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警幻恨赠万艳杯,悟空喜提真劁大
勾日的霓虹扬撒幽雨,初升的东曦雾掩帘蒙。
一轮红日难产似的,奋力挣扎着穿云破雾,好容易才钻出小半个头。
先被如来以金钵盂罩住,又被六耳猕猴一棒打死,只余一缕幽魂的孙悟空,蹲坐在一块方经十二丈、高经二十四丈的巨石上。
两手抱着被紧箍勒成个亚腰葫芦的头,侥幸残留下一丝功用的火眼金晴,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边的云彩。
“连看朝霞都快止不住这痛了……难不成,俺老孙注定要命丧今日?”
“不,俺老孙不服!”
“看光景,此地想必已是离恨天。只要找到兜率宫,借助太上老儿的八封炉,俺老孙定能重塑金钢不坏之身。”
“到那时,谁还稀罕当这劳什子的齐天大圣,俺老孙要做骑天大圣!”
霁日难齐,彩云易散。
太阳终究还是从青山黑水间爬了出来,给赤红大地铺上一层金黄。
最后一抹紫霞,缱绻着忍痛消失在了孙悟空的双眸里。
“哇呀呀呀,疼煞俺老孙也。”
“别念咒了,别念了,求师……什么狗屁师父!”
“整日里除了苍蝇般嗡嗡叫,只会说‘我饿了’的饭桶师父,不要也罢!”
孙悟空“吱哇”惨叫着,咒骂着,在巨石上上窜下跳,胡乱翻起跟头。
抱头的两手,直恨不得将其一把揪下来,扔去那爪哇国。
“好你个江流儿,心肠何其歹毒也!”
“想俺老孙,一心一意助你西天取经。事虽未竟,纵无功德,也有苦劳。你却一点情分不念,一直只念这紧箍咒来制俺。”
“俺老孙,今儿个豁上性命不要,定也要一棒子打屎你!”
“江流儿,且吃俺老孙一……”
孙悟空被紧箍咒儿折磨出幻觉,不小心一个跟头倒栽下大石,砸在一棵人余高,挂了十六颗红珠果的苍翠碧草上。
“咦,俺的头不疼了?”
“谢谢师……”
孙悟空下意识的两手抱拳,躬身便要行礼。
低头的功夫,只见右手中指上勾着个金灿灿的紧箍圈。
他一把扔在地上,摸摸已复原如初的头后,连连跳起,将圈儿狠狠踏入泥土中,深不可见方才作罢。
“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苍天啊,大地啊,这是哪位神仙姐姐干的好事,帮俺老孙解了这紧箍咒儿!”
孙悟空喜不自胜,禁不住抓耳挠腮着,又翻起了跟头儿。
正欢呼雀跃着,忽听石后有人作歌曰:
“欲悟何曾悟,云空未必空。舍去臭皮囊,方好坐床东。”
孙悟空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声未息,便见巨石拐角后走出一位姑娘,蹁跹婀娜,仙袂飘飘,端的不似人间所有。
他连忙上前作揖,“俺老孙此番有礼,这位神仙姐姐…谢了!”
姐姐?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连玉帝都敢打得抱头鼠窜的齐天大圣,竟然叫我姐姐?
我…也配?!
来人,离恨天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子眉头轻蹙,掐指一算,心中暗自点头:原来,是应在这里!
这声“姐姐”倒也不算叫错。
只是,阴差阳错之下,他又得了颦儿的机缘。
这将置我那可怜的可卿妹妹于何地?
难不成,还要委屈她们一回?
警幻仙子揪心地看着长在顽石边,蔫头耷脑,显已不复往日精彩的绛珠仙草。
其穷尽三生精华,方凝出来的那滴心头血珠儿,先前还挂在叶尖上摇摇欲坠,此刻已被孙悟空蹭到头上,渗透进去,解了他的紧箍之困。
她长叹一口气,唉,千防万防,终究还是中了西天那帮贼厮的奸计。
好气哦!
若非打不过,真想踢烂菩提的屁股。
昨儿个,这须菩提突然巴巴地跑来,央说什么孙悟空欲往红楼下界历练一番,以重新凝聚身体。
经此只是借道,万望行个方便。
更嘱咐,千万不要打搅孙悟空看日升日落,以免他暴起伤人。
早知道,这泼猴的目标是颦儿的心头血,当初还不如忤逆她的心意,强行将其滴在顽石上,也好替她重续前缘。
唉,心头血已被他吸收,孽缘既已种下,再说什么已是晚矣。
想那红楼下界,木石之盟已前,金玉畸缘初生。
天香业障犹未了,如今又凭空多出孙悟空这根搅…水棍子,这可如何是好?
可恶的猴头,净会添乱!
孙悟空见她久久皱眉不语,只好再行一礼,“这位仙子姐姐请了,俺正欲往借太上老儿的八封炉一用,却不慎迷失在此地。敢问兜率宫何在,望请仙子指点迷津。”
你一齐天大圣,竟会迷路?
看来,没了金钢之躯后,你的眼界、法力、修为都大降啊!
警幻仙子眼珠儿一转,立时有了主张:是了,何不如此这般操弄一番。
且让你承舍黄土埋到下巴的焦大,没了棍子,看你还如何搅!
当年,你这猴头为非作歹,勾乱了生死簿,致使一众幽魂冤鬼无法堕入轮回,只得在人间四处游荡。
直把好好的一个清净女儿之国,搞得妖魔横行、邪祟丛生。
魑魅魍魉皆尔惹,福禄贫祸当自受。
一饮一啄,自有公道。
打定主意,她当即将菩提留给孙悟空防身的麈尾法宝往袖里塞了塞,偷换成从千红窟里得来的万艳杯,“你师父……”
孙悟空一蹦三丈高,连连摆手打断了她,“俺没有师父,俺没有师父,不要再跟俺老孙提那混账东西!”
警幻仙子心下叹了口气,嗐,终究是天生地长、无父无娘的石猴儿出身,说起话来竟是如此粗鲁。
“怎么,你遭此大劫,以至于连须菩提也不认了?”
“那哪能不认!”孙悟空瞪圆了眼睛,“俺老孙立地顶天,有仇必……”
忽想起陪江流儿一路西行遇上的那些妖魔鬼怪,有根脚儿的全被救走了,最终只能拿些小妖细怪出气儿,着实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行为。
雷公脸不由微微一红,连忙改口,“俺老孙有仇未必全报,但恩定是要倍还的!”
警幻仙子点点头,将杯子抛了过去,“你不必再去兜率宫了,你师父已为你另外准备了一桩大好机缘,带上万艳杯,这便上路吧!”
“万艳杯?这又是什么耍物,竟起了个如此稀奇古怪的名字!”
孙悟空抄手接过,见是个比牛眼蛋子大些许,也不知什么材质的小酒盅儿似的东西,使出火眼金睛,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能瞅出名堂。
“这真是师父赐给俺老孙的?有何大用?上路,又是去哪儿?他老人家可允俺老孙有朝一日复仇?”
哪来恁多事!
我若知道这杯子有何用,又岂能轻易予你!
警幻仙子心虚地板起脸,“去休,去休,以免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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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焦大吃醉了酒,心中兀自烦躁,听说宁国府管事赖二安排他驾马车夜送秦钟,当即破口大骂起来。
他骂的着实难听,终被得了贾蓉命令的一众小厮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
焦大怒盛之下,不管不顾的越发连贾珍都抖搂开来。
“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哪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一番没天日的话,唬得众小厮连忙以马粪和土堵住他的嘴,将他拖回自己房间里,往床上一扔,胡乱扯了条被子把头蒙住,以免他再瞎嚷嚷。
俗话说得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焦大是年正好虚岁八十四,大被这一蒙头,可不就把本已醉酒的他闷死了。
蜷在万艳杯里,飘飘悠悠的,孙悟空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飞了多久,又飞往了哪里。
待再睁开眼,面前却是一片漆黑。
浓重的马粪骚臭气,熏得他当场呕了。
连“呸”了几口,陌生记忆在脑海中走马灯般过一遍,对于当前处境,他心下已是了然。
红楼世界,羌戎国玄熙朝,宁国府老鳏夫,焦大!
“不对,哪是焦大,分明劁大!警幻误我!”
挣扎着两手待要再确认一番,这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
嗐,都八十四了,有它无它倒也不是太关键。
再说了,有大品天仙诀在,重修回来还不是早天晚天的事。
况且,还有七十二变呢,什么样式的变不出来!
他当即默念法诀,一连数遍,却并无灵气入体。
是了,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些仙神们,当年为凡时竭泽而渔,吸干了此地灵气,然后拍拍屁股飞升了,此后哪还有半点儿灵气残余。
这些生孩子没屁眼的!
心里正咒骂着,被子忽然被人掀开。
一个青衣青帽的半大小子站在床前,“咋恁地臭,不会吃屎了吧?”
孙悟空撇下嘴,你大爷的,这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更恼的是,这话儿,俺老孙竟然无从反驳。
“该死的老棺材瓤子馒头馅儿,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吧?”
“叫你助纣为虐,把老太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
“叫你宁可自己喝马尿,也要装忠把讨来的半碗水喂主子!如今遭报应了吧?”
“叫你倚老卖老,说什么翘翘脚比你茗烟大爷我的头都高!”
“你倒是翘啊,你有头吗?一个蹲着撒尿的阉竖罢了!”
茗烟每骂一句,便以刚从会芳园里折来的梅枝抽打一下。
孙悟空虽不屑于跟个凡人一般见识,隔着厚棉袄,也算不上多疼,可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奈何身体被捆成个粽子,躲不开,更无法反抗,枉逞些口舌之利,只怕会惹来更多暴打,只好瞪圆两眼,怒视着茗烟。
咦,这是什么?
这愣小子头上,怎么顶着一幢正燃起熊熊烈火,冒着滚滚浓烟的红房子?
屋檐下的牌匾上,铁钩银划写着“大明宫”三字。
宫殿里面,更有无数男女老少三五成群的挤在一起,捶胸顿足着痛哭哀嚎。
细听去,哭喊的分明是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祖传之服,岂可轻易”、“留发不留头?头可掉,发不可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