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扬尘大叫 兵出郿坞
魏太和二年。
汉建兴六年。
三月,初二。
这一日,张郃天不亮便命人埋锅造饭。
破晓之后便带着三万战士,一万民夫各负五日干粮,开始了急行军。
辎重粮草则由最后三千名战士押解六千民夫沿西汉水顺流而下。
日仄之时。
不顾士卒疲弊,也不顾两成部曲脱节,张郃部拢共急行军八十里,来到了武都北,昨日蜀军扎营之地。
张郃命人就地休息,两刻钟后再继续行军。
坐不多时,探马回报,诸葛亮大军已经过了武都,殿后部曲距离此处营地只有四十里!
张郃振奋。
他行八十里,诸葛亮行四十里。
那么明日这个时候,他就能在到达上禄县东追上诸葛亮!
带着那么多粮草辎重,诸葛亮是如何也走不快的,到时候衔尾与其交战,其必不敢派大部人马去堵陈仓道,只能与他且战且退。
他跟郭淮约定的会师时间是三月初五,剩三日,而明日他与诸葛亮遭遇之后,诸葛亮距陈仓道还有一百余里,衔尾交战之下,其大部人马必到不了陈仓道!
功成可期!
届时,就算诸葛亮不溃,他与郭淮也能一前一后将诸葛亮彻底堵死在西汉水这条狭长的走廊上,使其进退不得!
汉军斜水大营必是空营疑兵,大将军曹真收到陇山大胜的消息后,必往击之。
获胜之后,再领大军入陈仓,也能一举将诸葛亮歼灭!
总之,除了祁山被夺的失算,郭淮之策几乎可以说是万全之策了。
此时唯一让张郃疑惑的是,诸葛亮难道就没有料到,自己会派人从陈仓道截其归路?
否则的话,为何会以每日不过四十多里的速度缓慢退军?
两刻钟很快过去,张郃命部队继续南行。
然而行不数里,突然打北面来了一个觇骑,一路绝尘跑到张郃身边,勒着缰绳便急道:
“右将军不好了!
“正午时分,祁山堡守将率四五千人出堡相攻!
“费将军当时正带人在堡下设鹿角,防备不及,被贼人一路打到了营寨里面!
“贼将扬尘大叫一路冲杀,杀了我们一千多人。
“又冲进我们粮仓抢走了一千多袋粮食,最后走前还放了一把火!
“幸亏游府君及时率军结阵赶来,才把他们赶回了祁山堡中!”
张郃骑在马上一阵晕眩,差点没栽倒下来。
怎么他才出发半日,祁山堡就出事了?
“真牠娘是废物!”
张郃气恼,没忍住骂了句脏。
本以为费曜稳重,结果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那觇骑气喘吁吁,不敢言语。
张郃又问:“贼将是谁?真有四五千人出堡?!”
“游府君说应有四千多人,贼将似乎是魏延!”
“魏延?”张郃立时紧皱眉头,一阵不可思议。
身侧的裨将牛盖亦是震骇不已:
“蜀中大将唯魏延一人而已,蜀寇怎么可能会命他守祁山?你没认错?”
觇骑一脸焦急:“仆不知,是游府君让仆来传消息的!”
张郃心中莫名有些慌了起来。
诸葛亮为什么会派魏延孤守祁山?
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牛盖想到了什么:
“难道那魏延想做伪汉的来歙,想钉死祁山,等伪帝如后汉光武一般入陇援他不成?”
张郃为之一怔。
就在众人惊疑之间,忽然打南边又有一骑绝尘而来。
张郃远远地望着,待来骑驰行至近处,才发现其人脸上神情几乎与前面一骑别无二致。
张郃内心顿时生出些不祥之感。
却见来骑气喘吁吁道:
“禀右将军,诸葛亮率领大军进了上禄城!”
“什么?!”张郃彻底没有控制住声色。
“诸葛亮率军进了上禄城!”
张郃这下彻底懵了。
先是魏延守祁山。
后是诸葛亮入上禄。
难道说,自己真的中计了?!
如今魏延在北,诸葛亮在南。
所以…现在是自己被包围了?
还是说,诸葛亮已经料到了郭淮会自陈仓道截断他的归路,知道自己已经跑不了了,所以才想着进上禄固守待援?
可是,他的援是谁?
伪汉难道还有援军吗!
而若果然能料到,他又为何不弃粮草辎重急撤?
一个又一个疑问冲击着张郃的大脑,竟让他在料峭春寒中冒出汗来。
“右将军,现在如何是好?”裨将牛盖此时也彻底晕了。
别说一个裨将,就是这位大魏右将军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了。
北面如果真是魏延,要不要增派人手回援?
现在去上禄围诸葛亮,万一他的援军比大将军曹真来得还快,到时候自己这几万人马就真被堵死在这条西汉水通道上了!
这条狭窄的走廊,两侧是秦岭的峭壁,不是陇右的土丘!
到时候逃都没处逃!
张郃只觉一时踌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稳妥一些自然是退回祁山,可是诸葛亮就被放跑了,而且,说不准无人接应的郭淮还会有危险!
思索好半天,张郃终于下了决断:
“继续进军,去上禄!”
不论如何,先去接应了郭淮,之后再做打算。
…
…
落日。
关中。
斜水汉营。
全副甲胄的大汉天子手持简牍,不断穿行在营盘之中。
大表哥麋威紧随其后。
更后面些,二十余名同样全副甲胄,却盔插白毦以彰威武的虎骑宿卫不远不近地跟着。
自昨日校场指天为誓之后,这位大汉天子便一直亲力亲为,不断穿行在营盘之间,亲自动笔去记录那些老卒弱卒与屯田戍卒的个人信息及他们的“遗言”。
不得不说,他还是低估了这份工作的工作量。
这边军中能认全字的人实在不多,然而军士们想对家里人说的话又实在太多,以至于不得不下令对“遗言”字数做些限制。
而即使是加以限制,他来时命人从汉中带过来的简牍笔墨仍完全不够用,不得不紧急派人从箕谷的赤岸库再送些过来。
由于认字的人不够,就连他身边的虎骑大部分都被派去做记录了。
熟练地钻进一顶小帐,这位大汉天子将银胄信手脱下,随意递给身后的麋威。
环视帐中众人一圈后问道:“此帐什长可在?”
一名本在认真用桐油擦拭皮甲的老卒闻声转过身来,看着这位传说中的大汉天子有些愣神。
“您是……陛下吧?”那老卒声音沧桑得有些发颤。
“嗯。”刘禅愕然。
倒不是因为被认出愕然,而是这名老卒瞎了一只眼,瘦巴巴的,看起来年纪得有六十了。
老卒他这两日见得多,瞎了眼的也见了一两个,但瞎了眼,这么老,居然还当了什长的,倒实在是头一个。
而且方才这老卒仔仔细细又小心翼翼地用桐油去擦拭皮甲的模样也被他看在眼里。
再仔细看,那只未瞎的眼还算得上炯炯有神,不像其他老卒那般带了些许疲惫与死气。
帐中其他几名四十来岁的士卒本来以为什长疯球喽,却没想到那全副甲胄的年轻将军竟然点头,于是一个个顿时诧异万分地站起身来,又小心翼翼挤到了营帐的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昨日便都听长官说了,那位来此督战的天子在校场许诺了一个夸张到能让许多人都愿意为之效死的抚恤,也听说了这位天子指天为誓,说绝不食言。
而到了今日,竟又听说那位陛下好像很喜欢收买人心,居然亲自提笔给士卒们记录信息与遗言。
他们刚开始还嗤之以鼻,以为是那些贪心抚恤之人以讹传讹罢了。
却没想到,天子居然真的来了。
刘禅命几名虎骑负责其他几名士卒,自己把那名什长招呼了过来。
“老丈,名字叫什么?”
“禀陛下,老奴叫田勇。”
刘禅一滞,有些诧异地看了眼这独眼老卒。
他穿越过来这么些天,今天是第一次听到老奴这个词,实在是有些不习惯的。
“年龄。”
“五十四。”
“家住哪里?”
“禀陛下,老奴没有家,一直住在军营里。”
刘禅再次一滞,片刻后又问:
“那你可还有什么家人?”
“没有了。”
“你的都伯是谁,司马是谁?”
“都伯是向靖,司马是柳隐。”
“你此战若是战死,可有什么…遗言,要对谁说的?”刘禅流程性地问出这句话,心中又一时戚戚。
没有家人,遗言还能对谁说呢?
“没有。”
“那你的抚恤?”刘禅又问道。
没有家人,那军中总有个牵挂的人吧?不养个义子什么的?
“能为陛下杀贼就行,不需要什么抚恤。”
刘禅一滞。
倒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话了,只是从这么一个老卒口里说出来,总归感觉是有些不一样的。
很快,整座小帐中的士卒信息全部记录完毕。
刘禅将简牍吹干,收好,匆匆离开,往下一个营帐而去。
然而就在他掀帘之时,那老卒忽然在身后叫住了他。
“陛下…您这身甲胄,是先帝穿过那身吧?”
刘禅转身,点头。
“是。”
忽然想到了什么,刘禅问道:
“老丈,听你口音不是巴蜀,也不是汉中,倒有些像…像子龙将军,你是河北人?”
“老奴是中山安喜县的!”那老卒的独眼陡然一亮,兴奋道。
刘禅恍然。
随即又忽然一愣。
安喜县,这不是昭烈帝当年鞭打督邮弃印而走那个地方嘛。
这老卒竟然是那时候就跟了昭烈帝吗?
没时间想太多,刘禅对那老卒勉之一笑,其后匆匆离开。
正当他准备转去下一个营帐之时,傅佥从远处大步急趋而来。
“陛下!”
“栈道上传来消息,曹真大军出郿坞了!”
…
…
不知为何,刘禅忽然一阵耳鸣,周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片刻后,他略带茫然地抬头,看向郿坞的方向。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