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进程中农民形象的叙述与想象研究(1978—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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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翔

文学研究中,有些老方法,是可以常用常新的,比如人物形象的分析。人物总是小说重要的构成元素,不仅现实主义重人物塑造,即使现代主义,也会注意人物,哪怕人物只是一种象征。而把同一类人物排列在一起,就构成了人物谱系,这是人物形象分析进一步的深入和扩大。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中,排列出这种人物谱系,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工作。比如,小资产阶级的人物形象,这类人物有起源,有发展,也有变化,变化的后面,是整个20世纪。人物谱系的后面是时间,时间构成了历史。

戴哲的新书《城镇化进程中的农民形象的叙述与想象研究(1978—2016)》,选取的,是当代文学史中的农民形象,农民形象也是一个谱系。戴哲把这个农民形象的谱系置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进行考察。这个语境就包括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包含了社会关系,也包含了生产关系。因此,她的关注重点就不仅仅在文学,更在于构成文学的诸种要素。这种叙事的野心是大的,当然也存在风险,这个风险就在于,稍不留神,就会“放弃”文学。不过,戴哲很好地把握了各方面的关系,并进行了有效的平衡。这种方法,特别适合现实主义的小说,现实主义总是特别强调人物的“来处”,这个“来处”就是社会。所谓生活,指的也是社会生活。

第一章,先处理这一农民形象谱系的当代起源。这个起源,戴哲以《创业史》里的“梁三老汉”为代表。在20世纪50—70年代的农民塑造中,梁三老汉不是主流,而是被主流压抑的形象。而之所以被压抑,是因为梁三老汉的“发家”思想。梁三老汉的“私”,衬托出50—70年代的主流农民形象的“公”。戴哲的选择,有她的考虑,这和她研究的80年代有关。80年代是一个历史的转折,也是断裂,断裂的地方,开始创造。但是这个创造不是无源之水,这个源,就在梁三老汉。历史,包括文学史,有些地方很吊诡,某个时代被压抑的东西,很可能成为另一个时代思想的来源。1980年代的思想来源,很重要的一个地方,的确和梁三老汉有关,这就是戴哲讨论的小生产者。1980年代的农村改革,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重新激活或者说征用了这种小生产者的思想资源,从而重新塑造了属于80年代的农民形象。这一点,戴哲在书里讨论得很详细。

第二章到第四章,都在研究80年代,重点仍然在农民形象背后的农村。小生产者的“发家”思想,构成了80年代农村的改革动力,尤其是改革的情感动力,这个动力由文学提供。但是这种“发家”思想,也引起了农村的动荡,动荡里面,包含了利益的冲突,也有道德的困惑,同时,更有乡村共同体的解体威胁。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文学并不是无动于衷,相反,一直在追踪这种变化,各种各样的烦恼和思考,也同时影响着农民形象的构造。所以,戴哲在这些章节中,也在跟踪研究文学史里的这些变化。比如,她讨论小说里的“小生产者”,也讨论“小生产者”如何向“现代农民”转化;讨论农民中的“理性经济人”,也讨论这些“理性经济人”和乡村传统秩序解构的关系,等等。

80年代充满着生活的急剧的变化。在这些变化中,有些因素很值得关注,比如商业活动在80年代中国农村的兴起。这方面,当代作家是很敏感的,比如《陈奂生上城》(高晓声)、《芙蓉镇》(古华),等等。在这些作品中,叙事者用前现代的市场来理解现代市场,这样的理解降低了80年代对未来的风险评估,从而顺利地进入90年代。应该说,这些问题,在戴哲的这部著作还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当然,戴哲的这部著作只是刚刚开始,未来的学术道路还很漫长。

不过,戴哲抓住了80年代最为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农民“进城”。这个问题,研究的人很多,但是戴哲把香雪(《哦,香雪》)和高加林(《人生》)描述成为这个问题的“起源”,这样的描述有戴哲自己的考虑。香雪和高加林,都可以看作是80年代的乡村知识青年。这个知识青年也有自己的谱系。在此之前,文学中的知识青年,主要是“留下来”,留在乡村,改变家乡。从香雪和高加林开始,则要求“离开”,离开农村,进入城市。这是两个时代的变化。《哦,香雪》比较浪漫,《人生》则很悲剧。但不管是悲剧,还是浪漫,都有一种强烈改变自身命运的要求。这种改变的背后,是现代,城市代表文明和体面,而进入城市,则需要知识和才华。这是80年代乡村对城市的憧憬,这一憧憬改变了农民形象的书写,和80年代前期的农民形象开始不一样了。更大的不一样还在后面,90年代的“进城”,没有那么浪漫,进城是打工,迫于生计,养家糊口,不是什么体面。而农村也在逐渐地空洞化,第四章的后半部分,戴哲着重讨论的是农民在衰败的农村中的挣扎。

戴哲对90年代非常重视,这在她的导论部分可以看出。这是对的。90年代是一个更重要的转折,它彻底改变了生活。即使对于戴哲所要讨论的农民形象,也是如此。90年代的城市化,彻底终结了所谓的小生产者的梦想,它解决了农村的剩余人口,也成功地把农民转变成为农民工。

第五章和第六章,都在讨论90年代开始出现的“农民工”形象。这些讨论,涉及面很广,既讨论农民工和城市的关系,也讨论农民工的情感结构;既讨论农民工的困苦生活,也在研究在这样的生活和身份的转换中,是否有一种新的主体性生成的可能。可以看出,戴哲对这个阶层有一种深深的同情,同时更怀有一种未来的希望。如果要挑剔,那么我觉得戴哲对90年代应该有一种更深刻的描述,不过,我相信,假以时日,戴哲对90年代一定会有更深入的研究。毕竟,戴哲还很年轻。

戴哲在硕士期间,师从海南大学的刘复生教授,在刘复生教授的耳提面命之下,打下了很好的学术基础。后来,又到上海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博士毕业后,则师从浙江大学的邵培仁教授,进行博士后研究。戴哲的求学之路很漫长,求学期间也很刻苦。戴哲很谦虚,总是认真地学习并向各位老师和同学请教。同时,戴哲身上又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这种精神帮助她克服了各种困难。这本书就是她求学的成果。这是我读戴哲这本书的一些感想,并以此祝贺戴哲的新书出版。

202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