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修身齐家
挥毫泼墨,笔写春秋。
沈言将手腕提起,笔锋上扬,于纸面上,写下一个端端正正的“记”字。
此处便是这篇寄情山水的文章,以“为之记”这三字,留下的结尾。
此时日薄西山,龙场县中,各处屋舍间正升起缕缕炊烟,南街上行人稀少。
少年活动下,稍显酸涩的手臂。
至于摆在他面前桌案上的,正是一卷墨迹未干、刚刚才抄录妥帖的《杨文贞公文选集》,不过,却并非是沈言已然抄了一段时日的,第二卷。
而是第三卷。
合计有七千余言,二十几篇文章的第三卷!
书法突破小成后,沈言的誊抄速度,大为提升。
只用了大半日光景,他便已经抄完了,加在一起有足足万余字的《杨文贞公文选集》二、三卷。
当少年捧着两卷书,交予孙老掌柜时——
长年半梦半醒的老学究,捻须看了几眼。
突兀地,揪下一根花白胡子!
“嘶......”
老爷子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从躺椅上坐直身子:
“这才几天功夫,就抄了这许多?
“这文字......”
老人随手翻开一页:
“漂亮,真漂亮啊!
“银钩铁画,一字千金,也难为你,这么短的时间,写字的功力,竟能突飞猛进。”
孙老掌柜一时感慨:
当日,他把这个半点功名也没有的读书人,留在抄书铺里。
固然是其,在文字上有可取之处。
但更多的,还是他与沈家逝世的老人沈红魁,那一点不轻不重的交情。
以及面前少年单薄的身形,让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想起了自己那个不幸夭折的孙儿。
可又有谁能想到。
这才三五日过去,沈言这家伙,就练出来一手让人拍案称奇的书法。
就冲这满纸好文字,这小子,也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心中止不住地赞叹,与此同时,孙老掌柜放下书,取出钱袋,稍加点数:
“按咱们先前的约定,两卷书,四百文。”
“谢过孙老先生!”
沈言抱拳行礼。
四百文,入手!
......
辞别满眼惊奇的老先生,沈言心中,犹然兴奋不已。
这可是铜钱四百文!
须知道。
鱼市上的渔家子,其中水性好,捕捞手艺也高明的,在黑水河中张网一日的收获,也不过在五十文上下。
柴栏的樵夫,整天在山林中奔波下来,有个四十文,就乐得逍遥。
而自己,这一日,挣了足足四百文!
是旁人的八倍,十倍!
如何不令人欣喜。
县城那条南街上,就连正月初,冷冽的山风,吹拂于面,都让他感觉意外的神清气爽。
“虽然第二卷是在昨日抄了大半......”
沈言思忖:
“不过以我现在的书法,一日抄完两卷,问题也并不大。”
“唯一可虑的,是眼下这套《杨文贞公文选集》抄完,孙老那边,未必还有这么大的工作量......”
摇了摇头,将这种未雨绸缪般的思绪压在心底。
少年掂量着沉甸甸的钱袋。
无论如何,这都初步摆脱,食不果腹的困境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城外码头的方向落去。
想起自己这段时间里,每天吃的麦粥配酱菜,沈言舌底生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猛地咬牙:
今个,好歹开次荤!
......
龙场县夹在将军山、桃源山这两座大山之间,扼住了整个修文府,乃至黔中行省的北部咽喉,有上万户常驻的人家。其名为县,实际上更像是一座“山城”。
山中物产丰盈不说,又有一条黑水河环绕,交通发达,土地肥沃。
盛世之中,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聚宝盆”,将四面八方行商游子给聚拢过来,一代代在此处繁衍生息。
水旱码头位于县城外。
正处在黑水河与其一条支流的交汇处,由此格外繁华!
到了夏日,更有络绎不绝的商船,满载着当地特有的漆器、精酿、玉屏箫笛等......经黑水河下游的修文府,去往大盛各处兴旺所在。
走在路上,沈言的脚步匆匆。
刚进码头——
就感觉到一阵喧嚣热闹的气息扑面而来。
“管家,俺早晨的时候就在这里干活儿,说好了算一个工,怎么你就给俺记半个工?”
这是码头上扛包卖力的工人。
再接着往里走。
“炊饼,从青州来的武家大郎炊饼,又香又酥......”
“钵钵鸡,一文一串......”
“直隶小吃驴打滚......”
叫卖声和热腾腾食物的香气,极勾人。
胃里好像有团火烧了起来,百爪挠心般的难受。
最终。
“劳驾,帮我拿一条腌鱼,切三两咸肉。”沈言拱手抱拳,不失礼法,言语平静道。
还是那个问题,冬日粮贵!
大吃大喝太过奢侈。
些许风干腌制的鱼、肉,既能补充身体所需的盐分,也是难得的美味。
......
饥肠辘辘地回到住处,城郊,六里村,沈言抿了抿嘴唇,三五步外,篱笆院墙围着的那间老宅已赫然在目。
不过,怀中装着还剩下三百多文的钱袋,来到家门前。
少年却又不免,稍有几分患得患失之意。
这也难怪。
世道就是如此。
这年头的黔中群山、西南边陲,在大盛朝的治理下,苛捐杂税多如牛毛。
上有朝廷的田赋、丁身钱、拔钉钱、渠伊钱、捋须钱、厘金、捐饷等等五花八门的税种,还要时不时再多收一笔“凉饷、剿饷、练饷”之类的三饷。
中间有地方上的大小吏员,耗粮堆尖、贪墨火耗......
几百文钱......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充裕。
等到了最下面,还有赖安定这样的同村泼皮,平日里最喜欢敲诈勒索。
想到赖安定。
沈言不由得忿忿不平地咬了咬牙。
赖安定欺人太甚!
光天化日闯进门来,大肆搜刮抢劫一番后,将我一棍打死......
这件事,必不可能善了。
就在少年这样想着的时候。
忽的。
随着一连串急促的小碎步——
他的双腿被人一把抱住!
少年偏了偏头,眸中映出一张沾了眼泪和泥土,看起来脏兮兮的小脸儿。
抱腿的小鬼年纪不大,只七八岁。
仰着头,用又清又脆的声音说:
“沈阿叔,救我呀!”
“......”
对视了片刻,沈言俯下身来:
“陈正,怎么了?”
小鬼头吐了吐舌头:
“我爹要打死我了!”
而就在这时,村中不远处,有扇木门被霍地拉开,一对阴沉着脸孔的青年夫妻追出来,吓得小鬼头赶紧往沈言身后躲。
来人是小陈正的父母,也是本村乡邻,沈言见面时,要称一声兄嫂。
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
沈叔公在世时,两家人本就不乏往来。
老人家葬礼期间,陈家夫妻更是对沈言照拂不少,此刻以幼临长,沈言立在路中,当先行礼。
“见过陈大兄。”
“诶!”
走到近前,肌肤粗粝、气质硬朗的陈家大兄——陈山民摆了摆手:
“沈家兄弟,你莫护着这小兔崽子。”
说着,他又示意自己的妻子:
“家里的,你也莫拦我,今个我非打死他不可!”
言语间,怒气勃发。
沈言又再度拱手,随即,将躲来躲去的小鬼头拉过来:
“不知道陈正这小子,犯了什么过错,惹大兄这样生气?”
“你自己问他!”
陈山民伸手一指:
“陈正,我拿了那么多钱,送你去私塾先生那里,读书,认字,你自己说,今个下午,你做什么去了?”
“去货栈了......”小鬼头声音小小。
“去货栈干了什么!”
小陈正嘴唇嚅嗫了几下。
随即,这个今年刚满七岁的孩子,似是使尽全身的力气:
“爹,我不想读书,我想跟货栈的人,学算账!”
“你,你......”
陈山民手指发抖。
猛地咬了咬牙,这位朴实的农夫抬起头,望向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位读书人之一:
“沈家兄弟,这,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啊!”
“嗯......”
沈言心中沉吟,面上的表情不变。
他是矢志读书之人,心中更有一个理念:
无论在哪一个世界,读书都是一种,最能改变自身命运的手段!
更遑论,大盛儒生,谈笑间,吟咏经典,是真的可以令天地异变,江河倒流。
既然陈家夫妻有能力让陈正读书。
那自己从旁引导,自然也无不可。
再者说,“数术”也是儒家六艺之一,小陈正若真喜欢算数,与读书这件事,本就并不冲突。
于是。
稍加思忖后,沈言不疾不徐道:
“陈正,你也知道,我就不懂算账,只会读书。
“可我这里有道题目,账房先生们,人人都会算的,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行!”小陈正迟疑着开口。
“那好。”
沈言语速极快,不给对方反悔的机会,抑扬顿挫道:
“今有大公鸡一只,值五钱;母鸡一只,值三钱;雏鸡三只,值一钱。百钱买百鸡,问大公鸡、母鸡、雏鸡各买了多少只?”
“啊?”
陈正傻眼,小脸上写满了茫然。
沈言窃笑。
这是他穿越前,非常有名的一道“百鸡问题”,沈言还是在学编程时了解到的,后来又跑去查了些资料,故而印象深刻。
这道题涉及到三元不定方程组,其实并没有多复杂。
可也绝非是陈正这样的七岁孩童,轻易解得出来的。
只见他抓耳挠腮地思考了半晌,果然还是一无所获!
小陈正苦着脸:
“我不知道!”
“这样的题目,账房先生们,每天要算个几百道。”沈言故意板起面孔。
开玩笑,数学这个天坑,也是你想入就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