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月色宁谧:叶芝诗歌新译与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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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走的孩子

斯露施森林多岩的高地

伸入湖泊,

草木葱茏的小岛水中安憩;

在那里苍鹭翩翩惊破

水鼠的昏梦;

在那里我们藏着我们的仙瓮,

盛满了浆果,

那偷来的红红樱桃也多。

来吧,哦,人类的孩童!

走向水边走向野丛,

手牵着手,与仙子偕同,

因为世界充满哭泣,你无法弄懂。

月华如波,铺沙光转,

镀亮一片朦胧的灰色沙滩,

是罗西斯海角的最远一端,

在那里我们彻夜盘桓,

穿梭古老的舞步,

交缠着手交缠着望眼,

直到月亮飞走不见;

我们跳跃,退后又上前,

把浪花的白沫追赶,

而世界充满了烦难,

睡梦中也焦灼不安。

来吧,哦,人类的孩童!

走向水边走向野丛,

手牵着手,与仙子偕同,

因为世界充满哭泣,你无法弄懂。

格伦卡山谷上方

水流在群山之中蜿蜒奔突,

灯芯草间的水塘

几乎难容一颗星辰沐浴,

在那里我们搜寻沉睡的鳟鱼,

悄声私语,在它们耳旁,

送它们进入不宁的梦乡;

又轻轻探身而出,

让蕨丛抛洒泪行

向那年轻的溪流之上。

来吧,哦,人类的孩童!

走向水边走向野丛,

手牵着手,与仙子偕同,

因为世界充满哭泣,你无法弄懂。

他走来了,跟着我们,

眼神庄肃:

他将不再耳闻

温暖山坡上哞叫的牛犊,

或是炉台上水壶的鸣响,

向他的胸中吹入宁穆;

他将不再目睹燕麦箱上

一圈圈探头游走的褐色老鼠;

他来了,人类的孩童!

走向水边走向野丛,

手牵着手,与仙子偕同,

从那个充满哭泣他没法弄懂的世界之中。

The Stolen Child(1886)

Where dips the rocky highland

Of Sleuth Wood in the lake,

There lies a leafy island

Where flapping herons wake

The drowsy water-rats;

There we've hid our faery vats,

Full of berries

And of reddest stolen cherries.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Where the wave of moonlight glosses

The dim grey sands with light,

Far off by furthest Rosses

We foot it all the night,

Weaving olden dances,

Mingling hands and mingling glances

Till the moon has taken flight;

To and fro we leap

And chase the frothy bubbles,

While the world is full of troubles

And is anxious in its sleep.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Where the wandering water gushes

From the hills above Glen-Car,

In pools among the rushes

That scarce could bathe a star,

We seek for slumbering trout

And whispering in their ears

Give them unquiet dreams;

Leaning softly out

From ferns that drop their tears

Over the young streams.

Come away, O human child!

To to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Away with us he's going,

The solemn-eyed:

He'll hear no more the lowing

Of the calves on the warm hillside

Or the kettle on the hob

Sing peace into his breast,

Or see the brown mice bob

Round and round the oatmeal-chest.

For he comes, the human child,

To the waters and the wild

With a faery, hand in hand,

From a world more full of weeping than you can understand.

【注】

在古代欧洲,尤其是爱尔兰,民间流传着关于换生灵(changeling)的传说。换生灵是仙灵偷走人类的婴孩后留在摇篮里的自己的婴孩,因此,换生灵通常的特征是怪模怪样,有着超出年龄的智力和巨大的胃口。人类的孩子则被交换到仙界做起了仙灵。有国外学者认为,这是古代人因为无法对婴孩罹患的怪疾做出解释而想象出来的一种含有心理代偿机制的故事。仙灵有时也会拐走成年人的灵魂,尤其是新婚或者刚生育的女性。叶芝的另一首诗《风中仙军》就取材于一则关于被仙灵拐走的新娘的传说。据说仙灵掳走成年人的灵魂后,会在原地留下一段人形的木头,人类见到就会把木头当作死者埋葬。总之,在爱尔兰的民间传说里,仙灵是时常来到人间偷猎人类灵魂的一群。

《被偷走的孩子》写于1886年,是叶芝早期诗作中广为流传的一首。诗里的孩子在仙灵的歌声召唤和劝说下,跟随它们去往了仙乡。相对于民间传说中的“被偷”的被动情形,诗中却展现了一种向往和主动选择的态度。这种“逃往仙乡”的主题主导了叶芝创作生涯初期的诗作,而《被偷走的孩子》似乎是其中最具概括性的一篇。在1888年3月14日给凯瑟琳·泰南(Katharine Tynan)的一封信里,叶芝写道:

在修改《莪葙漫游记》的过程里,我发现我的诗有一个此前我没意识到的问题:拿《莪葙漫游记》为例,写的全都是从现实世界逃往仙乡的故事,或者对这种逃逸的召唤。《被偷走的孩子》里的合唱是对这逃逸主题的一次总结。这些诗里没有洞见和学识,有的是渴望和怨诉,是心面对现实的哭泣。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改变一下,写出包含洞见和学识的诗篇。

《被偷走的孩子》诗分四节,每节最后四行基本是重复的内容,为叶芝提到的“合唱”,如同音乐作品中的“副歌(refrain)”,仙灵在其中反复唱诵,召唤人类的孩童随它们而去。

在前三节的前半部分,仙灵们循循善诱地列举并描述了它们出没的地点和快乐日常。三处地点都位于叶芝家乡斯莱戈郡一带,叶芝在那里度过了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常和家人一起去到那些地方游玩或野餐。其中的斯露施森林(Sleuth Wood)位于吉尔湖(Lough Gill)南岸,湖中草木葱茏的小岛应该指的就是茵尼斯弗里湖岛;Sleuth一词来源于爱尔兰语Sliu,为“倾斜”之意。罗西斯海角是斯莱戈西北部的一个村庄,位于斯莱戈郡海港的一处海岬之上;格伦卡是斯莱戈东北部的一处山谷,以瀑布景观闻名。在一条诗注里,叶芝写道:“罗西斯海角远端是远近闻名的仙灵出没地,据说,如果有人在那里某处岩石岬角上不小心睡过去,醒来就有变傻的危险,因为他的灵魂被仙灵带走了。”在讲述斯莱戈民间传说的一篇散文中,叶芝又说:“那片鸻鸟麇集的岬地是通往那幽暗国度的捷径,没有比它更便利的了。[1]

三处自古便承载了乡民丰富想象力投射,穿梭着神话魅影的清幽离尘之地,也天然适合被叶芝用来为他自己信仰的圣境造像。湖中的自由之岛、海边的灰色沙地、山坳中的灯芯草丛和洞穴般的河水源头都在别的诗里被分别细致描摹过,在这首诗里却是同时出现。所以,这首诗对“逃往仙乡”主题做出的总结不仅在于每节诗最后的四句“合唱”,也在于整体的构思和象征的齐集。由无数幼沙铺就的灰色沙地、无数草叶簇拥而成的茸茸灯芯草丛都是永恒之境融合态的象征,而瀑布和河流发源的山坳也如同《茵尼斯弗里湖岛》注文中分析过的伊萨卡岛上的泉洞,指向的都是内心根源联通的永恒实在。装满甜蜜浆果的石瓮也和伊萨卡岛洞穴里装满蜂蜜的石头碗罐一样,指向同样的抽象事物。翩翩苍鹭的意象则呼应着多年以后在《丽达与天鹅》《库尔的野天鹅》中的天鹅振翅。鸟类是神之灵的象征,振翅如同有节律的钟声,唤醒了水鼠这样卑微的凡灵,让它从对感官意识的沉溺中清醒过来。交织难分的舞步是融合态的运动,含糊轻柔的耳语是融合态的声音。鳟鱼也如同《拜占庭》中的海豚,是生命原始冲动的象征,因为在沉睡,所以是蛰伏态,而仙灵的耳语正将其搅入昏昏然蠢蠢欲动之态。嫩蕨的顶端形似未展的螺旋,与裹叠未开的玫瑰花苞、弗里吉亚帽的顶卷一样有着同样的象征内涵,指向那个汇集一切的瞬间。

最后一节,男孩在仙灵的诱惑下,要跟随它们走了。不同于描述仙灵世界的前三节,这一节的前半部分描述的是尘世生活的细节。在仙灵的叙述中,尘世中值得留恋的和谐之声是山坡上牛犊的哞叫和炉台上水壶的鸣响,和谐之舞是燕麦箱上老鼠一圈圈的游走。牛犊的哞叫如呜咽,壶水沸腾化为气体发出的声音也如同风声,老鼠一圈圈的游走也仿佛灵界不休的欢舞。正因此,这样的音声和律动能往男孩胸中吹入宁穆。如同古埃及的翡翠石板上所载:下界的事物是上界的复本。尘世的一切都是对永恒实在的模仿。

在《威廉·布莱克与他的〈神曲〉插图》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叶芝在这一节里选择这些细节的意图:

我们的想象是宇宙想象的碎片,是神的宇宙之躯的一部分,当我们以相通的想象来扩展我们的想象,将世界的忧与喜转换为艺术的美与谐,我们就越来越脱离那个被局限的凡人,而接近那个不受限的“仙人”。“如同种子急切地等待它的花与果,它的小灵魂焦急地向青空中张望,看饥饿的风是否已然铺开它们看不见的阵列,人也一样,他向树、草、鱼、鸟、野兽张望,向一切生长着的自然万类张望,收集其不朽之躯的碎片……他痛苦地叹息,他在他的宇宙中痛苦地劳作,透过深渊上的鸟儿嘶鸣,透过被击杀的狼嚎叫,透过牛群呜咽……”

《被偷走的孩子》中汇集了许多贯穿叶芝诗歌生涯的重要象征,的确是关于“逃往仙乡”主题的一首总结之歌,而叶芝,显然把自己内心的渴望与不舍代入了那个随仙灵而去的孩子。

[1]本文中此条及以上引文引自A. Norman Jeffares, A New Commentary on the Poems of W. B. Yeats,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