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篆纹裂履

鸡鸣第三次响起时，女人的尸体彻底凉透了。阿禾嚼着柳树皮缩在墙根，眼睛瞟向江见雪腰间褪色的玉佩：“埋乱葬岗要收二十个半两钱，后山狼群吃得快——阿姊要是下不去手...“

江见雪用断木板刮净草席上的血痂。掌心磨出的血泡在晨光下泛着水光，虎口愈合的咬伤却成了唯一不像流民的破绽。地上那具青灰的尸体腹部缝线已经崩裂，暗红的渗液浸透了粗麻布。她闭眼把最后半截袖子盖在死者脸上，忽然抓过对方脚上的麻履。

针脚是楚国特有的菱纹回字绣。

“这鞋不能要。“她扯断草绳把双履扔进火堆，“去找件齐头裋褐。“阿禾盯着腾起的火苗吞口水：“那履能换五斤粟...“

破庙门突然被木棍撞开。三个衣衫褴褛的流民晃进来，为首的精瘦汉子颈带黥印，浑浊的眼珠粘在女尸腰间的麻布上：“新鬼的衣裳归我们。“

江见雪握紧火堆里的木炭。对方腰间别着的石斧沾着黑血，有个跛脚的正扯女尸右脚的布袜——脚踝处赫然刺着“骊山徒“的烙印，深紫的瘢痕盘结成蛛网。

“这娘们是逃役的刑徒！“黥面男突然怪叫，“私藏罪奴要连坐...“

呼喝声惊动了路过的戍卒。皮甲相撞的铿锵声正在逼近，江见雪抓起陶罐底烧焦的藜蒿往脸上抹。热灰呛进喉咙的瞬间，她突然瞥见庙门外拄拐的老丈——那人目光正死死钉在烧了半截的麻履上。

“北军巡哨至！“嘶哑的吆喝混着马蹄声震落檐角积灰。阿禾突然尖叫着扑向女尸，十指疯狂抠挖尸体腰腹的伤口：“麦种！她肚里的麦种呢！“

转瞬间的混乱救了她们。当戍卒冲进来时，只见三五个流民正撕咬着女尸腹腔，争抢那根本不存在的救命粮。江见雪趁乱拽着阿禾翻过后窗，沾满草灰的手压住孩子尖叫的嘴。

她们在芦苇荡里趴到日头西斜。

“那老丈定是里正的探子。“阿禾啃着新挖的苦菜根，眼神还盯着远处被焚烧的瘟神庙，“阿姊知道楚式回字纹值多少赏钱？够买间遮雨的草棚！“

江见雪浸泡在冰凉的溪水里搓洗发间的血块。直到指甲缝里的污垢随波漂散，她才意识到自己赤着双脚。那双浸透刑徒黑血的麻履被忘在火堆里，连同秦军盘查时的怒喝一起烧成了焦灰。

次日待雾散，饥肠辘辘的她们摸到了最近的闾里。塌了半边的夯土墙外支着草棚，白须老丈正摆弄几双麻履，柘木案上堆着褪色的葛布——正是昨日庙前那个拄拐的老者。

“两钱一双。“老人头也不抬地编着草绳，枯枝般的手指穿梭如飞。江见雪目光扫过案头的针脚，突然僵在原地：最下层那双麻履的纹样，分明与庙里烧掉的那双如出一辙。

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绽出精光：“女郎识得荆楚针法？“他咳嗽着举起那双履，黢黑的指甲刮过菱纹针脚：“南郡口音的姑娘，穿着会稽纹样的鞋子...“

巷尾忽然响起铜锣声。两骑秦军快马扬尘而来，马鞍旁悬着的木笼里滚落一颗头颅。阿禾突然拽住江见雪的破袖口：“是寻亭的告示旗！他们换了新海捕文书！“

老丈的拐杖突然横在她们眼前。朽木敲击夯土地的闷响里，他露出半口黄牙：“这姑娘右脚内侧有烧伤疤痕，是也不是？“

江见雪寒毛直竖——那是前日土灶崩裂时烫的。不待她后退，老人枯瘦的左手已抓向她足踝：“三日前云梦泽窜逃的项族余孽...“

尖啸的箭镞破空而来。斜刺里突然冲出个负伤的楚人，脖颈刀伤还涔着血：“快走！章邯的先锋已至颖川！“老丈的竹冠被流矢掀翻，散落的白发下赫然是剃了一半的南蛮髡首。

整个闾里瞬间炸开锅。推倒的草棚里涌出成串黥面刑徒，戍卒的马鞭抽在夯土墙上激起黄尘。江见雪在混乱中被撞向草棚支柱，后腰刚撞上堆叠的麻履，忽然瞥见老丈袖中寒光——那是柄淬毒的鱼肠剑。

破空声袭来她本能地抬臂格挡。短刃划开小臂的瞬间却像割过熟牛皮，连条血痕都没留下。老丈惊愕的瞳孔里映出她完好的皮肤，仿佛方才的劈砍是场幻觉。

“抓住他们！“火把的光晕从街角包抄过来，像三条吐信的赤蛇。

江见雪扯住阿禾的后领往染坊冲。迎面撞倒的靛青缸喷出暴雨，刺鼻的蓝雾瞬间吞没巷道。追兵的靴跟踏过满地陶片，碎屑溅在她发烫的脚踝，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

后门木栓断裂的闷响里，酸腐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三具刚断气的男尸仰在泥地上，中间那个枯瘦老头还攥着染成靛色的麻线——脚底草鞋黏着早市鱼铺的鳞片。

“左转！“迎面甩来的马鞭抽断门框。江见雪拽着阿禾扑向墙根的竹篓堆，三十斤桐油罐砸碎的爆响炸开通道。身后传来战马嘶鸣，染缸碎片在蹄铁下迸出火星。

她们顺着晾晒架的影子摸到北巷。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擦过粮仓的茅草顶，几只鹧鸪扑棱棱掠过头顶。阿禾鞋底甩出的泥点糊在斑驳的告示上——海捕文书里项燕残党的画像，眉骨竟与瘟神庙女尸有七分相似。

吱呀。

腐朽的木门被撞出个豁口，陈年粟壳的霉味涌出来。阿禾抖着身子往墙角钻，沾满靛汁的手指突然戳向江见雪腰间：“这染囊...是老鬼的东西！“

褪色的布袋散开，两张鞣革滚落在地。月光正从椽柱缺口照进来，左手那张分明画着咸阳城的排水暗渠，右侧的炭笔人像让江见雪呼吸骤停——散落的发髻，锁骨下的旧疤，正是她这两日映在溪水里的模样。

“项燕余党朱皋...五十金啊！“阿禾抓过画像啃着指甲，突然把脸埋进膝弯，“昨日你若留着那双回纹履，咱早换了粟饼躲在官署吃香的...“

远处的城垛爆开火光，像条噬咬夜空的赤龙。江见雪将海捕文书团成垫脚，指尖无意间擦过羊皮卷的暗纹——那些看似装饰的菱纹里，藏着项氏族徽特有的三重折线。

门外传来沙沙响动。

麻线突然从袋底坠下来，在月光里泛着诡异的蓝。江见雪盯着那截丝线，指尖发颤地拆解针脚——双股绞缠的是楚国车兵的暗码，七道回纹对应《离骚》的章句。

阿禾的呜咽戛然而止。

（第三章完）

史记·项羽本纪补遗

“...章邯破项梁于定陶，遣骑都尉追余孽。时有老贩履者潜踪报讯，见楚纹而觉，几获贼酋。会流民作乱，楚女遁，遗赤丝半缕。太史公曰：一履倾国，岂非天命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