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9章 再蒙旧恩
“你们二人去登了文书,凭文书到阳津大营领取赏金,记得带户帖验明正身。”校尉一脸严肃,向面前的两名泼皮申明领赏流程。
他一把夺过秃头男手中的头盔,正色说道:“军器甲胄,不得私藏,需要统统上缴,敢自行藏匿决不轻饶,不要说我没警告你。”
“没有那种事,绝对不敢私藏,我们这是捡到特地来上交给您的。”泼皮们唯唯诺诺,不住地拍着校尉的马屁,惹得他一脸厌烦。他打发二人去了,来到彭信身前。
“这行头穿戴,你也不是一般人,我是配不得这么一身盔甲。”校尉用手指轻敲着彭信的头盔:“究竟是何身份,自行坦白,省得我们盘问。”
彭信蹲在坑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校尉,看来自己没有被认出来。
见对方人多,他并未反抗,只是任凭这一小队士兵收走自己的佩刀,将他拉了上来。士兵们见他顺从,也还算客气,没有刻意为难。
“我没有爵位品级,在郧国什么都不是。”彭信随口答道。
他知道对方套问自己,是要确定官衔以向上级讨赏。但他被梁通缉,不希望对方知道自己真实身份。而且所谓在郧入朝为将,只是萧无彦目前的口头承诺,所以他这么回答,倒也不是说谎。
“现在跟你客气,不要不识抬举,后面受皮肉之苦可别喊疼。”校尉见彭信不答,更不耐烦:“你不愿对我说,一会总有人能让你开口,跟我们走吧。”
一行人押着彭信,往南而行。这些日子,经历了数次生死瞬间,彭信的身心已略感麻木,他烦闷失落,觉得这次被捕,在劫难逃。
众人行了一阵,来到一个土坡之前。彭信看着此地眼熟,思量一番,想起这正是夜战那一晚,自己带队抢占的,通往大营去路的制高点。
只见坡上站了一彪梁国军马,人数不多,但是刀枪整齐,甲胄明亮。彭信认得,那是中军近卫。看向高处,有一将正在坡顶瞭望郧军军营方向。那将须发花白,重髯面阔,不是武忠赐,又是何人?
校尉径直走到武忠赐身边,大声禀报:“我们抓到一名郧军将领,他不肯透露身份。都统交代,郧军将校要尽量活捉,现在带过来请您亲自审讯。”
彭信见到武忠赐,内心五味杂陈。他惊讶于在这里遇到武忠赐;也期待与这位令人尊敬的统帅重逢;要说怨恨之情,多少也是有的,武都统毕竟没有在营内保护自己,还配合了朝廷的抓捕。
“武都统……”他当即下拜,头深深地低下。一想到作为叛将与梁军作战多时,彭信也不知如何面对武忠赐。
武忠赐见了彭信,显然也倍感吃惊。他迈开大步,走到彭信面前,一把将他搀起。
“彭信,在此与你重逢,出乎意料,何以又被我军所俘?”言语之中带着关心,又半开玩笑。
何以至此?彭信喉咙哽塞,不知如何说起:“此事一言难尽,武都统,您为何会来到此地。”
“将军当然要亲临前线,考察地理,了解敌情。怎能天天缩在大营之中。我问你,梁军真的全面撤军了吗?”武忠赐望向旧营方向,面色变得严肃起来。
“怀德王给全军下达了命令,梁军确实已全面撤退,只留下骑兵殿后。”彭信听到武忠赐询问,不由自主地应答,此种情景,恰如往昔。
“那些骑兵我早就侦查到了,他们见我军久不出城,都已远去。”
“既如此,将军何以夜半击鼓,又不见梁军追兵。”彭信心中疑惑,自己拼死拼活,只为了让守军不被围剿,但自己难道是白担心一场。
武忠赐闻言,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笑容:“郧国之众,三倍于我,出城追击,风险颇高。但无需出城迎敌,只要让你们以为大军出征,留守众兵将惊惧,从坞堡撤走。便自可不损一兵,使堡垒失而复得。”
“都统又怎么知道堡垒守军不会死战?”彭信紧追不舍地问道。
“守军身处敌国领土,本意就是掩护撤退,大军又已远去,如无源之水,没有拼死一战的理由。”武忠赐自信地回应。
终究还是老将技高一筹。
提及撤军,彭信突然想到一事,他凑近武忠赐,压低声音:“说起来,阳津城内亦有奸细,都统您可知道?”
武忠赐闻言,脸色却毫无变化:“郧来势汹汹,众人惶恐,首鼠两端,并不奇怪。但凡敌势已去,细枝末节,也不必深究。”他摆了摆手,语气轻松。
“都统虽然心胸宽宏,不担心日后会有内乱?”彭信继续追问。
“彭信你聪慧机敏,所用手段有些我也没料到,前面吃了大亏。”武忠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作战技巧,只是皮毛。真正的战争,在战场之外,了解周遭人心也是其中一环。萧无彦付出了那么多,只落得竹篮打水。你取得的战果,最终都被阳津收回来了。这并不是因为战场上的刀剑拼杀。”
“彭信纵然殚精竭虑,终逊都统一筹。”佩服之情,彭信不是假装。
“那天晚上,看见你战场上的身影,就好像看到我自己年轻的时候。要是我,也会优先占住要冲,防止大营被偷袭。”武忠赐看向着彭信,眼中满是欣赏。“等你阅历增长,也许某天能远胜于我。”
原来夜袭之时,武都统已经知道我的所在,彭信暗想。他脑中突然有闪过一件事,觉得需要告知武忠赐:“毛启元没有死,但是他可能不会回到梁国了,我会在郧照顾他。”他隐瞒了毛启元瘫痪之事,不想此时触动武都统。
“毛启元也是个好小伙子,跟你一样。你这么说,我自然安心。他也有苦衷,不想回来,我能理解。”
将此事告知都统,彭信也算是尽到了情分。然而毛启元透露的秘密,终究在彭信心中是个充满疑问的心结。他犹豫良久,还是向武忠赐表达了疑问:
“我听说少帝是被刺杀的,熊瞻岳弑君继位,都统可知此事?”
纵然听到这种惊天大事,武忠赐的神色依旧平静。彭信从他沧桑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的痕迹。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事实如何并不重要。众人究竟是想要辅佐幼子继位,还是选择一位成年之主,都有各自的考量。昭鼎帝只是有继位资格,但他要坐稳皇帝之位,也靠众人拥护。所以,这时候再去深究少帝死因,有什么意义呢?”武忠赐缓缓摇了摇头,一脸淡然。
难道武都统早已知晓,还是他根本就不在意呢?
这些消息,对彭信而言,却并不能像奇闻野史一样一听了之。毕竟是昭鼎帝下令,诛杀自己的父亲兄弟,毕竟是他导致自己流落敌国,无法与妻子团聚。一想到此处,彭信顿觉悲愤交加,五脏翻涌。
他咬牙切齿地向武忠赐说道:“此贼夺我一家安宁,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既然他根基不正,自当宣告天下,号召众人讨贼。”一边说着,一边紧紧握住了拳头。
武忠赐听彭信提及“谋反诛族”一事,轻轻叹了口气:“令尊的遭遇,我不知详情。但个中缘由,可能仅因为他不是‘众人’。且不说事情真伪,纵然公之于众,也需要先得到各方支持。”
“武都统,丧亲之痛不在你身,你自然说得轻松。”彭信一时愤恨,情绪难以自制。他转过头去,不愿再看武忠赐。
“机缘巧合能让我们今天在此见面,就说明上天认为你命不该绝。你虽心有仇怨,想要凭个人化解,却过于困难。我知道这么说会显得不近人情,但到了郧国,能安享人生,也未尝不可。”
武都统所言,未尝没有道理。昭鼎帝身处深宫,梁朝国泰民丰。除非灭其国、弑其君,不然自己的血海深仇,着实难以得报。可彭信心中实在不甘,他喘着粗气,眼眶已微微泛红。
武忠赐站在彭信身边,见他情绪激动,也不言语。他向身边吩咐道:“给他牵一匹马来。”
不多时,便有人牵一匹战马,送到彭信身边。
“你去吧。”武忠赐缓缓地说道:“最好就此一别,不再相见。”
彭信一时情绪激动,并未答话。他走到马前,刚要上马,却听得背后有人向武忠赐进言。
“都统,彭信是朝廷要犯,您这样放他去了,圣上追问下来怎么办。”一卫士见彭信要走,连忙上前提醒。
“皇上过问,你们要去向上禀告吗?”武忠赐转过头,看着那个发问的卫士。
卫士摇了摇头,又拍了拍胸口,用动作表达了自己的忠诚。
彭信见无人拦阻,便翻身上马,驱马向北而去。他行了一阵,突感心中酸楚。回望时,只见土丘之上,武忠赐如青松般挺立,朝此眺望。
彭信勒紧缰绳,再次下马。在路边向着武都统,深深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