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案首
而就在沈言和众多考生一起,在充当考棚的院落中奋笔疾书时。
县衙内院。
龙场县令卢钰在厅堂正中落座。
左手边,有本县县丞,一位年过五旬、目光却依旧清澈的八品老举人陪坐。
再下方,则是龙场县的主薄和典史——这二位都是用手段、花银子得来的官职,也殊无学问,皆是上一任县令为官期间,留下的蠹(du)虫。
所幸平日里办事还算利落,也没被卢县令撵出官场去。
不过,即便这二位官员始终赔笑,素来自诩清高的卢县令,也极少与他们交谈。
反倒是更下边,坐小凳子、充当保举人的一众秀才们,得了卢县令示意,可以随意出言,只要不失礼便可。
端坐正厅,卢钰县令环顾四周,却是捻须而笑:
“今次的考生,比之往年,人数又多了不止一筹啊!”
其人笑声朗朗。
在他身侧不远处,刘老县丞同样以手抚须:
“多亏县令大人,着力宣扬文教,这才使我龙场县的考生,一年多过一年。”
这位老县丞,在诸多年轻秀才的注视下,竟也毫不拘谨,一开口,便是对本县县令的连番吹捧。
听得卢县令满意至极。
其人眯着眼睛,过了半晌,才笑意不减地询问道:
“说起来,县丞,今年童生试的考生里,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
“确有一人,素称本县神童!”
“哦?”
卢县令一时惊奇:
“竟然还有此事?”
“不错。”刘老县丞笑呵呵地,大略讲了讲那位龙场神童的事迹。
卢钰县令听了片刻,却也跟着连番点头,忍不住感慨一声:
“后生可畏啊!”
随即,这位进士出身,修为不俗的本县七品县令,眼珠微微转动:
“县丞以为,今年的童生案首,应该是非这位龙场神童莫属了?”
“正是如此!”
老县丞颔首。
“还有没有其他人物?”
“唔......”
面对县令大人的问题,刘老县丞支吾片刻,继而展颜道:
“老夫倒还真知晓一人。
“这个人,年龄比老夫还大,头发已然全白了,还矢志不渝地读书,屡考不中,仍然不改其志。
“我以为,这样的人物,即便是此番仍未考中,也值得大人褒奖。”
卢县令一拍桌案:
“说的好!”
他旋即眉飞色舞道:
“这样的老人,正该有所嘉奖,以示朝堂之正!”
刘老县丞含笑点头,似乎早有所料。
“县丞,你还知道哪些有文名,有才华的学子,不妨一并讲来。”
“这......”
望着本县县令那张兴味盎然的面孔,老县丞苦笑数声:
“老夫委实记不得这许多。
“不过,大人您若要问,老夫还真知道一个名姓。可若是说出来,唯恐......”
“县丞请讲。”卢县令摆摆手,“今日你我闲谈,不必太过拘谨。”
“喏!”
这位头发半灰半白,态度却始终恭谨的老县丞犹豫片刻:
“说来惭愧,老夫有一幼子,年方九岁,平日里也通晓诗书,今次童生试,老夫便叫他也来检验下胸中才学。”
即将年满六十的老人,陡然间,卢县令肃然起敬。
“刘县丞老来得子,必能,必能榜上有名。”
讪笑一声,卢钰县令目光转动。
他望向下方,在座十余位圆领青袍秀才,也就是所谓的“本地俊彦”们:
“你们呢,都保举了哪些学子,也都来说说看。”
厅堂内,虚坐半晌的高明扬早就忍耐不住了。
高大少爷闻言,当即起身抱拳:
“卢大人,我龙场书院,向来才子众多......”
接连介绍了几位书院弟子后,高明扬抿了抿稍觉干涩的嘴唇:
“还有我同砚沈言,长于经学,书法极佳,为人同样一表人才。”
高明扬有心吹捧,可相似的话说得多了,眼见面前这位县令大人,似有一分不耐,其人也不免额角见汗。
有心将那副沈言赠与他的“良师益友”取来,作为旁证,可又与规矩制度不和......
蓦地,高明扬想起一件,自己近日才听到的事来:
“回大人,沈师弟还是一位孝子!”
“嗯?”
卢县令果然来了兴致:
“怎么说?”
高明扬咬了咬牙:
“学生也是近来知晓,去年,沈师弟家中长辈逝世,丧礼时,他接连哭晕了七次,孝心之诚,苍天可鉴。
“这件事,在附近的乡村,流传很广,请大人明鉴。”
卢县令听了片刻,稍加斟酌,便颔首道:
“确实孝心可嘉。”
而就在这位龙场县令想要稍作点评的时候——
随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有个差役走到近前,却是将一份糊住姓名的试卷呈交上来。
“竟有考生,作答如此之快?”
卢县令一时愕然,紧接着看一眼天色,不禁失笑出声:
“别是答不下去,兀自弃考了吧!
“来,县丞,咱们一起看看这拔得头筹的试卷,是不是真能鹤立鸡群?”
说着,县衙中地位最高的二人,对视一眼,接着同时看向那份最早呈上来的试卷:
“......”
“......”
良久。
二位本县堂官,面面相觑。
“这文字......”刘老县丞声音颤抖道。
“极佳!”
卢县令深吸了一口气:
“远远在我之上,比之京城的文学大家,当代大儒,书法圣手,也是不遑多让!”
“这卷面上的答案......”
“一字不错。”
卢县令满眼赞许地端详片刻:
“此人的经学造诣,也定然不差。”
刘老县丞咽了咽口水:
“还有这首诗......”
“绝妙!”
卢县令先是接连不断、啧啧称奇了一番,继而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就在县衙公堂上,一字一顿地吟咏道: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酒官城。”
黔中出美酒,龙场县西南十数里,曾为古代经营酿造之官员的驻地,以“酒官城”称之,并无不妥。
卢大人接连诵读了数遍,先是目露欣喜,继而一时黯然。
刘老县丞不明故里,也只能勉强开解道:
“大人何故忧虑?是这首诗,写得有哪些错处?”
“并非如此啊。”
卢县令一声长叹:
“我卢钰,一生喜好风雅,做了几百首诗词。
“可今日,跟这首诗相比,我那些自信之作,却都变成了朽木、鱼眼,闻之便不可忍其臭!”
“大人过谦了......”
刘老县丞委婉道。
“县丞不必再劝了。”
卢县令怅然若失,随即满心赞叹地感慨道:
“我自家人知自家事,一时自惭形秽而已,县丞你说,‘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一句,难道不是值得百世流芳的千古名句么?”
“确、确实。”
说着,这位为官多年的老县丞眼珠微转:
“县令大人,咱们龙场县,出了一位这样的才子,不是一件好事吗?”
“说的不错!”
卢县令颔首不迭:
“本次案首,非此人莫属!”
“大人明断,本县有一位神童在此,写出这样的绝世好诗,也是理所应当,或许,此人便是一位天生文曲星呢?”
“若是天生文曲星,倒也合理,不过,县丞,你认为,这份试卷,是那位龙场神童所作?”
“除了神童,又能有谁?”
刘老县丞捋须而笑,眉宇间不乏得意之情。
下方的人群中。
高明扬眼神幽邃。
在听到本县县令赞扬这位交卷人的书法时,他心中,就隐隐想到了一个可能......
......
考棚正北面的大门下方,沈言等候了片刻。
龙门一经封闭,只能分批开放,凑足五人,才有衙役过来开门。
少年坐在大门旁的矮凳上暂歇。
过了多半个时辰,才又有人来。
却是那位衣冠锦绣的龙场神童,走到近前,低声劝慰:
“即便不会,你也不该这么早就放弃,再多想想,或许还有转机......来年再考,记得多做些准备。”
沈言听了,却是情不自禁,微微一笑。
第三个考完的,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翁。
双方打了个招呼,旋即,第四人出来,是位年仅八九岁大的童子,沈言并不认识。
等到书院的一位同窗考完,信心满满地交卷离场,龙门也徐徐打开。
沈言回头,又再度看一眼考场。
心中生出几许波澜。
无论结果如何,他的第一场科举,便到此为止了。
......
等到天色将晚,县衙的差役们开始清理考棚,径自收卷,也不去管那几个忍不住嚎啕大哭的年轻学子。
待所有试卷收齐,县衙正堂内,已然点起灯火。
卢县令随手翻了几份考卷,便又不耐烦地放下。
这一整日,虽然也有书法工整,经义无错,那首五言律诗也写得像模像样的考卷送来。
可对这位卢大人而言,就像是提前吃了一盅,在他家乡,极有名气的佛跳墙,之后无论再碰什么,不是太过油腻,就是索然无味,让他根本提不起阅卷的兴致。
接连轻敲几下桌案。
卢县令骤地起身:
“试卷都收齐了吧?”
说着,他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份考卷取来,迫不及待地抠开纸上糊名:
“沈言。”
卢钰县令猛地拍下桌案:
“此人便是今年,我龙场县童生试的案首!”
可紧接着,他便迎上了刘老县丞那错愕的目光。
老人家喃喃自语道:
“沈言,这又是何人?”
而混杂在一众秀才中间,高明扬听到自己这位同窗友人的姓名时,已然不顾仪态,毫无风姿气度地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