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邵荃麟的身前身后
邵荃麟是一个与老舍不同的例子。
邵荃麟(1906—1971)原籍浙江宁波慈溪,生于重庆。四岁时返回家乡慈溪。先后在复旦中学、复旦大学读书,受鲁迅、郭沫若等人文学作品的影响,走上革命道路。1926年入团,同年入党。担任过党的区委书记、地委组织部部长、省委常委等职,参加过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抗战时期在浙江金华任东南局文委书记,主编过《东南战线》《文化杂志》。创作过《英雄》《宿店》两部短篇小说集,写过剧本和文艺批评。抗战结束后,任香港工委副书记、文委书记,主编《大众文艺丛刊》,领导了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1971年被迫害致死。与老舍不同,首先他是资深的革命者,中国作家协会的主要领导,老舍是“无党无派”人士。另外,他身上有一个“大连会议”的旧案背着,而老舍干干净净的,就像他从北京文联被拉到文庙路上心想的,大概“不大会揪他”吧。
尽管这是一篇研究史料文献的文章,我想应该有一个“叙述结构”。前面老舍的部分是“倒叙结构”,邵荃麟部分则是“顺叙结构”,究竟是为什么我先不说。倒叙是倒过来说,顺叙是根据传主的事迹顺序排列。关于邵荃麟的身世和革命生涯,讲得最详细的,是他女儿邵小琴写于1982年2月的长文《辛勤奋斗的一生——追念我的父亲邵荃麟》。研究史料文献,最需要谨慎的是传主家属的叙述材料。但假如旁证不够,也没办法。据邵小琴介绍,她祖父是一个有钱的药材商人,在家里请一个私塾先生给幼童邵荃麟授课。我们知道鲁迅是到私塾就读,付学费还感到有些吃力。可见邵荃麟是一个富家子弟。他1925年秋念复旦大学经济系的时候,为马克思的《资本论》所吸引,地下党也注意到他,就把他发展成青年团员,次年3月入党。从此以后,邵荃麟一边念书,一边秘密地从事地下工作。后事情暴露,他被学校开除。“爷爷听说儿子被开除,决心要他离开上海,去日本留学。”邵荃麟躲到青岛,还托人送一封家信骗父亲“一路平安”。从事地下工作既艰苦又危险,随时有杀头危险,或与组织失去联系。在上海,“有一次他走进一条巷子去找个同志联系工作,临近那房子时才发现情况不对。低矮的围墙头上已经露出了北洋军阀大兵的枪刺,偏偏这又是一条僻静的死弄堂,一个人也没有。急中生智他便一头钻进旁边一家小缝纫店,凑巧缝纫师傅又错把他当作前来取衣服的顾客,拿出做好的衣服左比右比。父亲也只好将错就错,推说衣服不太合适,改日来取,说罢压低帽檐,走出店铺。类似这种化险为夷的事情是经常遇到的。”她接着说,1928年父亲先后担任江苏省团委常委,浙江省团委书记,浙江省党委常委,并在一次会议上认识了周恩来。1929年他得了严重的肺病,地下党偷偷把他送到霞飞路一家德国人开的私人医院,住院费非常昂贵。组织上于是通知邵荃麟在上海开钱庄的父亲支付这笔医疗费。“爷爷一得到他儿子的消息,头戴着一顶红瓜皮帽,身穿着长袍匆匆奔到医院,经过抢救,我父亲居然从死亡的边缘又挣扎过来了。”然而,即使再秘密,有些事也是躲不过的。1934年4月,因一个姓曹的叛徒出卖,邵荃麟去西门书店与人接头时被捕,受到严刑拷打。他从看守那里知道自己要被解往南京雨花台,“这时他回顾自己所走过的路程,对自己的选择义无反顾”,反倒“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但因事先他买通看守给父亲送信,父亲通过几个大商人的关系,用两千块大洋把他从监狱保释出来。[12]这次被捕,在他的“革命履历”中留下了“污点”,出狱后一度受到冷遇。“文革”中再次被关押,也是一条罪行。
他30年代中期以后的生涯,我就比较熟悉了,不过也只了解概况,具体细节还是从邵小琴文章里得知。养病期间,邵荃麟读了大量文学名著,对文学的爱好日益加深。而鲁迅和高尔基是他崇拜的作家。1934年12月,他在内山书店第一次拜会了鲁迅,“本是鲁迅先生约我母亲(笔者按:女作家葛琴)去谈话,答应为她的短篇小说集《总退却》写序。”邵荃麟出狱与组织失去联系,他一面找党,一面开始拿起笔写小说和评论。1936年发表短篇小说《糖》《车站前》等。之后参加“左联”。他还与叶以群、张天翼、吴组缃、蒋牧良、朱凡和刘白羽等人,一起到妻子葛琴家乡江苏宜兴的丁山埋头写作。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后,八路军在南京设立办事处,邵荃麟、葛琴这才与组织恢复联系。他们被派到浙江丽水、金华和福建永安一带,领导当地的党的文化工作,邵荃麟担任中共东南局文委书记,主编《东南战线》等杂志。[13]如果说邵小琴对父亲事迹的记述,可能一部分从父母那里听来,一部分来自间接的史料。那么,同为中共党员并与邵荃麟三四十年代多次交往的作家周而复的回忆,则无疑是“亲历者”提供的史料。他是1936年在上海欧阳山主编的《小说家》月刊座谈会上见到邵荃麟的:“他穿着一身布袍子,出狱后虚弱的身体和清癯的面容,两眼奕奕有神,讲话的声音细而尖,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大家担任不同工作,聚少离多,有时还失去了音讯。1946年冬或1947年春,他们在香港再次相逢。邵荃麟当时任香港工委副书记兼文委书记,指导对疏散到那里的文化人做统一战线工作。周而复说:“我和冯乃超同志住在英皇道,他们一家住在马宝道,他们楼上住着杜宣同志。因为都从事文化界统一战线工作,住的地方又比较近,——从英皇道走到马宝道不过一二十分钟就到了,所以往来的机会比较多,几乎每一个星期都要碰到一次甚至两次。他来英皇道的次数多一些,每次见面几乎都毫无例外地全谈工作,或者研究问题,很少谈及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他有时约冯乃超同志和我到他家里吃个便饭,受到葛琴同志热情洋溢的接待,见了面,也还是谈文艺方面的问题”,“全家生活全靠葛琴同志独自管理,这时小琴还不过十岁左右,受到母爱的抚养,有时帮助做一点家务。荃麟同志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甚至他个人的生活也是靠葛琴同志照料,什么时候该穿什么衣服,该吃什么,该买什么,全靠她安排。他像是小弟弟生活在大姐无微不至的温暖的关怀里一样。荃麟同志不注意生活小事甚至到这样的程度,连刮胡须这样的琐事也要人催,而他只能马马虎虎刮一下。我认识他以后,几乎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胡须是刮得干干净净,总有一些地方没有刮到,留着残余的胡须。”但这时候,他正在谋划领导着一件大事,就是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为此,邵荃麟在他创办的《大众文艺丛刊》上,发表了两篇长文《论主观问题》和《新形势下文艺运动的几个问题》,组织一班文艺家对胡风文艺思想展开了严厉批判和清算。[14]小琴的文章对这场批判只轻描淡写几笔带过,作为家属,她不想在胡风问题上有损父亲形象,也情有可原。[15]
导致邵荃麟“文革”蒙难的是1962年的“大连会议”。相关史料中,他女儿小琴的叙述比较细致。从女儿角度,小琴当然不认为父亲做这件事有过错,更何况《新文学史料》当时就具有为老作家“平反昭雪”的历史功能。自然这也是历史的结论。相较随便几笔讲胡风批判事件,小琴对父亲卷入“大连会议”的始末,则记述得不厌其烦。她说:“1957年以来,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及同时滋生的‘左倾’思潮都给文学创作带来极大的影响。六十年代初,一些描写农村题材的作家勇敢地披露了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等错误思潮对国民经济的严重破坏,赵树理同志的小说《实干家潘永福》便是以实干来对抗浮夸。这遭到了舆论界的非议,有人又挥起大棒了。”“我父亲清醒地意识到这种尖锐的矛盾,他看到再不纠正文艺界的‘左倾’思潮,文艺创作的路子将越走越窄,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基础将彻底被破坏,文艺园地必将百花凋零。对于这一切他是有着切肤之痛的。他着手组织全体创研室的同志深入农村,深入基层认真调查研究关于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的问题,探讨究竟怎样才能真实地反映农村复杂的现实斗争,反映大量存在的人民内部矛盾。”[16]洪子诚的《“大连会议”材料注释》为我们提供了另外的旁证。他引用了侯金镜的“交代材料”:“约在1962年5月,邵荃麟听了陈云在国务院部委党组书记的会议上的报告之后,就神色不安,忧心忡忡。会下他向我说过好几次,‘情况严重,要加强团结,同渡难关’。”邵荃麟的“交代材料”:“根据我当时思想状况和周扬、林默涵的谈话,又和党组同志交换了意见。于是我起草了一个‘1962年至63年一年半工作计划’,和一个‘作协工作制度和工作方法’的草案。”“在计划中,拟定了要开一系列的创作座谈会。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座谈会的计划就是这时提出来的。”他向周扬汇报,“周扬完全同意。”“7月间,我又看了他一次。这时大连会议有了个初步计划”,周扬也表示同意。侯金镜的“交代材料”接着说:“邵荃麟……拉茅盾来参加会,事先有个组织准备,这就是《作家书记处的工作方法和工作制度》。其中规定加大书记处的权力,加大第一书记,也就是茅盾的权力。邵荃麟事先和周扬商定好所谓改进作协工作的新精神,贯彻周扬‘发扬民主,加强团结,活跃创作,提高质量’的修正主义方针。这文件是在1962年4月由邵荃麟口授提纲,我写第一遍稿,然后又由邵荃麟修改两三次,才提交党组会讨论通过”。“有这个文件,大连会议就一定得拉茅盾参加,一定得和茅盾共同‘领导’这个会了。”“邵荃麟去大连之前,找过茅盾。因为,茅盾要去大连休养,才确定会在大连开的。”[17]
小琴接下来对父亲用了正面塑造的笔法:为筹备大连会议,“我父亲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工作,有时和侯金镜同志通宵达旦地讨论。他一篇又一篇地大量阅读着那几年出版的小说,连在饭桌上也和客人讨论,我总听到什么工作量、亩产数,什么砍高粱缺柴烧,听起来活像个小队长在算账(其实,你若问他多少钱一双皮鞋,他保证说的让你啼笑皆非)。经过多少个不眠之夜,费尽多少心血,‘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会议’终于在1962年8月于大连召开了”。“康濯同志告诉我:‘你爸爸这段话是批评1958年高指标冒进的,他这样讲表明他对当时形势是经过反复考虑、深刻研究的。’”这里有个特殊背景,上层正就“走哪条道路”展开激烈的斗争。邵荃麟虽是正部级干部,但距那一层还差许多个级别,不可能知道内幕。也是这个缘由,“会上我父亲的前后两次讲话,后来被断章取义归纳为‘现实主义深化论’和‘中间人物论’。成为‘文化大革命’中被一批再批的文艺‘黑八论’中的两论。”1962年过去了。1963年也并不平静。张春桥和姚文元在上海提出“写十三年”,认为只有十三年才是社会主义的文艺。在中宣部召开的宣传工作会议上,邵荃麟点名批评了他们的做法。“参加那天会的李季同志告诉我,那天开会时正好张、姚坐在桌子的一面,我父亲和许多北京的代表坐在另一边,面对面,形成鲜明的两派。”“张、姚恼羞成怒,怀恨在心,之后他们一见到我父亲就表现出势不两立的傲慢态度。从这个时候起就埋下了‘文化革命’中我父亲惨遭迫害的祸根。”1964年“两个批示”一下来,邵荃麟就进入了被批被罢官之列。他还继续当选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央书记处曾征求他意见,是否到浙江省去当副省长。我父亲表示愿意到外国文学研究所去研究外国文学,于是1965年他便离开了作协,在外国文学研究所担任了研究员。”“文革”开始后不久,邵荃麟被点名为文艺界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有一天,“我曾经当着父亲流过泪,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宽慰我:‘这没有什么,要经得起。’”还有一天下午,邵小琴陪父亲到城外的公园散步。“在公园的长椅上,父亲似乎轻松一些,向我谈起几十年前的老事,特别怀念起许多为革命而牺牲的战友。他谈到当时上海地下党在王明路线下,曾经出现过对抗国民党白色恐怖的所谓‘红色恐怖’,一些优秀的共产党员被外地调来上海执行暗杀国民党要员的任务。这些同志人地生疏,往往完成了任务,甚至来不及完成任务就暴露了自己,他们英勇牺牲了,连姓名都没有留下来。”不久邵荃麟被捕入狱。又过了很久,中央专案组用长途电话通知她,邵荃麟1971年6月11日因心肌梗死去世。对方不让家里办理后事,不允许保存骨灰。最后,她以庆幸的口气写道:“黑暗终于到了尽头。”在追悼会上,叶剑英、陈云、邓颖超送了花圈。“胡耀邦、王震、余秋里、周建人、宋任穷、茅盾等同志都来参加了他的追悼会。胡乔木同志主持了追悼会,周扬同志致了悼词。”她说,当自己“望着父亲那副清瘦的遗容,看到许许多多叔叔伯伯阿姨为父亲洒下了真诚的热泪,甚至失声痛哭时,我心里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力量。”[18]
周而复还有一段插叙。大概是1975年前后,他听到邵荃麟在狱中过世、葛琴瘫痪的消息,就去邵家探望。葛琴面容的变化令他吃惊。“我走进荃麟同志住的院子,给人一种冷落的感觉,院子荒芜了,那间大客厅空空洞洞,家具大概给搬走了。我叫了一声‘葛琴同志在家吗?’客厅右边的屋子里走出一位高个子的男青年,自称是荃麟的孩子,叫邵小鸥。”他压低声音告诉周而复,因妈妈有病,爸爸去世的消息都不敢告诉她。他们移步到客厅左边一间屋子,“那是两间套房,外面一间当作饭厅,里面一间是葛琴同志的卧室”,葛琴虽然还笑着,但脸歪了,说不出话。“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好像肚里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但她只能发出笑声,却一句话也不能说。我看她颤抖的站立不稳的身子,心里很难过。”“我看到桌上有两样菜,她面前有一碗面条不断散发出油的香味。阿姨把面条放在调羹里,然后往她嘴里送,她也不能好好地吃,有时面条就滑了出来,阿姨连忙用筷子夹了面条,再往她嘴里送。”周而复不禁黯然神伤,葛琴当年在重庆、香港满腔热情迎接客人,招待他们吃住的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小鸥偷偷告诉周而复,妈妈1968年被抓走,1973年脑血管破裂,病危八天后才送医院“监护”治疗。刚刚见一点好就被赶出医院关进牛棚。小鸥说,在走投无路的日子里,子女们“想起了敬爱的周恩来总理,给总理写了一封信,恩来同志看到这封信,立即批示,马上接回家治疗,工资照发。”每当“谈起这些全家人都非常激动”。[19]
将上面史料文献捋一捋,做点比较可以看出:邵荃麟早年投身革命,是早期的中共党员之一。老舍是民主人士,是团结的对象。1949年以前,老舍固然追求进步,但主要是一个自由作家。邵荃麟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就出生入死,冒险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具有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1949年后,他担任文艺界的重要职务,但因“大连会议”得罪了人。依照这个顺序推进,他“文革”中“被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说法,在逻辑上能够成立。这与老舍因偶然原因卷入致命,就有了天壤之别。这是我在邵荃麟这里用“顺叙结构”,而老舍则用“倒叙结构”的原因。“倒叙”包含着一点点稍感意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