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好久不见
叶曼曼觉得，峪城的马路越修越宽，交通拥堵的现象反而越来越严重了，特别是每周一，她上班的那条路总会塞得水泄不通。
待指纹打卡机嘀的一声提示信息录入成功，她看着眼前巴掌大的液晶屏上显示着八点二十九分，才吁了口气。迟到要扣工资不说，全勤奖金也会打水漂，资本家就是这么不近人情，让她这种底层劳动力做牛做马，挣的却还不如那些职业乞丐多，想想就觉得人生惨淡。
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都已忙开，她见状连忙拉开抽屉，将里面的小工具塞进包里。
“去量房？”邻座的冯扬问，“哪儿的房子？外面好冷的。”
是挺冷的，叶曼曼倒了杯热水捂着手，浑身上下终于有个位置渐渐回暖，“四季花园的房子，昨天跟客户约好的。”有手有脚的，她是抹不开脸面去求去讨，再看着比自己厉害的人还比自己上进，工作态度要是不积极些，她怕保住饭碗都成问题。
“那你多穿点。”冯扬提醒了一句，转过身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
多穿点有什么用？气血不好的人就算把被子裹在身上都御不了寒。
风实在太大，叶曼曼象征性地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好在目的地不算远，走进小区，高高低低的建筑掩映在大片林木下，外形几乎一致。她踩着步子原地旋了一圈，接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打小她的方向感就不太好，刚去国外那会儿看不懂路牌，更是常常迷路。现在怎么办？是一栋栋挨着找，还是沿路找个人问一问？
犹豫着，身后响起清脆的喇叭声，她连忙朝路边靠了靠，车向前驶，尾灯闪了闪。是辆好车！她望着车尾不禁想，想完又觉得这样的自己神神道道的好笑。任何地方都有可能藏龙卧虎，这可不是她能操心的问题。她移动眸光一望，不远处的假山旁似竖着几个指示牌，她快步走了过去，确定是小区平面示意图，连忙认真研究起来。
终于找到要去的那栋楼，叶曼曼暗自感叹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正要提步上楼，却发现来时路上遇到的那辆车就停在楼道口。
这次她没忍住多看了眼，黑色车身沉稳大气，车尾上有简短线条勾勒出来的一对欲飞的翅膀标志。她认识的那个人，也买过一辆这样的车，只是那人换车换得勤快，开一段时间就会闲置。她记得那次他换车，她还笑话来着，“哟，喜新厌旧的毛病又犯了，这样换换换的，哪天就能开车展了。”那人却不以为意，说：“开车展没兴趣，不过等你嫁出去的时候，随便挑几辆当嫁妆还是可以的。”
乱想什么呢？她扬眉，利落地将思绪切断，快步上楼，跟客户碰头。
量房进行得很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叶曼曼就收拾工具告辞。客户高兴得非要送送她，她拗不过，只好依了。
出了小区，恰好有出租车在门口下客，她道别后就钻进了车里。
车里暖气适宜，她坐稳后，报了目的地，就扭头望向窗外。狂风肆虐，路旁的大树枝丫乱摆，好像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她不忍再看，刚收回目光，包里的手机就铃声大作。她连忙翻出手机，显示屏亮着一大串阿拉伯数字。
“您好，我是叶曼曼。”出于职业习惯，接听陌生来电时，她总会自报家门。
“喂，您好，请问听得见吗？”电话那端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有人，连呼吸声都没有，她提高了音量，确定不是信号和手机的问题。
“曼曼，下车。”
听筒里终于有声音传来，话语极简短，只是落进她的耳里，犹如平地惊雷，轰得她浑身动弹不得。
“曼曼，下车，我是哥哥。”电话那端的人，似是刻意放低姿态，循循善诱，等着接听的人顺从他的意思。
一种预感在心头弥漫开来，愈渐强烈，叶曼曼转身。出租车后跟着一辆跑车，阴天，光线却充足，那小跑车越来越近，驾驶座里的人，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之前的把握不定，瞬间转为事实。她转过身，手蓦地握紧，手机咯得掌心生疼，电光石火般有什么在心头一闪，那被她掩埋的浮尘旧事瞬间敞开来。她还来不及细细重温，整个人就直直朝前扑去。
好在及时抵住前座椅背，要不然迎面撞上去，她这脸就得破相了。伴随着司机怒气冲天的叫骂声，她终于坐正了朝前看，风挡玻璃外横着适才紧跟着出租车的跑车，有人影推开车门直奔他们而来。
今天的气温接近零度，加上大风吹着，越发让人觉得刺骨。可来人一身纯色西装，没有风衣围巾，发型也有些凌乱，饶是如此，依然气质不减。还有那张脸，清俊如昨，不知道在梦里出现过多少遍。
呼吸似乎按了暂停键，叶曼曼吸了吸鼻子，掏着钱包还不忘提醒自己，曼曼，你呀，不能哭哦。可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近哽咽：“师傅，我就在这里下车，不用找零了。”
既然避无可避，除了努力坦然面对，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主意。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才推门下车，嘴角弯起，“哥，好巧，你怎么在这里？”来的不是别人，是她喊了二十多年哥哥的男人，全名叶骥。
叶骥望着她薄唇抿成一线，连带着下颌的线条都生生绷了起来，隐约能看见颈项里突起的青筋，偏偏嘴角还含着笑。他缓缓道：“是好巧，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怎么不回家呢？”
“我上班呢，等下了班就会回去的。”叶曼曼答道。
“现在请假，跟我回家。”叶骥说完就拽住她的手腕朝前走。
叶曼曼被他拖得跌跌撞撞，还不忘拼命挣扎，可腕上的手像铁钳似的，没有半点松动的迹象。
“哥，就算跟你回家，你也要让我先请假呀。”“哥，你慢点，捏疼我了。”
“哥，有话好说，你先放开我。”“哥，放手。”
无论叶曼曼怎么哀求，叶骥都无动于衷。到了车边，他拉开车门作势就要将她塞进去，叶曼曼终于急得抵住车身喊了一句：“叶骥，放手！”
果然，叶骥动作一滞，连带着手也松开了，不可置信地盯牢叶曼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吞下去才解气一般，反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叶曼曼微微闭眼，累，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五年了，五年时间的沉淀，褪去青涩、冲动、任性，她以为不论再遇见什么事什么人，她都能理智、沉着、冷静地面对了。可结果证明，以为只是以为。
“叶曼曼，你是故意躲起来不让人找到的对不对？”“叶曼曼，几年不见，你真的出息了。”
叶骥不恼反笑，一句一句，质问着，问得叶曼曼想哭。
他其实很少唤她全名，还记得小时候，她调皮捣蛋闯了祸，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帮她收拾烂摊子。后来长大了，圈子越来越大，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她。大家都笑他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他却不以为然，说妹妹自然是要宠的，等到了年纪嫁出去，想宠都是人家的事情了。他说的时候表情还略带伤感，不似假装。
当然，他也有生她气的时候，那个时候，他才会连名带姓地嚷她，叶曼曼，你真是烦死了；叶曼曼，你给我消失……
只是那样的时候很少，少到几乎用手指头就可以数清。
时间是停不下来的，能停下的唯有记忆。可那些驻留在叶曼曼脑海里的记忆，在她离开的日子里，她不敢轻易触碰。
天色越发阴沉，马路上车流不断，已经有司机刻意减速并降下车窗瞧向他们，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探究和兴味。叶曼曼不喜欢被人这样打量，而且面前的人明显正在气头上，他们这样僵持着没法正常沟通。
她抿唇道：“哥，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她低头绕开他，大步朝前走。先避一避，空出一段时间距离给彼此一个缓冲，兴许还有好好说话的可能。
“别再叫我哥，我不是你哥。”
不过走出十步远，就有声音自身后传来，冰冷至极，叶曼曼觉得整颗心都打起颤来。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以后怕是连称谓上假装兄妹情深都不用再继续了。
引擎声轰鸣，小跑车越过她绝尘而去。她望着那银色车身渐行渐远，一遍遍用力告诫自己，曼曼，你早就知道会走到这一步，还痛什么，难过什么？可胸口像针扎一般，她疼得支撑不住地蹲在路边，抱紧自己失声痛哭。
办公室里静得偶尔才听见敲键盘的啪啪声，回公司已经三个小时，做什么都不顺，叶曼曼郁闷地朝座椅里一倒，就听见有人喊：“曼曼，有客户找。”
悦耳的声音来自公司的家装顾问肖肖。“是新客户还是老客户？点名找我？”叶曼曼询问着连忙起身。
在名扬，长得漂亮且沟通能力强的女孩子才能担得起家装顾问这样的职位。她们的职责就是陪客户聊天，当然不是漫无目的地聊天。她们要在聊天的过程中精确地分析出客户的心理需求，再有针对性地为他们推荐适合的室内设计师。
“头一次来，坐下来聊了会儿，金域名邸的房子，说是她的朋友推荐了名扬和你，然后就过来看看咯。”肖肖认真地传递基本信息，“我记得那个楼盘是豪华精装现房发售来着，所以公司没怎么看重，毕竟已经装修过了。来人的意思是只看中楼盘的位置跟配套设施，至于装修，应该会敲掉重来，啧……年轻得很，口气倒不小。”
小姑娘们相貌口才样样好，眼界自然也不低，时不时八卦下顾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叶曼曼见怪不怪地听完，笑了笑，“好的，我知道了。”
两人走进接待客户专用的咨询室，一室安静，她抬眸就看见靠窗的沙发里坐着一个人，正低着头，长发挡住了侧面，看不清长相。
“陈小姐您好，这就是我们公司的资深设计师，叶曼曼。”肖肖走到沙发旁，开始热情地介绍。
那人抬头，一张脸迎着阳光全露了出来，看得叶曼曼心头一跳。“我跟你们叶设计师谈就好。”那人勾起唇角，打断肖肖的话。
“啊，这……”肖肖脸上有些为难，因公司明文规定，新客户第一次上门，面谈过程家装顾问要全程参与，公司有公司的顾虑。
“怎么，我确定把房子交给你们名扬装修不就得了？”那人看出肖肖的为难，语气有些不屑起来，“难不成，你们怕叶设计师签私单？”
“怎么会呢？您要是确定签合约，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肖肖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过，赶紧笑着打圆场。
“你之前说过，一开始签的是意向合同，只需要交三千元押金，等要用的各种图纸出来，所有装修材料选定后，再签正式的合同是不是？”那人捞起身边的包包，翻出钱包抽了张卡夹在指端，“我们按流程走就是了，密码六个6，刷三千出来拿给我签字就好。”
“好的好的。”
肖肖连连点头，待她捧着卡退出咨询室后，那人的眸光一转，落到叶曼曼身上，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看了好几遍才站起身。她同叶曼曼隔着茶几，眉心微微一蹙，紧接着提起巴掌就扇了下来。
叶曼曼没有动，更别提躲，那巴掌停在她手臂的位置顿了一下，然后啪的一声落下，很响，却一点都不疼。
“曼曼，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带着明显的哭腔，“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曼曼你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们找你找得都快发疯了。”
见她情绪趋于失控，叶曼曼原本打算硬起心肠不搭理的计划落空，索性伸手拍拍她的肩，安抚道：“梁珂，你别这样，看，这不是找到我了嘛。”她哪里是什么陈小姐，明明是以前自己动不动就嫌弃的傻闺蜜。
“那你想我怎么样？”梁珂声音一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担心……”她似乎说不下去，声音一顿，哽咽起来。
担心她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叶曼曼叹气，“珂珂，这里是我上班的公司。”虽说这屋子现在只有她们两个人，可屋外不时有人经过，说不定隔墙有耳，谁都不希望被外人过多地了解私生活。
“我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我们换个地方说。”梁珂抹了抹泪，拉着她就要往外走。
“我在上班，珂珂。”叶曼曼唤着她的小名，摊摊手做无奈状。“那怎么办？不能出去吗？”梁珂的脸垮了下来。
“您现在是我的客户，若是客户有需求，我们肯定要尽量满足的。”叶曼曼坏笑着眨眼。
梁珂瞬间领悟，正好肖肖刷好卡回来，她接过肖肖递过来的单据，边签边问：“我平日里比较忙，今天恰巧有空，想请叶设计师陪我去房子那边转一转，没问题吧？”
肖肖连连摆手，“曼曼你只管跟陈小姐去就是了，临时外出手续我去帮你办就好。”
“谢谢你。”叶曼曼道谢。
做戏要做足，梁珂也很敬业，跟着道了句“麻烦了”，才领着叶曼曼大摇大摆地出了装修公司。
两个人寻了间茶餐厅待下来，点完单，服务员前脚退下，梁珂后脚就开始发问：“曼曼，你回国后，就一直待在那家装修公司里吗？你怎么做起这行了？还有，你明明就在峪城，为什么我们一次都没有遇见过呢？”
“如果我说没有缘分，你会不会揍我？”叶曼曼嬉笑着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好不容易找到她，换谁都会有一大堆问题要问，她怕应接不暇，干脆避重就轻。短短一天里，先是叶骥，接着是梁珂，都是她出国前最亲近的人。要么一直没人来，要么就突然一下子都来了。若认识她的人这样接踵而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一一应对。
“不是我找到你的，是你哥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这里，我挂了电话就飞奔过来了。”梁珂说道，“至于你哥怎么找到你的，我没来得及问。”
“原来是这样。”服务生过来上茶水，叶曼曼朝椅子里靠了靠，“没关系了，反正都找到了。”结果已经如此，询问过程，还有什么意义？
“曼曼，你见你哥了吗？”梁珂语气小心地问。“嗯。”叶曼曼点点头。
“那你哥没把你怎么样吧？”梁珂满脸担心，“曼曼，你哥知道我们都联系不上你后，立马开始四处找你，可是有关你的信息全部停在你入境后就没了进展。然后他整个人像疯了似的，一听到哪里发生意外有单身女性死亡，立马就赶过去查看，半个月折腾下来，人憔悴得简直不成样子……”
不等她说完，叶曼曼就出声打断道：“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对了，你跟明轼最近怎么样了？”
她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努力不让梁珂起疑。离开峪城后，梁珂不定时地会发邮件给她。她习惯每周一查看邮箱，但只看不回。靠着梁珂的邮件，她对这座城市，还有着最基本的了解。她嘴里的明轼，全名项明轼，是梁珂的爱人。这两人算是苦命的一对，有人执念太重拿命隔在了他们中间，让两个彼此深爱的人不能安然相守。
“能怎么样，持久战，过着呗。”梁珂几下把盘里的蛋糕戳得稀巴烂，像是解了气似的放下叉子苦笑一声，“曼曼，从前我觉得做任何事，只要用心朝着那个方向努力，总有一天会达成所愿，就是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叫身不由己。”
她望向叶曼曼道：“曼曼，你现在住在哪儿？真不打算回去了吗？”
“现在住梨阳花园。”叶曼曼如实回答，都被找到了，七七八八的信息再隐瞒已无必要，“暂时不打算回去。”
“唉……”梁珂叹了口气，“曼曼，既然回来了，那就什么都不要再想了，时间可以冲淡一切，还有当年那些偷拍你的照片，风头已过，闲言碎语什么的，又讲不死人，爱怎样就怎样的，你也不用再在意了。”
“我知道。”叶曼曼端起面前的茶，轻呷了一口。
“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再见面，就不要聊那些扫兴的事了。曼曼，周五你生日呢，可那天我要当班，要不待会儿我们去逛逛，你挑些你喜欢的东西，我负责买单，当是给你提前庆生了。”梁珂提议道。
“哈，我现在最讨厌过生日了，我不管呀，今天不论我看中什么你都得乖乖付钱呀，谁让你提醒我又要老一岁了呢。”叶曼曼故作不悦，连自己都几乎忘记的日子，亏她竟然记得那么牢，怎能不感动呢。
“啧啧啧。”梁珂瞅着她直咋舌，“想狮子大开口就直说呗，犯得着给我乱安罪名吗？”
“这都被你发现了，珂珂，几年不见，你聪明多了。”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好像几年前我就不聪明似的，哎，叶曼曼，我怎么觉得你在给我下绊子呢？明着是夸我暗着其实是在损我。”梁珂转过弯来，立马怒了。
“哎，叶曼曼，没有你这样阴人的。”
“成，不好好收拾你，我就把名字改一改，改成‘快快’得了。”
结果从下午到晚上，梁珂尽惦记着怎么收拾她，吃没吃好，逛得也不尽兴。两个人将近凌晨才分手各自回家。叶曼曼回到家冲了个战斗澡，又灌了两大杯红酒，才爬到床上。
这些年，论长进她怕只有酒量一直停滞不前。从前是一杯倒，现在绝对不超过三杯，两杯微醺恰恰好。晕晕乎乎的感觉一上头，睡意就跟着来了。这样多好，没时间胡思乱想，她自嘲般轻声笑了笑，拉起被子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提醒自己闭上眼睛一觉到天亮，明天按部就班地过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