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论争与文化政治:“民族形式”文艺争论及相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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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不清楚现在的学生或学者们,倘不专门研究文艺大众化一类问题,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那场著名的“民族形式”论争会有怎样的印象。我自己,从读书到忝列教授,很长时间内对这场论争都不甚了然,也从未下功夫去探究,除了记得几个人名、几篇文章外,对它的认识,没有超过本科生文学史知识的范围。

几年前,当毕海对我讲他决定以这个题目做博士论文时,我既感意外,也颇有兴趣,希望通过他的细致研究,能把这团乱麻理一理。对他的选择我之所以比较放心,是因为他的选题不是从“理论”学习的抽象概念中产生的,而是经过一年多埋头阅读报刊史料,从大量文献中捕捉到问题并反复思考后最终确定下来的。

起初,他主要从探讨当代文学起源的目的出发,清理“民族形式”论辩与延安文学的关系。然而,随着阅读与思考的深入,隐藏在这个概念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越来越清晰,使他最后跳出了学界多年来始终为“形式”之名所囿而局限于文艺大众化思潮的论述框架,触到了“民族形式”概念所承载的政党文化建构的重大理论意义,因而为这一主题的研究贡献了新的见解。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属于20世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这场革命,是有阶级无国界的无产阶级革命,最终目的是消灭资产阶级政党领导的民族国家,从而“将红旗插遍全球”。因此,井冈山成立的红色政权,亦以外国的“苏维埃共和国”命名;而“武装保卫苏联”的口号,也便是这种世界革命意识形态的产物。然而,“九一八”以后,随着德、日、意法西斯邪恶轴心对世界政局的改变,尤其当1938年全面抗战爆发,中国红色革命政权面临合法化问题。抗日战争改变了中国的政治格局,也改变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论述,使之暂时搁置世界主义和阶级论,转向民族主义和民主建国论,并产生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典范——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作为辩证唯物主义的政治实践理论,其话语的主要特征,就是应现实需要随时调整战略方针,灵活规范并处理“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的关系(毛泽东《矛盾论》),或者说,以功利目的处理“经”与“权”的关系(即“经常的道理”和“权宜之计”)。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这一意识形态话语的转变与建构过程中,“民族形式”是其话语从阶级论转变为民族主义的功能性概念之一。“民族形式”这个概念,原本内涵模糊,边界不清,却为充满矛盾的理论言说提供了通道和空间。毕海抓住了这个本质,并在吸收前人研究观点的基础上,从“大处”着手,拎起了这段有始无终、歧义丛生的“民族形式”讨论,使这场论辩的发生原因与实际意义,有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新颖的解释,他的博士论文因此得到专家们的好评。尽管这篇论文还有不少缺陷,此后亦未能充分进行补充和提升,但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对一个文学史上的理论概念做出了清晰的历史梳理,也算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记得王富仁老师博士论文出版、李何林先生为他写序时,李先生就把答辩委员会的决议抄下来作为他的主要意见。今天,我也东施效颦,将毕海答辩时答辩委员会的决议抄录一遍,作为对毕海这篇论文的客观评价——

毕海的论文《1940年代前后文学的“民族形式”问题研究》,围绕四十年代“民族形式”论争,从一个较为新颖的角度,运用翔实材料对“民族形式”问题进行理论论证。

论文打破了过去从文学大众化角度论证“民族形式”的惯例,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入手,将“民族形式”与政党政治和意识形态联系,试图从历史材料和文本分析中还原历史的建构过程。作者阅读了大量文献,做了较为扎实的理论准备,论文核心观点新颖,能在材料基础上论证,力求客观。对四十年代政党文化背景下的文字实践,进行了富于探索的论证。在原创性和学术品格上均显示出值得肯定的长处,并显示了理论辨析的长处。

但论文在历史呈现与理论之间,尚有不够贴切和完满的地方。个别具体的结论,可再斟酌。

答辩委员会对毕海的论文进行了认真审议。从总体上看这是一篇问题意识突出、颇有创见、比较优秀的学术论文。毕海认真回答了答辩委员会的问题。答辩委员会对毕海的答辩表示满意。答辩委员会由五位专家组成,经投票表决,一致通过其论文答辩,建议授予毕海博士学位。

答辩委员会主席(签字):解志熙

毕海对学术一向持敬畏态度,肯吃苦,能下功夫。这样一种踏实诚笃的个性,在高校坐冷板凳倒是相宜的。他在论文即将出版时,嘱我作序。作为曾经的导师,似乎责无旁贷;但作为今日的同行,实在没有权力再对他的研究指手画脚。只是有些体会,可以分享。

记得读硕士研究生时,同学黄开发经常开导我们说,学位论文选择什么样的研究对象,对自己的成长至关重要。这是有几分道理的。研究鲁迅的学者,王富仁、钱理群等老师,不都有几分鲁迅先生的风骨吗?而开发兄多年致力于知堂研究,果然除了学问精深,还散文小品一本接一本出,其对生活趣味的享受令我等粗人羡慕不已。这其实是说,读什么书,培养什么样的性情。孙犁从青年时代起,就循着鲁迅的书帐读书,这份经验,使他在“文革”中“伤心悟道”,而未如很多同人那样在“紧跟”中丧失自我,晚年如凤凰涅槃,写下一生最好的文字。在无需为学位论文的“突破”考虑选题时,下一步选择什么来作为较长时段的阅读与研究,也许是值得毕海花些时间来考虑的。

杨联芬

2017年2月1日农历正月初五写毕于京西无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