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尔金字塔
——与古埃及同时期的文化
CARAL
离开利马,我乘巴士沿太平洋向北进发。海水蓝得醉人,明亮闪烁,一波一波向岸边推进,迸溅在嶙峋的礁石上,留下一片白色泡沫,又退回去积蓄力量,再次发动攻击。公路曲折蜿蜒,小型沙滩、海湾和岬角,一个连着一个,没有尽头,且千姿百态,生怕旅行者产生视觉疲劳。而右侧,连绵的沙丘似要将公路吞没。
随后,车辆转向泛美公路,一头扎进灰黄色的沙漠,两侧平坦得没有一丁点起伏,了无生机。途经钱卡伊河和瓦乌拉河,河水欢快地流淌,那是生命之水。绿洲上,村镇和工厂连缀成片。200公里大致如此,几千年来,人们面对着同样的生存环境。
海洋之滨、沙漠之中、河流之畔,坐落着美洲大陆最古老的城市遗址,一处前陶器时代晚期的遗址——卡拉尔-苏佩金字塔群。金字塔群位于苏佩河谷地,西距太平洋大约20公里,是卡拉尔-苏佩文化(又称小北文化)的大型居住地。
中午到达巴兰科。我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巴桑身材魁梧,极为热情。有强壮的本地人陪伴,相当于有了绝佳的保镖。尽管卡拉尔就在泛美公路边,距离利马并不遥远,但其并不是大多数游客的目的地,能遇到东方游客,巴桑也颇为意外,初见面,他以为我来自日本,甚至拿出放在车上的过期护照给我看,他仅有的国际旅行即是前往日本。他坚持认为自己有1/16的日本血统——想来也很有可能,100多年前,很多早期日本移民即是在沿海的大型甘蔗和棉花庄园中工作。
在颠簸不堪的沙土路上,我们驶向金字塔。巴桑开车相当狂野,车后扬起滚滚灰尘,周边土黄色的沙漠草木不生。此地的年雨量只有25毫米,那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干旱和荒凉。随着苏佩河谷渐行渐近,路边开始有了一些生机,之后变得绿意盎然。远古的卡拉尔人在苏佩河谷生活,创造了不朽的文化。
蓝天、白云、青山、黄沙和金字塔,构成无比壮阔的画面
美洲大陆最古老的文化
溯源秘鲁古文明当从卡拉尔-苏佩文化说起。卡拉尔-苏佩遗址最早从公元前3000年左右开始建设,经过长达1500年的扩建、重建,从繁荣到萧条,大约在公元前1500年被遗弃。
这是一段相当古老而漫长的历史。让我们把一些古文明放在时间轴上做个比较,会看得更加真切。
当卡拉尔文化达到鼎盛,在遥远的东方,在中华大地,按照传说,大禹和夏启的子孙们正在黄河岸边叮叮当当地修建宫殿。公元前1600年前后,卡拉尔文化晚期,太平洋彼岸传来一阵喧嚣,商汤起兵讨伐夏桀,夏亡,商立。
卡拉尔-苏佩文化最具代表性的建筑——金字塔,可比拟古埃及法老们的陵墓。公元前2700年前后,古埃及文明开始进入古王国时期,开始进入法老们热衷于修建金字塔的年代。大体与此同时,两河流域的古代苏美尔人也正在如火如荼地修建着塔庙。
纳斯卡地画举世皆知,其发现者保罗·柯索,早在1948年就发现了卡拉尔金字塔,但没有挖掘出典型的陶器等古器物,没有得到足够重视。那时,学界通常将公元前1300年前后的查文文化视作安第斯文明之母。伴随新考古发现,卡拉尔金字塔的重要意义才被广泛认可。
如果说印加文化是西班牙入侵前最后一个安第斯文化,那卡拉尔-苏佩文化则是安第斯文明“矩阵文化”的发源地,早于查文文化1700年,早于纳斯卡地画2900年,早于印加文化4200年,是不折不扣的安第斯文明之母。它比中美洲文明之母奥尔梅克文化早1900年,堪称美洲大陆最古老的文化,是人类文明的曙光。
面对卡拉尔,我们怎能不肃然起敬。
但在史学家笔下,美洲大陆往往被忽略,我们在谈及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时,也鲜有人提及卡拉尔。念及此,不免为之抱屈,但也深知,历史认识的发展往往会遵循它的逻辑。
为避免遗址遭受人为破坏,管理方每天安排数次有组织的导览,我比预定时间到得早了一些,就驻足于管理处的看板前,浏览卡拉尔的基本信息。卡拉尔-苏佩文化有20处定居点,分布于40公里长的范围。卡拉尔是其中心城市,占地面积2.5平方公里,拥有6座金字塔神庙、大型广场和普通房屋,成为后期安第斯文明城市建设的范例。2009年,卡拉尔-苏佩遗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世界文化遗产。
跟随解说员豪赫尔走进遗址,脚踩漫漫黄土,站立在中央广场。这座广场是集会、大型祭祀活动和贸易的场所。蓝天、白云、青山、黄沙和金字塔,构成无比壮阔的画面。尽管损毁严重,颇多残缺,但土黄色的金字塔仍直指苍宇,散发着不可知的神秘气息。高耸的金字塔模糊了现实世界与神秘世界的界限,似乎沿金字塔斜坡攀登,我们就可以从凡界登临神界;它们也模糊了现在与过往,似乎每爬升一步,都可以走向过去,直到消失在金字塔顶端,消失在历史里。
正前方,广场正北,大金字塔耸立在青色的远山前;中央金字塔和采石场金字塔位于左侧,右侧是小金字塔,画廊金字塔和拉万卡金字塔在我右后方,我身后稍远处,还有一座剧场神庙。考古学家推测,六座金字塔系按星座排列,祭司每年遵照固定时间表,率众在不同金字塔举行祭祀活动。说到这里,解说员仿佛已经幻化为神秘的祭司,站立在星座中央,民众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倾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如聆听天启。
每座金字塔旁都有一些残存的附属建筑,供神职人员居住,如印度教神庙的婆罗门、佛教寺庙的僧侣和教堂的神甫。
大金字塔规模宏大,是卡拉尔圣城中最壮观的建筑,作为卡拉尔的政治和宗教权力中心。金字塔残存部分高30米,底部东西长171米,南北宽150米。在考古发掘的最初阶段,由于清理现场的工作量浩大,考古学家不得不请求军队协助。精英阶层站立在金字塔顶端时,整个苏佩河谷一览无余,城市居民的所有行动也尽收眼底,振臂一呼,山鸣谷应,可以想见其高高在上的心态。硕大无朋的建筑充分体现了统治者的权威和他们的法统地位,也令居民深感渺小。
大金字塔是卡拉尔最壮观的建筑,也是圣城的政治和宗教权力中心
卡拉尔人用石块、鹅卵石和沙土修建金字塔。人们用石块垒筑外墙,再用芦苇编织的袋子拖运鹅卵石作为填充物,以支撑墙体,这些芦苇袋就保留在金字塔内,其过程颇类似于李冰父子采用竹笼络石法修筑都江堰。采用这种方式,卡拉尔人垒起了令人敬畏的建筑,它甚至可以抵御强烈地震。而检测这些芦苇袋帮助考古学家们确定了金字塔建造的年代:公元前2600年。
金字塔很难攀登,也不允许攀登。豪赫尔介绍:“我们在平台上发现了鲨鱼牙齿制作的吉祥物。金字塔顶有一些房屋,墙体为白色、黄色和红色。其中有专用于祭祀仪式的房间,我们称之为神庙。神庙旁有一座长方形祭坛,祭坛拥有地下通风系统。神庙墙体有涂鸦,中央有燃烧圣火的平台,四周环绕阶梯状长凳。在建筑材料和石块堆中,我们发现了一个中年人的残骸,他全身赤裸,双手反绑,脊柱的增生显示他是重体力劳动者,头骨多处损伤,应是卡拉尔人采用人祭来祭告神灵,以保佑整个建筑坚固持久。”看来,后世安第斯文明中盛行的人祭早在卡拉尔时期已初现端倪。
由石块、鹅卵石和沙土筑成的金字塔
中央广场和大金字塔之间,有一座圆形下沉广场,下沉广场北部台阶是大金字塔的轴线,一直向上延伸,台阶两侧有类似于梯田的阶梯平台。
中央金字塔向东面朝中央广场,高18米,底部南北长92米,用石块修建,金字塔四角用巨石加固。“我们还在金字塔平台发现了一具婴孩的遗骸,婴孩只有两个月大,戴宝石项链。”听到此处,大家都有些紧张,有人还发出了惊讶的叹声——难道又有孩子成为人祭的牺牲品?豪赫尔看出大家情绪的变化,赶紧解释:“但孩子全身并无伤痕,应不是人祭,而是夭折后厚葬于此。”卡拉尔人在原采石场的石山一角修建了采石场金字塔,高14米,东西长66米,南北宽44米,顶部有一些未经烧制的泥土人偶。
东侧小金字塔高10米,底部长宽近50米,近似正方形,其上平台发现有一只葫芦瓢;东南方向的画廊金字塔高19米,底部70米见方,其腰部发现一只作为祭品的木筏,用于祭祀仪式的平台顶部则发现了一段树干,树干周围细心地陈列着蓝鲸脊椎骨,另还发现了奇普(quipu或khipu)和排箫;拉万卡金字塔位于中央广场南侧,高13米,底部长宽约50多米,正前方竖立着高2.5米的单体巨石拉万卡,巨石可能与天文或者仪式有关。
六座金字塔各就其位,构成一只巨大的秃鹰,鹰头高挺,翅展开阔,翼蔽子孙。即使金字塔多有坍塌,破败迹象明显,仍巍然高耸,如同历经沧桑、白发苍苍的祖师爷,令人长存敬意。数千年来,它们朝迎晨曦,晚送夕阳,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安于寂寥而与天地为一。
被称为“圆形剧场神庙”的宗教场所位于南侧,一片居住区将其与中央广场隔离开来。它独成一体,其结构不同于前述金字塔。进入神庙,首先要经过一个平台,平台两侧各有12间小屋,前面是被称为“圆形剧场”的大型圆形下沉广场,之后拾级而上,穿过两侧高中间低的两层平台,进入举行仪式的房间。房间结构与大金字塔上的仪式房间结构相同,中央有燃烧圣火的平台,阶梯式长凳环绕四周。
拉万卡金字塔正前方竖立的单体巨石拉万卡,可能与天文或者仪式有关
在圆形剧场神庙中,出土了38支鹿角制作的喇叭,32支使用秃鹰和鹈鹕骨制作的骨笛,骨笛上描绘着动物图案,如猴子、猫科动物、蛇和鹰等,这些乐器完全可以用来组建一支规模庞大的乐队。
我行走于金字塔间,追寻历史的遗迹,抬头看得到碧蓝的天空,低头看得到被风吹皱的沙地。就让我融入这天地间,融入沙砾中,让我生活在卡拉尔人的时代,让我与祭司相遇,让我与神灵对话吧。
人影幢幢,似乎有一支游行队伍正在金字塔群中穿行,棉服束腰,短裾及膝。巫觋居前,手舞足蹈,动作夸张,念念有词;乐师在后,骨笛齐鸣,排箫幽咽,贝壳喇叭声大作,抑扬顿挫,高低疾徐。整个队伍如醉如狂,虔诚而蛮野,充满戏剧色彩,极富表演性质。数千年前人们的呼吸,回荡在骨笛和排箫的孔管中,那曲调,是文明的先声,在金字塔群中环绕,不绝如缕。民众熙熙攘攘,前呼后拥,罗拜于金字塔前。随后,各色祭品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青烟袅袅,向金字塔顶飘去。
隐藏于古老神话中的秘密
卡拉尔-苏佩文化标志着美洲大陆文明的兴起。人们对古代美洲的了解来自古老的神话传说和考古发掘。透过历史的重重迷雾,依稀能看到早期文明的曙光。
探寻文明肇始离不开神话。中国人在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和抟土造人等神话中寻找中华文明的民族精神和集体人格。秘鲁各地也流传着神话故事,其中隐藏着早期文明的影子,似隐若现。历史是制作神话的原料,制作神话也是历史过程的一部分。透过动人而天马行空的故事,我们可以提炼出合乎逻辑的猜想。
海滨小镇贝格塔距离卡拉尔-苏佩遗址不远,创世神话在镇上代代相传,与安第斯山区创世神维拉科查的版本大相径庭。
在这里的传说中,太阳神创造了一对男女,他们在荆棘丛中以采集植物根茎为生,男子不幸死去,孤寂无依的女子向神抱怨她的不幸,并祈求得到更多眷顾,于是太阳神将自己的光植入她的身体,四日后,她产下一子。
太阳神之子帕查卡玛卡,嫉妒太阳神对新生儿的爱,残忍地将孩子撕成碎片,又缝合起来弃之荒野。慢慢地,尸体的牙齿中生长出玉米,肋间生长出木薯和其他可食用根茎作物,肉体中生长出瓜果、豆类和树木。
太阳神心生怜悯,用孩子的脐带创造出男孩维查玛。维查玛长大成人后云游四方,歹毒的帕查卡玛卡趁机杀死他母亲,并创造众多男人和女人,从中任命首领和精英阶层来领导他们。
维查玛归来后,异常愤怒。在他祈求下,太阳神将所有人变成石头。但太阳神随即后悔,于是赋予原有首领、精英阶层、贵族和勇敢的武士们神性,将他们变为瓦卡(神祇所在的场所)、变为海中的岩石和礁石,将原首领阿纳特化身为海岛,令他成为神祇。
维查玛也很伤心人类的消失,央求太阳神再次创造人类。太阳神送来金蛋、银蛋和铜蛋,金蛋中走出贵族们,银蛋中走出他们的妻子,铜蛋中走出普通人。人类开始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
故事一波三折,听起来颇有一些不忍。神话形成时间不明,蕴含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要素:他们经历了早期的母系氏族社会,知母而不知父;维查玛的出现,大概意味着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的转变;人们最初依靠采集植物根茎生活,他们慢慢培育出玉米等农作物,开始发展农业,不再有饥馑;社会开始出现阶层,但阶层固化并非一以贯之,曾一度出现反复,原有精英阶层被彻底抛弃,但后来者又将他们化为神祇,以阐释统治的合法性。
虽然神话传说“往往有事实之素地”,但仍会有八成来自不着边际的想象,考古则提供了更多可靠的依据。不断更新的考古发现,尽管仍是一鳞半爪,很是碎片化,有很大局限性,且学者们各有不同解读方式,但终归提供了合理推断的坚实基础,令我们得以透物见人,透物见史。
卡拉尔文化的社会
卡拉尔拥有如此众多的建筑,规模如此宏大,其建造和维护都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显而易见,卡拉尔-苏佩已经出现明显权力集中——没有强大的动员能力、控制能力和管理水平,如何能够建设这些大型公共设施?
卡拉尔没有任何防御工事,没有类似美索不达米亚早期文明的城墙,没有发现武器,没有经历战争而致残的躯体,没有烧毁的建筑,没有任何曾经发生冲突的迹象。尽管有人祭产生,但卡拉尔仍不失为一种和平而温和的文化。那么这些统治者是谁?他们通过什么力量控制社会?他们显然不会来自太阳神的金蛋。从神话故事推断,他们或曾通过某种方式实现权力更替。
宗教是最有效的控制方式。卡拉尔-苏佩已具备相当程度的宗教意识形态,甚至是完全的神权统治。卡拉尔被称为“圣城”,为数不多的精英阶层通过控制宗教,控制与神灵和其他超自然力沟通的渠道,来确保其政治权力,固定社会等级,维持社会秩序,确保社会的黏合力,掌控经济。公元前2250年的葫芦上有一尊持权杖的神灵,眼睛斜视,戴头巾,尖牙利齿。手持权杖的神灵是安第斯山区后期文化的重要神祇。或许金字塔中的涂鸦是一种符号,也代表着他们所崇拜的神祇?
卡拉尔城市规划初具形态,空间布局极富技巧,建筑设计和复杂性都令人感叹,我们可以看到数学和几何学的初期应用,甚至可能涉及天文学。有考古学家猜测,卡拉尔可能按宇宙图景布局,代表着一套历法,代表着卡拉尔-苏佩文化的宇宙观,每座建筑都对应着不同的神祇和恒星。而在古文化中,天文总是与宗教密切相关的。
卡拉尔-苏佩文化修建了数量众多而复杂的河道,以“驯服”湍急的河水进行灌溉,发展农业,这也是卡拉尔-苏佩文化得以存续的关键,而修建河道需要全社会协调,恶劣的生存环境也促进了社会组织的发展。卡拉尔人食谱很广,玉米是最重要的主食,他们已培育南瓜、豆类、路枯马果、辣椒、竹芋、花生、番石榴和葫芦等农作物,但动物性食物几乎完全局限于海洋动物,如蚌、贻贝及大量鳀鱼和沙丁鱼。他们没有陶器,不能煮食,只能烧烤。
海洋渔业和农业间存在着密切联系,考古学家们提出了一种有趣的假设:尽管渔业提供必要的蛋白质,但农业则更有优势——棉花至为重要,它可以用来织布裁衣,还可以用来编织渔网——精英阶层通过控制棉花生产,进而控制了服装和渔网生产,从而控制了沿海居民。
卡拉尔与其他文化有着贸易往来,来自厄瓜多尔水域的海菊蛤、安第斯山区的染料以及亚马孙雨林的迷幻药都显示卡拉尔人与其他地区的贸易交流。
卡拉尔众多文物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打结的编织物,它被认为是一件奇普——秘鲁先民的古老“文字”。如果它确实是,那这将是南美大陆最早的奇普。奇普经数千年发展演变,日臻完善,在印加帝国时期达到完美的程度,以绳子的颜色、粗细、长短,结的结构和形状以及结之间的距离来代表不同的含义,安第斯文明的连续性可见一斑。无独有偶,《易经》记载,中国“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于书契”。或许通过绳结,古安第斯人也可以进行音节等复杂表述,或许绳结是一种十进制系统,可用于复杂计数。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发掘出安第斯文明的“罗塞塔石碑”,破译这种古老的记事方法。
除了150多个没有烧制的黏土人偶、葫芦上的权杖之神和乐器上的动物刻画,卡拉尔文化没有更多的视觉艺术痕迹。比较欧亚大陆的古代文明,卡拉尔-苏佩文化确实令人惊讶。他们几乎没有视觉艺术,没有类似埃及神庙墙壁的法老战功浮雕,没有苏美尔人的图画叙事,也没有良渚玉琮和红山玉龙,房屋内几乎没有装饰,但他们却有能力组织修建庞大的金字塔群。
大约公元前1800年,卡拉尔-苏佩文化开始衰落,他们没能逃脱厄尔尼诺现象带来的自然环境的变化,而在东、南、北三个方向出现的更为强势的文化,也给他们造成了压力。卡拉尔随后被遗弃,但长时期没有遭到破坏,保存相对完好。即使有两次被占用,也只是在圣城外围,没有影响到圣城本身,毕竟这里没有金银器物,没有掠夺价值。
卡拉尔是美洲大陆最早的文化,是文明形成阶段发展水平最高的定居点,是远古文明城市规划的代表,它的平台型金字塔、下沉广场和城市规划在数个世纪里影响着附近定居点,影响着整个秘鲁沿海和安第斯山区。
太阳西沉,余晖斜洒在金字塔上,像是为金字塔镶上一层金边。游客逐渐离去,空旷的金字塔群沉静下来。此刻,天地无言,古迹寂寥,我的思绪却跨越千里、跨越古今,自由自在地驰骋起来。
地中海南岸,撒哈拉沙漠的边缘,风沙漫漫;太平洋东岸,秘鲁沙漠里的谷地,赤日炎炎。各有一群人,他们汗流浃背,疲惫不堪,都在喊着号子,修建金字塔。两群人头顶同样的日月,却度过不同光阴;他们脚下踩着同样的沙粒,却是不同的沙漠,撒哈拉沙漠浩瀚无边,秘鲁沙漠狭窄漫长;他们同样喊着号子,却操着不同的语言;埃及金字塔是石制的,搬动每一块巨石都需要耗费大量人力,卡拉尔金字塔却是石块混合沙土堆砌而成,易于搬动;埃及金字塔是法老们的不朽陵墓,卡拉尔金字塔则是与上天沟通的场所;大部分埃及金字塔保留了相当好的构造,卡拉尔的金字塔却损毁严重。
两群金字塔如此不同,却都是人类历史上早期文明的见证。
离开卡拉尔,巴桑在门口等候。有两位搭车前来遗址的英国女士与我一起返回巴兰科。难得遇到国际游客,就相约一起晚餐。
话题依然不能离开卡拉尔。大家存在同样的疑问:卡拉尔文化与两河流域、古埃及以及古代中国文明几乎同期产生,但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们的发展轨迹何以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以致最终美洲文明进程严重落后于欧亚大陆?
大家看法趋于一致。文明发展依赖于交流和竞争,不期而来的互动与转换可以省却悠长的探索期。旧世界诸文明之间交换物品和经验,彼此征伐,相互竞争。环地中海文明之互相影响自不待言,自张骞凿空西域,东西交流也成为常态,在早期,殷墟墓葬中曾发现类高加索人种和太平洋类黑人种头骨,三星堆出土文物既有中华文明也有两河文明的元素。这些都表明,早在数千年前,就存在跨区域文化交流的可能。而卡拉尔-苏佩及其后的南美洲社会被隔离于世界交流体系之外,独立发展,成为巨大的孤岛。哥伦布之前,除维京人短暂到达北美洲东北角以外,美洲和欧亚大陆再没有其他沟通,所谓的殷人东渡之说,本属牵强附会,不足为凭。
安第斯文明最终未能创建文字体系,没有文字作为载体,毕竟韧性不足,是极脆弱的。常遗憾安第斯文明没有创造出文字,没有如两河流域的楔形文字、如尼罗河畔的象形文字、如中华大地的甲骨文,直如万古长夜,龙无睛,凤无羽。没有文字,人们不可以飞鸿传书,文学家无以抒发胸臆,思想家无以理性思辨,文化遗产只能凭借口耳相传和实物传承,历史在传说中变得真伪难辨,诸多细节杳无可寻。甚至,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能让我们记住名字的人物都寥若晨星,而名字得以传世者,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可以描述他们的音容笑貌、性情、日常生活和作为……总之,历史的面目是模糊的,乃至空白的。
数千年来,安第斯人民未得外来文化的帮助,在高山、在海滨、在雨林,踽踽独行,筚路蓝缕,步履蹒跚,其创造历史的艰辛殊难想象,最终成就了辉煌的文明,独立而独特。不著一字,亦得风流。
在被长枪利剑征服后,在异族文化绵厚而强大的力量的裹挟下,安第斯文明的元素成为新文明的组成部分。为之一叹。
次日,巴桑驱车带我前往附近的帕拉蒙加(Paramonga)遗址,这处遗址曾被认为是奇穆王国时期的神庙废墟,后被考古学家所否定。秘鲁各地有大量等待发现或发掘,也亟须保护的遗址。帕拉蒙加遗址无人值守,杂草丛生,更显荒凉。秘鲁的治安只能说差强人意,单人独行,总是存在被抢劫的风险,健壮的巴桑拍了拍厚实的胸膛,自告奋勇地陪同我走进了遗址。
在这土丘之上,我陷入沉思。我从一处遗迹游荡至另一处,就像在搜寻古老的化石标本,古文化之于现今世界,恰如古化石之于如今鲜活的物种。“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活人的头脑。”我总是试图寻幽探微,寻找蛛丝马迹,试图建立过去与现在的联系,富有竞争力的、活下来的内容富有意义。但我们又怎能否认,那些久已湮没于历史长河,在当今已不见显著痕迹的过往也曾以某种方式悄悄地影响了整个历史进程呢?
巴桑送我到驰安(Chihan)巴士公司的办公室,驰安运营着通往瓦拉斯的班车。售票大姐像接待贵宾一样把我迎进办公室,脸上洋溢着笑容。他们总是那么友好而热情。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对秘鲁那么情有独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