性与佛性,是令人惊怖的幽暗往复的世界,却同时拥有无限的再生能力,这能力是通向“无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