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开始同事们都不相信青云不能喝酒,不喝酒怎么能做好销售。但突然有一天,几乎所有的人仿佛都相信了。打那以后,几乎没人再拉着他一起吃饭,甚至有意疏远他。
这事很蹊跷,青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不喝酒而已,又不是每餐吃饭都要喝酒,而且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把哪位大领导得罪了,还是说同事们觉得你沈青云不是特立独行吗,那你自个儿玩好了。
很明显,这是被孤立了。
终于有一天,梁经理走过青云的工位,小声说:“来一下我办公室。”
青云跟着梁经理进了办公室。
“把门关上。”梁经理说,“来,坐下吧。”
青云坐下,一脸的迷惑。梁经理说道:“知道是为什么吗?”
青云一听,猛一抬头,急切地问:“为什么啊?”
梁经理压低声音说:“最近公司是不是组织了全员体检?”
青云答道:“是的,但我没查出有什么问题啊。”
梁经理继续问:“老实告诉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
青云更加迷惑了,追问道:“我怎么了?得了什么……什么传染病?”
梁经理问:“你为什么不能喝酒?”
青云迟疑了一下,说:“这事我可以详细说几句:我的胃不好,小时候念书,每天要走好几公里的路。早上起不来,经常饿着肚子赶时间,中午在学校只能吃米饭加白菜,根本饱不了肚子。放学后,又要赶几公里的路,回到家里,不管冷饭热饭,先扒拉一碗,久而久之胃就坏了。有一次去检查,医生说是糜烂性胃炎,后来就不敢喝酒了。”
梁经理听完,半信半疑。
“好吧!”梁经理说道,“我就当你真的不知道了,你不喝酒是对的。”
“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跟别人说。”梁经理将声音压得更低,“一般公司组织体检是不允许检查乙肝的,但这次有领导私自跟医院打了招呼,顺带多查了几个项目,而且数据直接发到那位领导那里,当然不是专门去查乙肝,还有什么肺结核、艾滋病、梅毒啥的也查。
“我也是听的小道消息,你可别把我卖了。”
青云听到这个信息,愣了好一会,才说:“原来如此,那……梁经理,你不怕……”说着本能地向后靠了靠。
梁经理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也不怕告诉你,我父亲也有乙肝,所以对它有些了解。”
“不要紧的!”梁经理站起来拍了拍青云的肩膀说,“平时注意点就好了,不要喝酒。这个毛病跟艾滋病一样,传播途径就那几个。”
“我父亲很早就有了,可能是打针传染的,也可能是手术中输血感染的。你看我家除了我爸有,我妈、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没事。成年人一般很少会被传染,实在担心,打个疫苗就行了嘛。
“但是……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这是能理解的,没必要担这风险嘛。”
梁经理为人如此正直坦诚,超出了青云的想象。难怪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升到很高的位置。这个社会对正直、友善的人不太友好。
同事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换成自己,也许也会那样做。那个时候各地的广播电台轮番播放治病广告,向患者灌输“乙肝三部曲”,好像“乙肝-肝硬化-肝癌”是必经过程,并且很容易传染给身边的人,危言耸听,使人们谈“乙肝”色变。因此引发的歧视,对那些感染病毒的人的正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这种病患的数量非常多。七八十年代,国家的医疗条件很差,打针、注射的针头不是一次性的,由于卫生条件和职业素质的原因,医生们也不会每次都对针头严格消毒。现存的乙肝患者,大部分都是那个年代产生的,而不是收音机里说的一起工作、吃饭或睡觉传染的。
我们村子里一共有两个赤脚医生。男医生姓鲍,女医生姓郝。郝医生经过专业的训练,做事细致。如果去她家打针,会看到她用一个铝锅,将针头放水里煮上几分钟,还跟你说:乖,不疼,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鲍医生就没那么讲究了,不煮针头,只用酒精棉球擦几下。有一次给我打针,我看那针头都生了锈。一针扎进去,胀痛难忍。
农村的赤脚医生不好当,经常三更半夜被人叫去救急,鲍医生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听说后来改行卖医疗产品了,比当医生轻松,挣得还多,没过几年,就盖起了小楼。
被鲍医生扎过的人也不少,不过,没人知道,此后的人生旅途会因为他的针头而改变轨迹。就像芸芸众生,在人生的舞台上,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又被谁改变了角色。我们的命运就在他人微不足道的行为中,不经意间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没人可以去印证,如果不是它,我们的生活又会怎样。历史不可以假设,我们的昨天,和过去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
青云就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在与梁经理聊这件事情之前,他没有想起过鲍医生,那个也许不会再提起,甚至不会出现在他余生里的人。谁能说就是鲍医生呢?小时候体弱多病,挨的针也不少,每一针可能都是改变他命运的那一针。
虽然分公司老板没说什么,但当前的情况,青云是没法再干下去了。其实不用老板劝退,只要把消息悄悄透露出去,同事们自然会传播,进而疏远他们。内心再强大的人也很难坚持。青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最近有几个同事莫名其妙就离开了公司,自己是后知后觉啊。
走的那天,青云约梁经理出来吃饭。青云说:“这次是我请您,可别AA制了。”
“哈哈!好!”梁经理说,“AA制是人们不断总结社会经验提炼出来的,将过于复杂的社会关系尽可能简单化。”
“你想,按照传统的方式,今天你请我,明天我就得请你。”梁经理继续说,“但每次的费用又不太一样,有时候时间上又协调不上。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芥蒂或者矛盾。
“可能你说这样会加深彼此的关系,关系好,不会那么在意。其实不然,有时候不是花钱多的人在意,而是花钱少的人在意。”
“要不您说得具体点?”青云有点不解。
“你仔细想想,大家都不想自己吃亏,但彼此关系好,是不是也不希望对方吃亏?”梁经理夹了一块鸡放进嘴里,继续说,“这样一来,总会有一方欠着另一方。你要经常去计算,是不是很累?
“这年头,谁愿意欠着别人?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经常要一起吃饭,如果只是偶尔吃一顿,无关紧要。你觉得呢?”
青云放下筷子,低头思考了一下,说:“您说的我理解了,从理性的角度去考虑,确实是这么回事。很久以前,没人说吃饭还要平摊费用,又不像老外吃饭,只吃自己盘子里的。”
“是的!”梁经理继续说道,“很多文化的发展演变并不是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而是无意识的、自发的,哲人说‘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
青云向梁经理竖起了大拇指:“您这是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佩服!”
“别奉承我,你可不好这口。”梁经理笑笑,说,“其实,我也不好这口。实不相瞒,我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出去闯荡,这么多年了,也就混成这样,你来的时候我才被外派到大陆的。”
梁经理如此向自己袒露心扉,又时刻帮着自己,青云内心感激涕零。随即向小二招手:“您好!麻烦拿一瓶二锅头。”
梁经理赶忙压住青云的手,说:“哎哎,别别……,你自己又不能喝,你应该发现我也是很少喝酒的,还搞什么二锅头啊,那么高的度数。”
“要不来两瓶啤酒吧?”
“行!”梁经理答道,“看来是情到深处了……哈哈!”
青云问:“你们香港人不会都这么好吧?”
“哪有?大家都是中国人,一个祖宗下来的,有啥区别?”梁经理回应道。
“嗯,是的。”青云说,“遇到您,我三生有幸啊!”
“好了好了!”梁经理说,“我这人也没多好,但肯定不坏,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我看你也挺实诚,虽然有时候有点理想主义。我们呢……大家在外面混,都不容易。”
“来,碰一个!”
上次的“碰一个”,也是离别,但这感受却是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