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脱节(世界科幻大师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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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维克多·尼尔森从超市后部的冷藏库里推出一车冬土豆,来到农副产品部蔬菜区。他着手把新土豆丢进几乎全空的大货架,抽取一成样品检查是否有裂皮或腐烂。一颗大土豆掉到地上,他弯腰去捡时,望了望收银台的方向。视线掠过收银机和陈列的雪茄与糖果,穿过开阔的玻璃门,投至街上。人行道上有几个行人,街上一辆大众甲壳虫刚驶出超市停车场,挡泥板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闪而过。

“我老婆来过吗?”他问丽兹,这个彪悍的得州姑娘今天当班收银。

“没见着。”丽兹一面说着,一面给两盒牛奶和一包瘦牛肉馅结账。收银台前的老年顾客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掏钱包。

“我在等她。”维克说,“来了的话告诉我一声。”玛戈今天要带他们十岁的儿子萨米去诊所拍牙片。此时正值四月,所得税结算期,储蓄账户余额低得离谱,他不敢面对X光片的结果。

终于,他等得心焦难耐,走到汤罐头货架旁的公用电话前,投入一枚硬币,拨出号码。

“喂。”玛戈的声音传来。

“带他去了没有?”

玛戈慌忙解释:“去不了,我联系迈尔斯医生推迟了看诊。快到午饭时候我才记起,今天得和安妮·鲁宾斯坦把请愿书交到卫生局。今天之内必须提交,因为我们听说,工程现在已经在发包了。”

“什么请愿书?”他问。

“得给市里施压,清理那三处旧房拆除后的空地基。”玛戈说,“孩子们放学后爱去那儿玩,安全隐患不少,有锈铁丝、断掉的预制板,还有——”

“就不能邮寄过去吗?”他插话道。但他暗地里松了口气,反正这个月之内萨米的牙齿也不会掉,不必急着去看牙。“你要在市政厅待多久?是不是没法来接我下班了?”

“我不知道啊。”玛戈回答,“听我说,亲爱的,我们这个妇女请愿团全员都在大厅里,趁请愿书提交前这点时间做最后的查漏补缺。要是赶不及开车去接你,我就在五点左右给你回电。好吗?”

挂了电话,他晃悠着步子又来到收银台。没有顾客需要结账,丽兹手里的烟已经点着好一阵了。她同情地对他笑笑,给他带来几许暖意。“你家小子感觉怎样?”她问。

“挺好的。”他说,“没去看牙,没准正偷着乐呢。”

“我经常去看牙的那个医生,是个特别和蔼的小老头。”丽兹满意地说道,“他快一百岁了吧,下手特别轻,感觉像是轻轻擦一下就完事了。”她那亮红的指甲掀起嘴唇,给他看一颗镶金的上牙。他倾身看去,一股带肉桂味的烟气流泻在周围。“瞧见了吧?”她说,“钻掉那么大一块,一点都不疼!真的,一点都不疼!”

要是玛戈这会儿到了,他暗想,魔眼感应玻璃门适时滑开,她径直走进来,看见我正在凝视丽兹的口唇,不知道会做何评价。《金赛性学报告》尚未收录的某种新潮性癖,被她抓个正着。

下午时分,超市门可罗雀。换了平常,去收银台排队结账的顾客络绎不绝,今天却冷冷清清。经济不景气啊,维克暗下定论,今年二月就有五百万人失业。我们的生意也受了影响。他走到前门,站在那儿观望路上的人流。毫无疑问,行人比往常稀少,家家户户都在一门心思存钱。

“今年的生意可惨喽。”他对丽兹说。

“嗐,操那份心干啥?”丽兹劝道,“店又不是你开的,你只是在这里打工,跟我们一样。活儿少还轻松些。”一位女顾客把食物逐一拣到柜台上,丽兹扫起了条码,仍不忘回头跟维克说话,“不管怎样,我觉得经济不会萧条的,那只是民主党的话术而已。那几个老民主党人总是摆出一副经济要崩盘的架势,我都受够了。”

“你是南方人吧?”他问,“南方不是支持民主党吗?”

“我早不了。既然已经搬到红州,我当然支持共和党了。”收银机咔嗒咔嗒,然后“当”的一声,弹出了钱箱。丽兹把商品装进纸袋。

超市对面那条街上,“美式简餐咖啡”招牌勾起了他午后咖啡的心思。现在这时机也许正合适。他对丽兹说:“我出去个十分钟左右回来。你一个人看店没问题吧?”

“啊,没问题。”丽兹笑嘻嘻地答道,双手忙活着找零,“尽管去吧,待会儿换我出去买点必要的东西。快去吧。”

他手插口袋走出超市,在路边停下,搜寻车流中的空当。他从来不走人行横道,总是在街区中间对准咖啡馆大门横穿马路,为此不惜守在路边一分钟又一分钟地等。这事关名誉问题,不拐弯才是真爷们。


他坐在咖啡馆卡座上,懒洋洋地搅着面前那杯咖啡。

“好难熬啊。”塞缪尔男装店的鞋类导购杰克·巴恩斯打破沉寂,端着一杯咖啡来到他桌旁。杰克一如往常地神色萎靡,仿佛这身锦纶衬衫和休闲裤令他又闷又热,憋了一整天似的。“肯定是天气原因,”他说,“开春了,再晴几天,大家就开始买网球拍和户外炉灶了。”

维克口袋里正揣着“每月好书”书友会最新一期的小册子。他和玛戈几年前就入会了,当时两人已经付了房子的首付,搬到那个文化氛围浓厚的社区。他拿出小册子在桌上摊平,调转一百八十度给杰克看。卖鞋的没表示出半点兴趣。

“进个读书会吧,”维克说,“提升一下认知。”

“我看书的。”杰克说。

“是了,在贝克药店买的那些平装书。”

杰克说:“这个国家需要的是科学,不是小说。你清楚得很,那些书友会推销的都是些黄色小说,讲什么小镇上发生了性侵案,不见光的东西全浮上水面来了。我可不觉得那些对提高美国的科学水平有帮助。”

“‘每月好书’书友会也卖汤因比的《历史研究》。”维克说,“那本你能读得下去。”他是免费兑换的,虽然还没全部看完,但他已经认识到,那是一部重要的文史著作,值得收进私人藏书。“再怎么说,”他总结道,“书再烂也烂不过那些床戏青春片,还有詹姆斯·迪恩那帮人拍的飙车电影。”

杰克翕动嘴唇,小声阅读“每月好书”当月精选的标题。“一部历史小说,”他评论道,“讲内战时期南方各州的。他们老是推这种东西。会里那些老太太翻来覆去看这种题材就不烦吗?”

其实,维克到现在还没找到机会细看这本小册子。“我也不是推什么就买什么。”他解释说。当月推荐书目为《汤姆叔叔的小屋》,作者他从未听说过:哈里特·比彻·斯托。小册子上盛赞其大胆揭露内战前肯塔基州的奴隶贸易,如实记录悲惨的黑奴女孩所遭受的令人发指的非人待遇。

“哇,”杰克说,“嘿,说不定我会喜欢。”

“广告文案根本代表不了什么。”维克答道,“这年头,每本书都被标榜成旷世奇作。”

“的确。”杰克说,“这个世界简直已经没有王法了。回头看看二战以前,跟现在比比,差别多大。现在到处是坑蒙拐骗、作奸犯科、黄赌毒,以前可没这些。毛头小子就学着砸车,高速路是越修越长了,氢弹发明出来了……物价也嗖嗖地涨。就像你们超市农副部卖的咖啡,价钱越来越贵。真叫可怕。谁落得好了?”

他们争论了一番。下午时光在心慵意懒中慢慢逝去,几乎波澜未兴。


五点钟,玛戈·尼尔森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准备从家里出发时,萨米却不见踪影。毫无疑问,是出去玩了。但她抽不出时间去找孩子,得立即去接维克。再晚了,他断定她不去,就会自己坐公交回家。

她快步回屋。客厅里,小口抿着听装啤酒的弟弟仰起头,嘀咕道:“就回来了?”

“还没出门呢。”她说,“我找不着萨米。待会儿我出去的时候,能帮我留意下他吗?”

“没问题。”拉格尔应道。他脸色是那么疲惫,霎时间她险些打消了出门的念头。他没系领带,撸起衬衫袖子喝着酒,胳膊颤颤巍巍。客厅里到处散落着工作文件和笔记,形成了一个圆圈,把他围在中心,令他寸步难移。那双红肿的眼睛紧盯着她,目光灼灼。“别忘了,我还得去寄这个,盖上邮戳的时间不能晚于六点。”他提醒道。

他面前的文件叠成了一摞,左右摇晃,发出“沙沙”的声音。他已经收集了好几年的资料,参考书、统计图、分析图,还有此前月复一月寄出的所有竞猜答案……他采用多重手段精简答案条目,以便于研究。此刻,他正在使用所谓的“字列扫描仪”,配套材料是不透光的字列复印件,复印件某些点位在扫描时会有光点闪现。他让字列按顺序飞速通过仪器,查看光点如何运动。光点进进出出,跳上跳下,运动轨迹在他眼中形成某种模式。虽然她从未发现任何规律。这正是他竞猜能中奖的原因。她也参加过几次,却一无所获。

“进展怎么样?”她问。

拉格尔答道:“唔,时间已经确定了,下午四点。现在只需要——”他五官一皱,“确定地点。”

长长的胶合板上,基于报纸给出的官方表格,今日字列已用图钉标出了一部分。几百个小方格,每个都以横纵坐标编号。拉格尔已经标注了纵坐标,即时间要素,344列。她看见对应的点上钉了一颗红图钉。而“地点”尚未确定,显然更难。

“退出几天吧,”她劝道,“休息一下。这几个月你的劲儿铆得太狠了。”

“中途退赛,积分会倒退好几档。”拉格尔边说边用圆珠笔胡乱涂画着,“之前赢的——”他耸耸肩,“从一月十五日算起,全部清零。”他用计算尺绘出线条的交点。

他寄交的每条字列都会成为资料库的新数据。他曾告诉她,正因如此,正确率会随着寄交次数变多而递增,越往后越容易。不过,在她看来,却是越来越麻烦。有一天,她忍不住问他每期坚持参赛的理由。“因为我已经输不起了。”他解释道,“答对的次数越多,等着我领取的奖金就越高。”竞猜还在一期期进行,奖金数额越积越大,或许连他自己都算不清究竟投入了多少。他总是赢。这源自他的天赋及其巧妙运用,但同时也成为他肩上的恶性负担。这种鸡毛蒜皮的小游戏一开始只是个消遣,充其量也只是个碰碰运气、赚点外快的路子,现在他却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我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她想,让你越陷越深,也许到死你都等不到领奖的时候。但他其实经常领奖,《公报》定期向他支付回答正确的奖励。她不知道具体有多少,貌似每周有将近一百美元。不管怎样,他靠竞猜养活了自己,把它当成工作,干得相当卖力——甚至比正经工作更卖力。从早上八点报纸被丢到门廊上开始,到晚上九十点钟,他不断研究,改善方法。最具考验的莫过于如影随形的犯错焦虑——只要答错一次,获奖资格就会被直接取消。

而他俩都明白,这种事迟早得发生。

“给你冲一点咖啡吧?”玛戈说,“我给你做个三明治什么的再走。我知道你还没吃午饭。”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

她放下外套和手包,走进厨房,在冰箱里找食材做给他吃。正当她把盘子端上桌的时候,后门猛然打开,萨米和邻居家的狗闯了进来,两个都毛发蓬乱,气喘吁吁。

“听到我开冰箱门了是吧?”她问。

“我饿得不行了。”萨米喘着粗气说道,“能给我个冷冻的汉堡吗?不需要热,我直接吃。冻的还更好些,更耐饿!”

她答道:“你快去车上。等做好拉格尔舅舅的三明治,我就开车带你去超市接爸爸。把那条破狗弄回外边去,这儿可不是它家。”

“好哇!”萨米说,“超市里当然有好吃的。”伴着“砰”的一声响,他带着狗出了后门。

“我找到他了,”她给拉格尔端来三明治和一杯苹果酒,说道,“你不用操心他在哪儿瞎混了,我带他一起去城里。”

拉格尔接过三明治,叹道:“要我说啊,如果当初混赌马的圈子,没准儿比现在发财!”

她笑了,“那你一分也赢不到。”

“也有可能。”他条件反射般地吃起了东西,但没有碰苹果酒。他更喜欢那罐啤酒,呷了一个小时左右,早已变得温热了。做那么复杂的数学运算怎么能喝温啤酒呢?怎么想也觉得它会把脑筋糊住。她思索着心中疑问,找到外套和手包,快步跑出房门去开车。不过那就是他的脾性。服兵役期间他养成了一天接一天地大喝温啤酒的习惯。整整两年,他和一个搭档驻扎在太平洋上的一座小环礁,操作气象站和无线电发射机。

下午近晚时分,交通一如既往地拥堵。她驾着甲壳虫溜空加塞,心中暗自得意。笨重的大空间汽车似乎寸步难行,像一只只搁浅的海龟。

买这辆紧凑型进口车,真是我们做过的最明智的投资。她自言自语,开了这么久,还跟新的一样,德国人的造车工艺无比精湛。只是离合器有点小毛病,每行驶一万五千英里1就……不过话说回来,世上哪有完美的东西?尤其是今时今日,氢弹问世,俄罗斯崛起,物价飞涨。

萨米脸贴车窗,嘟囔着:“为什么我们家不能买辆奔驰呢?为什么非要买这辆长得像甲虫的袖珍小车?”他满心的嫌弃溢于言表。

一把无名火“腾”地烧起来,这儿子简直是个戳心窝的叛徒。她立即说:“听着,小子,你对车根本一窍不通。你又不出钱买,又不出钱养,又不费神在这堵死人的路上开,有什么不满都给老娘憋着。”

萨米烦躁地回嘴:“就像儿童车一样。”

“等我们到了超市,”她应道,“在你爸跟前再说一遍。”

“好怕怕哦。”萨米仍然嘴硬。

她瞅着空儿插进左侧车道,忘了打转向灯,一辆公交车的喇叭随即按响。该死的大巴,她在心里骂道。前面就是超市停车场入口了。她挂到二挡,开上人行道,经过那块巨大的霓虹灯招牌,上面写着:


幸运币超市


“到了。”她对萨米说,“希望没跟他错过。”

“快进去吧!”萨米喊道。

“不,”她说,“就在车上等。”

于是他们原地等待。超市里,收银员迎来送往一长串顾客,形形色色的人们大多推着不锈钢购物车。自动门灵活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停车场里,车辆陆续启动。

一辆亮丽光鲜的红色塔克轿车威风十足地从旁边驶过,她和萨米都不禁视线跟随。

“真羡慕那个女的。”她喃喃道。塔克那款车和甲壳虫一样是入门级车型,但外观却相当拉风。当然,它空间太大了,不实用,可是……

也许明年能考虑一下,她想,等这辆车以旧换新的时候。但是人们基本不用大众去换新,买来就开到报废为止。

至少大众保值率挺高,折算市值也不会赔本。街上,红色塔克驶入车流之中。

“哇!”萨米赞叹道。

她未发一言。


1 英美制距离单位,1英里约为1.61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