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死人沼国
门被打开,她的脸顿时刷白。
她见过他们许多次,在梦中。这事发生得很快。起先是一张脸,随后是同样的棍棒。他们贴在车窗上凝视她。在仪表板上,一枚提醒司机缚上安全带的警讯灯还在明灭闪烁。一双手强悍地把她从车厢里拉出来。过去她都知道这是梦,这次却不,一切相当实在。她的喉咙干涩,发不出一滴声音。他们终于来了。声音困在体内,意识犹如一堵墙壁,把清醒和梦境隔开,永远也弄不清楚,到底是什么轻微隐藏的通道,让她在梦与醒之间来回往返。梦中的时间难以分辨,总是有一道梯级,不知导向何处,是地面上抑或地底下,是上升抑或下降,宛如身在逻辑错置的空间。到底有几张脸孔?不晓得,不记得。
梦很快就被遗忘,醒后只记得局部细节,零星片段无法连贯,断裂,如破碎的音节。
现在这一切都很真实,水泥钢骨无法切除在头顶上穿梭而过的车流声,如被过滤的雷鸣。有一道沉重巨大的铁闸门,不知在何处吵喧地打开又关上。通风口、空调器,其他楼层的车子转弯时刹车器发出尖厉的吱叫。从楼梯那里隐约传来一串模糊的说话声,宛如井底回音。所有遥远的噪音,在一秒钟里和那一记猛然挥向她的棍棒同时涌来。
在快昏迷之前,她还听见有一阵规律、平板的脚步声,在梯阶上响起,由高而低,由远至近,咯哒咯哒地来到停车场的入口,戛然而止。心脏激烈跳动,她奋力抬起头来,想捉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视网膜上晃动最后一丝光影,是男人,或者女人,无法确定,对方看见她,惊慌尖叫,仓皇逃跑。
于是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那些夜晚她常常无法入睡。以为清醒时,却原来是在梦中。她将会永远记住那串脚步声,假如,她真的醒来,这将会是个清晰的细节。先是一串平稳、然后是落荒而逃的音节。皮鞋敲击在水泥梯阶上。楼梯藏在门后。
再也弄不清楚阶梯到底导向何处。
一根麻绳绕过手指、臂膀和脚踝,摩擦伤口,也许扭断了一根或数根指头,她在痛楚中醒来。嘴里塞着某个硬物,她吃惊地发现牙床上只剩下几颗稀疏的牙齿。双手反绑在后。她看见自己身上的衣服沾满大片鲜血。她闭上眼睛。睁开,又闭上。
光线黯淡。车厢在震动摇晃。车窗上有一枝枝铁条,像防范犯人一样制止她跳车逃走。头颅必然已经破了一个洞。她可以感觉到头盖骨上的血液急速窜动。眼前没有别人,她完全是孤独的。但她不想逃跑。车子似乎爬上崎岖的斜坡,终于停下来时,门打开,他们把她拖出车厢,拖在坚硬粗粝的沙地上。
沙砾划破了她的丝袜、衣服和皮肤,各种细小的尖角刺入表皮拉出长长的血丝一路经过脚踝、腿和脖子直至没入头发里。身体颤抖,皮屑剥落。痛到极处爆裂开来时,痛的感觉刹那消失。她的鞋子掉落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眼前跳动的斑驳光影,偶尔可见滴水的青草和不知名的野花。
湖水,蛙鸣。看得见树梢上的天空。阳光如金币自枝丫间筛落。这是橡胶林吗?还是锡矿湖?对方俯身向她,她忽然呛咳,吐出一口浓稠之物,溅了对方一身。深蓝色的制服,丝织的徽章,臂膀上如鱼尾般的两道白线。他怒骂,屎。
婊子。
另一人挥棍击打她的腹部,大腿和鼻子。她曾在夜里聆听自己的身体,听着体内的肠胃和肺叶起伏颤动,随着建筑物内的各种声响汇聚成失眠的曲调。如今自她的体内深处传来了陌生而痛楚的声音,但升到咽喉就变哑了,从那里开始又像毛发一样扩散生长,蔓延,渗透。她睁眼只见一抹锈红,可听见飞鸟自高空传来的清脆啁啾,这或许是晴朗的一天。有一种平静在逐渐升起,她要死了。时间已经不再重要,她必须挥别尘世。她温驯地接受每一记棍棒、烟蒂和各种尖锐物。
她死了。
其中一个男人说。
另一人踢她的腰。她的身体一动也不动。确实是死了。他们把塑胶套从她脸上取下来。五官已经糊成一片。他伸手探一探她的鼻息。
还没。
妈的。还呼吸吗?
掰开她的嘴,牙齿已经掉光,但舌头还在颤抖着,非常轻微,确实还活着。
有一枝尖尖的物体从那里刺进去,她激烈地颤动,如乌鸦般在林里哑叫。他们把她的身体翻过来,露出两轮尖削的胛骨,那里还有一片干净的、完好的皮肤。烧烫。刀尖刺入。搅动,削割。抬起镶上钉子的鞋底,猛踢头骨盖,直到半边头颅破了。把她摊在地上。如许多年前的雨季一样,开车碾过,再倒退回来。她的脖子喀啦一声碎了。车后轮压在她的头颅上,停住不动。
年纪较老的那个男人说,这样就可以了。
他们打开车后厢把钓鱼竿提出来。空气里弥漫木头的湿气和血腥咸味。别理它,老男人说,反正还要花一点工夫。老男人白发蓬乱,衣服被汗水湿透。车厢内壁与破垫子都布满了斑斑血迹。
……有完没完呢。
他喃喃地说。
妈的,还得花我的力气。年轻的男人悻悻然咒骂。这婊子千万别再回来了。否则就……
脑中一片空白,他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没试过的。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杀了她很多次。
他找出一块布来擦拭脸上的血。别理它。老男人又说。他走开前,看见轮子下沾满泥泞与血污的黑发,如海藻般展开。苍蝇在四周飞舞。他感到一阵厌恶,吐了口水,低声咒骂,打不死的怪物。
他们钓鱼回来时,她还没断气,车轮移开,只见她的脸庞已然坍塌,可是还活着。一团弯弯曲曲的肠子拖在腹部下面,可是这样一堆黏液状物体依然隐约在呼吸起伏,她的手指抓住了车前杆,缓慢地把自己撑起来,朝向池塘移动。一种棕色的液体沾在车牌上。血淋淋的躯体沾满草屑、泥巴与青苔。青筋在皮肤剥落的鲜红肌肉上跳跃。他们紧绷的神经如琴弦奏出高亢的单音。这把声音自往昔的梦中钻出来,未来也将继续在他们梦魇里骚动,震栗,使他们睡不安枕,焦躁难安。
车后厢有个硬纸箱,上头的标签还没撕下来。他们逮住她,把她装进里头。可以丢进水里去吗?明天才来打捞这把烂骨头。年轻的男人问道。
或许根本不需要打捞。老男人说。
她温驯地耽在纸皮箱里,像只被剥皮的兔子。他们在里头加上石块。他们在岸上注视着她像铁锚般沉没。
这一次,她会死吗?
他情愿相信这是梦。有时人会重温旧梦,一个在前一个梦中已经死掉的人,下一个梦里又活生生地重返屋内。这是可能的。老男人奇怪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假如时间不是幻觉,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记不起究竟是哪年哪月,这个女人总是一再出现在车子里。那时他还很年轻,当时也有个年老的同行带着他,带着警棍、手铐、车子,如祈祷般的口吐脏话,盲目地、狂乱地、如遭电压般紧张地进行这一切。他们必须破口大骂、用力殴打以便纾解这份要命的痛苦。历史一再循环重复,先是女人,然后是必须一再动用的棍棒、手枪、尖刀。女人,穿着白底蓝点质感良好的衣服,在毫无预警的情形下出现,温驯地被虐待、殴打、拖拉、戳刺。每次杀人比简单的巡逻、站岗要辛苦百倍。折磨别人掏空了他们的一生,直至死亡来临。不明白她为何总是打不死,她的身体搞得他们筋疲力尽,弄了一整天,只想匍匐到另一个混沌、荒芜的,没有被虐者和受害人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