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破碎

小晴被爷爷咯吱得哈哈大笑，她挣脱他的怀抱后努力平复呼吸。夕阳西下，金黄的太阳一半隐没在地平线的彼端，将光芒和温暖带离大地。小晴捧起双手，往手心里哈着热气。

爷爷弯下腰来，把小晴紫色的鹅绒外套拉链拉好，拉起领子盖住她的鼻头，又帮她把帽子戴上，罩住冻得发红的耳朵，最后轻轻拍了拍蓬松的帽子顶端。

“天凉了，要注意给脖子保暖，小豆芽。”

他搓了搓手掌，说：“唉，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了！”然后迅速将手插进了绿色防风衣的口袋里。

“等等，这是什么？”他的右手摸到了一个又圆又红的东西，拿了出来。“哎呀，我都忘了，还带了这个！”那是一个苹果。

他在棕色的灯芯绒裤腿上擦了擦苹果，忽然来了兴致：“说起来！小豆芽，你能数得出这个苹果里有多少粒种子吗？”

小晴疑惑地看着爷爷：“当然了啊，爷爷。”

“好啊，小机灵鬼，那你数得出每粒种子又能孕育出多少种子吗？”

“呃……”

见她一脸茫然，爷爷继续道：“每粒种子里都藏着一棵大树，等待着发芽结果，果实又带来更多的种子、孕育更多的果实……如此循环往复。”

爷爷把苹果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现在想一想，这个苹果里蕴含着多少未来的果实？是不是感觉很奇妙、很不可思议？或者用你朋友们的话来说，就是很‘酷’。”

小晴盯着地面，闷声道：“你明明知道我……没有什么朋友的，爷爷。”

“怎么会？你有我和你奶奶。我很酷，你奶奶也不错。”

笑容又回到了小晴的脸上。

“对了，小豆芽，你开始调查柬埔寨了吗？比如你想去哪里观光，有没有找到好玩的高棉族^[1]传说？”

“查到了一些吧……”她再次垂下了头，笑容也消失了。

小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只是……累了。每次到新地方，都要学习新的文化，要记住新面孔，还有他们的名字。这有什么意义吗？反正我迟早会忘记他们，他们也会忘记我的。”

她继续抱怨道，说爸爸总是换工作，把家人从这里带到那里。她觉得在哪儿都没有归属感，在哪儿都像是个外来者。爷爷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她说自己已经放弃去结识同龄朋友了，爷爷露出了悲伤的神色，眼眶湿润起来。

小晴很开心。因为爷爷不光愿意和她聊天，还愿意听她抱怨，愿意理解她。爷爷不仅很爱说话，也乐意倾听。

这是她最喜欢爷爷的一点。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有那么多可讲的故事。因为他会把人们讲给他的故事小心收藏起来。

她咬了一口苹果，跟着爷爷爬上一座小小的山丘。

小晴嚼着苹果，忽然发现苹果核上有一块棕色。是烂掉了吗？

然后，那块棕色扭动了起来。

她瞬间吐掉了嘴里的果肉，把苹果扔到地上。

“好恶心！里面有条虫子！”她干呕着，想要把刚刚吃进去的部分也吐出来。

“恰好说明这个水果没有被喷过农药！”老人蹲下，捡起了苹果。小晴窘迫地缩到了一旁。“好了，好了。要善待生命，小家伙。我们对待弱者的态度，会揭露我们最好或者最坏的那一面。”

他看了看那条多足小虫，然后对孙女眨了眨眼。“有的时候……最弱小的人，也能成为最伟大的人。”

他站起来，用一只手掸去膝盖上的土。

“你相信微小之物的力量吗？想想看，世界上所有的苹果都是从一粒种子开始的，一根小小的火柴却能烧尽一整片森林……”爷爷停顿了片刻，又说，“或者，想象一下单独和一只蚊子被关在小黑屋里！”

小晴无语道：“行了，爷爷，我已经被你说服了。它拥有光明的未来，以后肯定会变成一只了不起的害虫。你可以的，大肉虫！”

“嗯，但它不是一只肉虫。你看，它有腿。”

“好极了，所以它是一只臭虫，我刚刚还被叮了……”

“其实它也不是臭虫，而且蚊子也不能算是臭虫。”

小晴翻了个白眼。

老人的微笑变得柔和起来。“这样吧，你可以把它当成假期宠物。咱们把它带回家照顾，确保它的生活，我不告诉你它的品种，你会自己发现的！”

小晴皱了皱鼻子，说：“谢谢，但是不必了！”

“快到冬天了，我们不能把它丢在这里，它就算不被冻死，也会饿死。没事的，小豆芽，我可以先照顾它一阵子，你肯定也会喜欢上它的。”

“好恶心，我才不想喜欢什么虫子呢！”

爷爷呵呵地笑了起来，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一个金属盒，是乐福门的烟盒。他总是随身带着这个盒子，遇到感兴趣的种子就会装进去带回家，然后种在自己的温室里。盒盖上打了孔，方便透气。

爷爷用小刀切下一片苹果，把苹果和小虫一同放进盒子里。

“你知道吗？虽然它现在住在这个苹果里，但它其实是肉食动物。我们可以给它吃我养龙鱼用的面包虫。”

“你说得对，这只虫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小晴揶揄道，“好了，爷爷，既然你这么喜欢它，我就给它取你的名字！我要叫它KC，是你名字的拼音首字母！”

老人笑了起来，小心地把装KC的盒子放进大衣口袋里。

他们继续向前，爷爷又讲了另一个故事。猜猜是关于什么的？没错，就是虫子！

终于，两人一路走到了小溪的源头，该回家了。

然而，就在这时，小晴感到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冰冷的感觉顺着脖子爬下脊柱，就算她穿着厚厚的外套也没有用。

不会生病了吧！她不禁想道。那我的假期岂不是完蛋了！

两人开始往回走，周围却不知何时起了浓雾。浓厚的雾气如同蓝灰色的毯子，将他们包裹起来。这片雾来得毫无道理，好像捉迷藏一样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又突然现出了原形。

就像是狼群。小晴想道。所以我们就成了……猎物？

寒意再次袭来，让她不禁颤抖。

“我们快回去吧。”爷爷紧紧地握住了小晴的手，有些焦急地领着她向前。

“怎么了？”小晴越来越慌乱。

“雾这么大，我怕会迷路。”老人皱着眉，抿着唇说道。

但是我们每天都走这条路！爷爷就算是蒙着眼睛，也能找到家！

然而，变化确实发生了。他们快步穿过浓雾和灌木，森林却不似以往。树木被雾气挤压围拢，为灰色的帘幕让出道路。

“啊，爷爷，慢一点！”小晴喘息道。

为了跟上爷爷的步伐，她不得不小跑起来。忽然，小晴右脚下的地面发出“嘎吱”一声，她跌倒了，连带着爷爷一起。

她疯狂地想要抓住身边的什么东西，但是没有用。

她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强烈的冲击仿佛要把她肺部的空气挤走，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很快，小晴跌落的地面开始松动，带着她一起跌入洞中。

一声巨响。

接着是各种令人不忍听闻的断裂和撞击声。

最后是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阵刺耳的“啊啊啊”！

几秒钟之后，爷爷跟着摔了下来，跌落在一堆被压碎的木板上。

小晴只觉得又痛又气，这都是什么事呀！

旁边，爷爷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还好吗，小豆芽？摔疼了吗？”

她推开他的手。“真是的，爷爷！我都说了让你慢点走！”

虽然很疼、很生气，但小晴还是努力站了起来。旁边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踩在了干枯的树叶上。

她看向一片漆黑的四周，努力分辨脚步声是从哪里传来的。

她的心跳得飞快，这短暂的一分钟变得漫长无比。

“谁……谁在那里？”她喊道。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终于看清那张脸时，小晴不禁惊呼出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至少在现实世界里没有。

他长得像一个小男孩，但显然不是一个人类小孩。不光是因为他的个子更矮，只到小晴的腰部左右，而且他的耳朵又尖又长。仔细观察后，小晴发现他似乎比外表看起来更年长。这个小家伙虽然有着少年的外表，却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穿着破破烂烂的中世纪风格上衣。相较之下，奶奶的厨房抹布都更具时尚品位。

他看起来很眼熟。小晴努力回想。哦，对了！上周的睡前故事里出现过，叫什么来着？

然后她想起来了。

啊！是一种树妖，叫……柯尼特！

想到这里她又突然停顿了一下。等等，我是摔坏脑袋了吗，还是我昏迷了，看到的是幻觉？我为什么会看见树妖？

而且还是一只愤怒不已的树妖。

“是谁压坏了我的房子？”

房子？但我们可是在森林里！然后她忽然想起来，刚刚跌落的时候似乎压坏了木板，顿时心道不妙。

完蛋了，我闯大祸了。

小晴刚要开口，却被爷爷拉住了。他艰难地站起身，努力眯着眼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夜视能力也越来越差了。

老人面朝树妖的方向说道：“是我，真的很抱歉……”

“你个老蠢驴！你脑子进水了吗！”妖怪对着爷爷疯狂地舞动手臂，大喊道，“你弄坏了我的家！”他生气地指着那堆被压坏的木材，“你甚至差点儿把我压死！”

“我真的……非常……抱歉……”爷爷向后缩了缩，并把小晴推到了自己身后。他再次眯起眼，想要看清楚对面的人。“这是个意外，我们在雾里看不清路，所以……”

“我才不管！”树妖跺着脚打断了爷爷。

“你这个没脑子，没脑子的人！”他咬牙切齿道。

“你破坏了我的家，我就要破坏你的心灵！”

说着，树妖皱巴巴的掌心里忽然冒出一团发光的紫雾。

小晴吓得说不出话，眼前的一切就像是用老旧的投影仪播出的幻灯片画面，一场令人反胃的荒诞剧。

发光的雾气盘旋着缓缓升起，仿佛一只舞动的眼镜蛇，想要迷惑眼前的敌人。

忽然，紫色的毒蛇越过树妖的头顶，小晴看到他眼中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光，仿佛他自己也在害怕那团雾一样。

那团舞动的气体停顿了片刻，仿佛正在思索什么。

它就那样停住了，等待着。

然后，毫无预兆地，它开始向前冲去！

就像一道闪电。

冲向了爷爷的额头！

小晴的心脏要跳出来了。

可怜的老人踉跄着后退，一头栽进了浓密的灌木丛中。

小晴的心脏卡在了气管里，等她终于能说话时，便奋不顾身地喊道：“爷爷！”

有那么几秒钟，树妖也和小晴一样惊讶地张大了嘴，愣在原地。

“爷爷！”小晴喊道。她终于从僵硬中回过神来，冲到爷爷身边，用尽全身的力量把他扶出灌木丛。

树妖也缓过了神。“哼！活该！”说罢，他又补了一声，“哼！”然后迅速回到了黑暗的树林中。

“呜……”爷爷呻吟道，又瘫倒在了地上。

那只树妖做了什么？他真的烧坏了爷爷的心灵吗？

“爷爷，快醒醒！”小晴喊道，“求你了，求你了！”

爷爷会死吗？

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难受，心脏也从嗓子眼坠到了肚子里。一滴滴泪水从脸颊滑落，流进领口。接着，闸门打开了，泪滴变成了洪水。

她边哭边咳，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停下，快停下！

不要再这么幼稚了。

小晴吸着鼻子，咽下眼泪，胡乱擦了一把脸。

爷爷需要我。她对自己说道。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树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从她身后传来的！那只树妖消失的树丛里。

小晴吓得跳了起来。

“走开！不许过来！”

她紧张地看向四周，想要找到一把趁手的武器。一根树枝也好，什么都行。

“我……我手里有武器……我警告你！”

脚步声停下了。无论那是什么东西，它正在犹豫。

就在这时，小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一束亮光，她转过头，眯着眼看去。

没错！在这片树林里，远处有一盏变得越来越亮的灯。

是提灯！有人来了！

“救命啊——快来人帮帮我！”小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1] 高棉族是柬埔寨的主要民族，占该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