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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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到中年

林芮对着浴室镜子系上真丝睡袍的腰带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那是一种奇特的颤抖,既像恐惧又像期待,让她想起二十岁时第一次解开内衣搭扣的感觉。水汽氤氲的镜面上,四十岁的身体像一幅被雨水晕染的水彩画,曾经紧致的肌肤如今需要她刻意避开某些角度的光线,就像避开婚姻里那些不堪细看的裂缝。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丈夫面前裸体了。每次更衣都像在进行某种秘密行动,背对着门,用最快速度完成从睡衣到正装的转换。这种下意识的遮掩从何时开始的?大概是从徐志明看她身体的眼神,从炽热变成例行公事的那天起。

今天下午在健身房更衣室,那个叫周岩的私人教练无意间瞥见她换衣服时,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那一刻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战栗,不是羞耻,而是一种诡异的胜利感,原来这具被自己嫌弃的身体,还能让年轻男人喉咙发紧。

“怎么洗这么久?“丈夫徐志明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那种微妙的、计时器般的精准,仿佛她超出常规的沐浴时间是对他日程表的冒犯。

“马上好。“她应道,声音里藏着连自己都惊讶的轻颤。这是说谎者的声音,虽然她什么都没做错,却已经像个罪犯般心虚。

林芮往耳后抹了点新买的香水,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她想起周岩今天帮她调整器械时,呼吸喷在她后颈的温度。这个联想让她手指一滑,香水瓶差点跌落。柑橘前调里藏着广藿香的暗涌,像她此刻掩藏在贤妻良母表象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

主卧的灯光一如既往地刺眼。这盏灯是徐志明选的,说是阅读时保护视力,却总让她感觉自己是站在审讯室的强光灯下。徐志明靠在床头,眼镜反射着财经新闻的蓝光。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低领口的睡袍上短暂停留,那半秒的注视像扫码枪扫过商品条形码,迅速而功能性地完成了丈夫的义务检查。

“明天家长会你去吧?我有个并购案要谈。“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明天的天气。林芮突然很想把枕头砸向他的平板,想尖叫着问他还记不记得女儿在哪个班级。但她只是轻轻掀开被子,这个动作带着十五年婚姻训练出的精确,既不会太猛显得怨愤,也不会太轻显得卑微。

被窝像一块冰冷的沼泽,慢慢吞噬她的体温。她想起上周看的女性杂志上说,长期婚姻中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这种温柔的窒息。当时她还嗤之以鼻,现在却突然懂了,就像此刻,徐志明近在咫尺,她却感觉两人之间隔着整个撒哈拉沙漠。

林芮盯着天花板,上面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裂缝,从吊灯延伸到墙角。她盯着它看了十五年,看着它从无到有,从细到粗,就像看着自己的婚姻慢慢龟裂。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着渴望触碰,却又恐惧于可能随之而来的失望。上一次徐志明碰她是什么时候?三个月前?还是半年前那次醉酒后的潦草了事?

记忆突然闪回到今天健身房的场景:周岩站在她身后调整TRX训练带,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呼吸喷在她耳畔。“收紧核心,“他说,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共鸣,“对,就是这样,你学得很快。“那一刻她浑身颤抖,不是因为运动,而是因为一种被看见、被赞赏的狂喜,原来她的身体还能让人用这种语气说话。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周岩的消息像一束强光照进她灰暗的婚姻牢笼。林芮感到一阵尖锐的羞耻,随即又被叛逆的快感淹没。她四十岁了,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却因为一个年轻男人的暧昧短信而手指发抖,像个初恋的少女。这种认知本该让她羞愧,却奇异地让她感到鲜活,至少证明她的心还没死透。

窗外的雨声渐密,像无数细小的手指敲打着玻璃。林芮想起大学时和徐志明在雨中狂奔的夜晚,他把她压在宿舍楼下的梧桐树上亲吻,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她衣领。那时的徐志明会为看她一眼翻墙进女生宿舍,现在的徐志明连她新烫的卷发都要三天后才注意到。

第二天去健身房的路上,林芮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等红灯时,她对着后视镜补口红,突然发现自己在笑,那种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眼角挤出细纹也毫不在意。这让她既兴奋又恐惧,仿佛正在驾驶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明知前方是悬崖,却贪恋这风驰电掣的快感。

当周岩的手实实地握住她的腰时,林芮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觉醒。那不是单纯的欲望,而是一种存在感的确认,原来她不只是徐太太、徐嘉妈妈、林总监,她还是林芮,一个会因触碰而战栗、会因渴望而痛苦的血肉之躯。雨声淹没了她的喘息,也淹没了心底那个微弱的道德声音。在情欲的洪流中,那个声音小得可怜,像暴风雨中的一根火柴,倏忽就熄灭了。

徐志明的未读消息在包里亮起又暗下。那条红裙子是去年纪念日他让秘书买的,标签都没拆就送给了她——38码,而她已经穿40码五年了。这个细节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她对婚姻残存的幻想。当周岩的唇贴上她锁骨时,林芮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罪恶与欢愉的漩涡中下沉,像一条终于挣脱渔网的红鲤,纵使前方是瀑布也义无反顾。

晨光透过纱帘照在梳妆台上,林芮数着鬓角的白发。镜中人眼下浮着淡青,嘴唇却反常地红润,昨夜周岩吻过的痕迹早已消退,那种灼热感却烙在皮肤深处。她拧开口红盖子,旋到一半突然停住。这支“正宫红“是徐志明去年从迪拜带回的礼物,此刻膏体表面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像在无声哭泣。

“妈妈!“女儿嘉嘉撞开房门,校服领结歪在一边,“张老师说要带《昆虫记》!“孩子的声音太清脆,震得林芮耳膜发疼。她伸手正了正女儿的领结,指尖触到棉质布料下的锁骨,那么细,那么暖,让她想起二十年前徐志明第一次解开她衣扣时,她也是这样颤抖着抓住他的手腕。

“在书房第三个柜子。“林芮用粉底盖住颈侧的红痕。嘉嘉转身时马尾辫扫过她的手臂,带着橙花洗发水的香气。这味道突然勾起某个深夜的记忆:徐志明伏案工作到凌晨,她端去热牛奶时,闻到的也是这个味道。

玄关处传来公文包搁下的闷响。徐志明站在穿衣镜前调整领带,灰西装衬得他像尊青铜雕像。“今天校庆演出,“他头也不回地说,“我尽量赶回来。“

林芮盯着他后颈的发际线,那里新冒出一颗褐色的老年斑。上周暴雨夜,周岩潮湿的掌心就贴在这个位置,年轻的热度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肤。“家长会改到周四了。“她听见自己说。

徐志明终于转过身。阳光从他背后漫过来,在妻子周身照射出毛茸茸的光芒。他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图书馆里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捧着《民法通则》对他笑。那时她眼里有星星,现在只剩两潭深不见底的井。

“你换了香水?“他突然问。

林芮的粉扑掉在地上,扬起细小的尘埃。这个从来记不清她内衣颜色的男人,居然闻出了柑橘调里那缕广藿香。“健身房的沐浴露。“她弯腰去捡,睡袍领口垂下,露出锁骨下方淡去的吻痕。

徐志明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声音立刻裹上职业性的糖衣:“王总,并购案细节我让助理……“林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西装后摆有道不明显的褶皱,就像他们的婚姻,远看光鲜,近处全是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健身房更衣室的灯光太亮,照得人无所遁形。林芮把周岩的未读消息划开又关上,锁屏上是全家在迪士尼的合影。徐志明抱着嘉嘉坐在旋转木马上,她举着冰淇淋站在旁边,三个人的笑容被阳光晒得褪了色。

“今天练背部?“周岩出现在镜子里,运动T恤下摆露出截劲瘦的腰。他递来毛巾时,小指在她掌心暧昧地划了道弧线。林芮突然想起大学时徐志明也是这样,在法学课上偷偷勾她的小指,他的指甲总是修剪得圆润干净。

“我先生今晚要回家吃饭。“她脱口而出。

周岩的笑容僵在脸上,像张没对好焦的照片。器械区的杠铃片碰撞声突然变得刺耳,有个穿粉色运动衣的姑娘正朝这边张望。林芮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挺直腰背,多么可笑,四十岁的女人竟在嫉妒二十岁的身体。

淋浴时水流冲走了防晒霜,露出她眼角的鱼尾纹。林芮抹开镜面上的水雾,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条细细的金项链,徐志明送她的三十岁生日礼物。链坠是片极薄的金叶子,内侧刻着“法梧“两个字。那年秋天他们总去南京西路看梧桐,落叶铺了满街,他蹲下来为她系鞋带,说等到金婚时要集满五十片叶子。

更衣室长椅上的手机震了一下。徐志明的消息:“买条你爱吃的鲥鱼吧,红烧还是清蒸?“她盯着那个问号看了很久,想起新婚时他总是一意孤行地做红烧,因为她说过父亲最拿手的就是红烧鲥鱼。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男人学会了用问句?

超市冷柜前,林芮在鲥鱼和鳜鱼间犹豫不决。穿校服的少年嬉闹着撞到她,道歉声里带着青春特有的莽撞。她突然想起徐志明有次喝醉,说起他大学时总故意撞翻她的自行车,就为能扶她起来。

“太太要帮忙吗?“水产柜员戴着婚戒的手在眼前晃动。林芮摇摇头,最终拿了条鳜鱼,徐志明血糖偏高后,医生建议少吃高脂鱼类。经过酒柜时,她鬼使神差地拿了瓶长相思,瓶身上印着“2020“的字样。那是他们结婚十五周年,徐志明带她去新西兰看的星空。

厨房里,蒸锅噗噗冒着雾气。林芮把鱼鳃掏干净,手指沾上腥甜的黏液。徐志明倚在门框上看她,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像个迷路的绅士。“嘉嘉呢?“他问。

“去同学家写作业了。“林芮没抬头,刀背刮着鱼鳞,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徐志明突然走近,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他的下巴搁在她肩上,胡茬刮擦着耳后的敏感带。这个姿势太熟悉又太陌生,熟悉的是他身上的檀香调香水,陌生的是他手臂的力度,像是在抱着截即将漂走的浮木。

“上周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你健身包里的毛巾有古龙香水味。“

菜刀当啷掉在料理台上。林芮看着鳜鱼大张的嘴,想起周岩昨天说的话:“你锁骨凹陷的弧度很美。“此刻徐志明的唇就贴在那里,呼吸灼热得像块烙铁。

“是赠品喷雾……“她转身时碰倒了盐罐,晶粒撒了满地,像场微型雪崩。徐志明的手还停在她腰际,掌心温度透过真丝衬衫烙进来。他们就这样僵持着,听着蒸锅的汽笛声越来越急,像某种倒计时。

最后是门铃声解救了她。快递员送来束香槟玫瑰,卡片上写着:“林女士,感谢续订私教课程。“徐志明松开手去接花,他的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长得能裹住三个人的影子。

夜深了,林芮数着丈夫的呼吸声。月光把婚戒照得发亮,戒圈内侧刻着“2005.5.20“。那天,徐志明在法学院门口单膝跪地,梧桐絮落满他肩头。现在这枚戒指卡在无名指上,取下来会留下道苍白的箍痕。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周岩的消息:“下周课程调整到周三?“她看着身旁熟睡的丈夫,他眉心还蹙着道浅沟,像永远抚不平的判决书。窗外有夜航飞机掠过,红点一闪一闪,像颗移动的婚戒。

林芮轻轻拔下戒指放在床头柜上。金属与玻璃碰撞的声响惊动了徐志明,他迷迷糊糊抓住她的手腕,呢喃了句“芮芮别走“。这个久违的昵称让她鼻尖发酸,上次听他这么叫,还是嘉嘉发高烧那晚。

她最终没有回复周岩。清晨五点,林芮悄悄把私教课程转让给了隔壁单元的陈太太。梳妆时发现徐志明已经熨好了她今天要穿的藏青色套装,衣领上别着枚梧桐叶胸针,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别在她辫子上的那片落叶做的标本。

厨房飘来咖啡香,徐志明正在煎蛋。蛋黄破了,流出的蛋液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形状像颗歪歪扭扭的心。林芮走过去关小火候,他的手覆上来,两个人都没有戴婚戒。

“家长会我去。“徐志明突然说,“并购案让副手负责。“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之间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像本等待书写的法律条文。林芮点点头,转身去拿酱油瓶时,发现橱柜深处躺着盒未拆封的安全套,过期日期正好是结婚纪念日。

林芮站在校门口,风卷着梧桐叶擦过她的脚踝。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论着孩子的成绩和补习班。她低头看表,徐志明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手机震动,是嘉嘉发来的消息:“妈妈,张老师说家长会改到多媒体教室了。”

她刚要回复,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志明小跑着赶来,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微微松开,额角沁着细汗。

“抱歉,路上堵车。“他喘着气,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嘉嘉的期中成绩单,我打印了一份。“

林芮接过,扫了一眼——数学98,语文92,英语89。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从不会记得她的考试分数。

“你居然记得她这次考的是期中。“她轻声说。

徐志明顿了顿,像是被她的话刺了一下。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指尖擦过她的耳廓,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瓷器。

“我最近……记性不太好。“他低声说,“但有些事,不该忘的。“

林芮没接话。他们并肩走进校园,影子在地上交叠又分开,像两条时而靠近、时而疏离的河流。

张老师在台上讲解班级情况,PPT翻到“家庭教育建议“那一页时,徐志明的手机亮了。林芮瞥见屏幕上跳动着“王总“两个字。

他按了静音,没接。

“你可以出去回。“她低声说。

徐志明摇头,把手机塞回口袋说:“不重要。“

林芮怔了怔。上一次他说“不重要“,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这些年,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紧急“和“更紧急“的事,而她、嘉嘉、这个家,常常被归为“可以等一等“的那一类。

张老师开始点名表扬学生,嘉嘉的名字出现在“进步显著“的名单里。徐志明的嘴角微微扬起,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那是他年轻时得意时的小动作。林芮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直记得很多事。

记得她爱喝半糖的奶茶,记得嘉嘉讨厌胡萝卜,记得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她穿的是条浅蓝色的连衣裙。

他只是……不再说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路过一家甜品店。

“要不要买点泡芙?“徐志明突然问,“你以前很喜欢这家的。“

林芮望着橱窗里金黄的酥皮,恍惚想起新婚时,他常常在下班路上带一盒回来,两人窝在沙发里抢着吃,奶油沾到嘴角也不在乎。

“现在怕胖了。“她笑了笑。

徐志明打量她一眼,忽然推门进去。几分钟后,他拎着纸袋出来,递给她一个还温热的泡芙。

“吃吧,“他说,“你一点也不胖。“

林芮咬了一口,奶油在舌尖化开,甜得发腻。她突然眼眶发热,赶紧低头假装整理头发。

“下周……“徐志明犹豫了一下,“我休年假。“

林芮抬头看他。

“想带你和嘉嘉去趟杭州,“他继续说,“就我们三个。“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几根银丝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林芮想起二十多岁的徐志明,在西湖边背着她踩过苏堤,她的笑声惊飞了一树麻雀。

“好。“她轻声说。

夜里,林芮洗完澡出来,发现徐志明靠在床头看书,不是案卷,而是一本《杭州旅行指南》。

她擦着头发,水珠滴在地板上,声音很轻。徐志明抬头,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我查了查,灵隐寺附近有家茶馆不错,“他说,“你爱喝龙井。“

林芮在梳妆台前坐下,从镜子里看他。徐志明的眼角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但眼神却比前几个月清明许多。

“周岩的私教课,“她突然说,“我退掉了。“

徐志明翻书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但并不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儿,他合上书,走到她身后,拿起吹风机。

温热的风拂过发丝,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动作笨拙却温柔。林芮闭上眼睛,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帮她吹头发时,差点缠住电源线摔一跤。

“芮芮。“他忽然叫了她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

“对不起。“

吹风机的噪音掩盖了他的哽咽,但镜子里,林芮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向后靠了靠,让他的掌心贴住自己的脸颊。

窗外,一轮月亮悬在梧桐树枝头,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张老师在台上讲解班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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