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学堂弹弓瞄武圣 攀云顶神庙窃红彩
刘德三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喝酒,咂巴一口益北红再嚼一口麻雀肉,瞅着对面坐着的刘青玉蹙眉不展。他正为了小儿子的婚事发愁呢!
奇怪的是不管刘德三如何给刘青玉踅摸媳妇,刘青玉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似乎并不着急。长子与次子幼时的事儿刘德三都淡忘得差不多了,却把刘青玉幼时的一档子事儿牢记于心,因为他出生的日子很特别:光绪三十二年新正十四日,而这一天正是宣统皇帝的出生日。可巧的是,他与皇帝还出生在同一个时辰。起初刘德三并不知道这件奇巧事儿,转年溥仪过一周岁生日,清政府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刘德三才知道大清国未来的皇帝与幺子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刘德三惊喜不已,在他看来这是刘家光耀门楣的大事件,遂给他起了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号:青玉。意为青青翠玉。他笃定地认为青玉绝非凡夫俗子,长大了肯定会有出息,非富即贵。刘德三对青玉从小就疼爱有加,更是寄以厚望。没想到这家伙长大以后,与其他的娃儿们并无异样,每天上坡下地拉犁薅草,干农活倒是个好把式,看来也是个草芥命。倘若非得说他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特有的一项拿手绝活——打弹弓。弹弓是刘青玉不惜耗费了半年的时间制作出来的,特别是那把红枣木的弹弓把,堪称绝美。其上雕刻了两条活灵活现的腾云龙。腾云龙虽小,眼睛鼻子爪子一应俱全,甚至细细的龙须都凸雕了出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口埠南村有个娃儿叫来良贵,比刘青玉小了七八岁。来良贵羡慕刘青玉的弹弓准儿,便天天跟着他到处玩耍,两个人成为了最要好的玩伴儿。刘青玉教他打弹弓,毫不保留地悉心传授。他说,刚开始我也打不准,后来我有了经验,抻皮筋的长度很关键,蛋兜贴在颧骨上为短距,贴在眼睛的一侧为中距,再往后拉就是长距。要横握着弹弓把,瞄准的时候,哪只手握着弹弓把就闭哪只眼睛,抻紧的皮筋与目标三点一条线。打十米之内的目标,就把标物锁定在弹弓插的插头部位,打二十米之内的标物,打击点要抬高一指,目标越远打点越高,这是因为打出去的子弹会有弧度。你只要按照我说的这个手法勤加练习,一定会打的准的。至于目测距离嘛!靠的就是经验了。刘青玉讲得绘声绘色,来良贵听得迷迷糊糊。真想不到玩个弹弓还有这么多学问和诀窍呢!
某一日刘青玉对来良贵说:“长这么大还从没去过云门山呢,想不想去爬山啊?”来良贵高兴地应和:“想啊!我一直想去玩呢!”两个人一拍即合,便徒步去了益都县城。午时时分,他俩攀爬到上了云门山的最高峰,两个人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巨“寿”,也生平第一次爬到这么高的山顶。他俩顺着山脊向西走去,一座石砌大庙映入视线,便是东岳宫。宫殿里供奉着泰山老母。青玉不知道东岳宫,更不认识泰山老母,旋转脑袋四处打量。来良贵问他找什么,他说找和尚,找了好一通也没发现一个和尚,他似乎对光头的和尚很感兴趣。
东岳宫实际上就是孤立于山顶的一座小庙宇,全部用石灰岩垒砌而成。由于年久风化,石灰岩闪着白灿灿的光泽,貌似在墙上通体抹了一层白灰浆。庙宇朝南开一道石拱门,门上隔了一道木栅栏。栅栏后面立着一尊身披红绸的泰山老母塑像。栅栏内侧有一座盛满纸灰的石槽,石槽周遭扔了许许多多铜板儿、纸票和大洋,那些钱票都是虔诚的人们施舍给泰山老母的红彩。刘青玉瞅着那些碎银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沫。来良贵明白刘青玉的心思,其实他俩的想法如出一辙。谁都想花钱买吃的喝的,可两个人的裤兜比他们的脸还干净,而两个人的肚子却是饿得咕咕直叫。来良贵盯着栅栏里花花绿绿的碎银咬牙说了一句:“掏!”他想要干得罪神灵的事儿了。
正是燥热时节,这个时辰爬山的人大都躲在山腰的松林里纳凉。来良贵左右察看了一番,发现周遭没人,看着刘青玉低声说,青玉哥,你把风,我掏。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挑火纸用的木棍儿,将木棍伸进了木栅栏,棍尖儿点住一枚铜板儿往身前拨拉,最终将那枚铜板掏了出来,他捏着铜板兴奋不已:“出来了!出来了!”
“啥出来了?”身后传来一个遒劲沉音,听上去不是刘青玉。来良贵回头看,见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秃子站在身后,威严的目光正狠狠瞪着他。而一直负责把风放哨的刘青玉却被秃子掐着后颈牢牢控住。来良贵打了一个颤儿,缓缓站起了身子,他琢磨着眼前这位或许就是个和尚吧!刘青玉不是一直找和尚吗?和尚终于来了,而且还是横眉怒目地来的。
“说,你俩偷了多少大洋?”和尚怒斥道。来良贵垂头丧气:“就这一个铜板。”和尚声音提高了一个分贝:“不老实?把你俩送进官府,到底偷了多少?”刘青玉大声回道:“就这一个。”和尚将青玉二人在庙里扣押了一个多时辰,确定他俩只偷了这么一个铜板,决定把他俩扭送回家。来良贵的爹来福兵听和尚说完事情的经过之后,扬起鞋底准备狠狠揍来良贵一通,来良贵撒了个谎:“钱不是我偷的。”来良贵的狡辩终是逃过了一顿打。来良贵撒谎的时候,扭送他回家的那个和尚并未离去,他见这小子小小年纪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不由得摇了摇头,默念了一句法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刘德三听和尚讲完事情的经过之后,举着皮鞭问刘青玉:“是你偷的吗?”刘青玉诚恳地说:“是我偷的。”刘青玉无可避免地挨了刘德三一顿皮鞭,和尚瞅着被打得嗷嗷直叫唤的刘青玉并未上前劝阻,只是双手合十又默念了一遍相同的法号。
当天晚上来福兵就找到了刘德三,他说:“三哥啊!还是把青玉送到学堂去吧!我早就把良贵送过去了,这么小的娃儿不上学可不成,将来还不得跟你我一样睁眼瞎,可是毁了他们一辈子的前程。”刘德三觉得来福兵说得有道理,琢磨着娃儿上学能识文断字,或许能改变刘家人世代文盲的悲哀命运,他决定把刘青玉送到村西瞎汉先生开办的私塾学堂里去。他知道来良贵就在那里上学。他还知道瞎汉先生虽是个瞎子,却是个颇有文采的人,而且还是个落地秀才。瞎汉先生考中秀才之后再也没有高中,正因如此才急火攻心气血蒙目瞎了双眼。
刘德三忍痛灌了半袋高粱米,背着粮米领着刘青玉去了瞎汉先生开办的私塾学堂。瞎汉先生收留了刘青玉。刘青玉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求学识字了。可是这小子坐不住,只过了半年的时间就又闯祸了,他竟然用弹弓打烂了瞎汉先生挚爱的一件宝贝。那一天刘青玉去了学堂。由于时辰尚早,学堂里空无一人。他独自一个人待在学堂里百无聊赖,便从口袋里掏出皮弹弓练准头儿,起初他还瞄着树上的叶子打,打来打去觉得没什么意思,后来便把目标锁定在了课堂正墙上悬挂着的一副关公像上。那幅关公像与普通的挂像不同,人物立体凸显,还镀着一层金箔,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应该是一件老古董。刘青玉盯着关公像心里奇痒难耐,他想打眼儿了。这段时日他打弹弓着了迷,看见啥也想打眼儿。刘青玉紧握弹弓摆好了架势。泥丸裹挟着嗖嗖的风声飞过,墙上传来啪啪的响声。要说刘青玉的弹弓准头儿还真不是盖的,弹无虚发,说打眼睛就打眼睛,说打鼻尖就打鼻尖。不一会儿的工夫,关老爷的眼睛鼻子嘴巴变成了一个个黑黢黢的窟窿眼儿。
他正打得上瘾,蓦然听见外面传来邦邦邦的响声。瞎汉先生来了。先生拄着一根拐棍儿,棍尖鸡啄米似地点着身前五尺外的地面,迈着稳健的步子向着他这里走了过来。刘青玉感到无比紧张,慌忙将弹弓装进了口袋,蹑手蹑脚地从瞎汉先生的身边遛了出去。刘青玉溜出了学堂门口,长吁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瞎汉先生没发现从他身前溜之大吉的刘青玉,却被地上散落的泥丸滑跌了个四脚朝天。瞎汉先生疼得哎吆直叫,捏挲着地上散落的泥丸暗自嘟囔,这是啥玩意儿啊!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来良贵踏进了课堂。瞎汉先生捏着泥丸问来良贵是什么玩意儿。来良贵说是泥丸。先生又问课堂里怎么会有这种玩意儿。来良贵直言不讳地说:“刘青玉有泥丸,天天装在口袋里,他还有把皮弹弓恁!”来良贵刚说完,突然指着墙上的关公像惊叫了起来,“唉呀!先生,不好了,你的宝贝被刘青玉打烂了。”瞎汉先生摩挲着千疮百孔的关公挂像极度愤慨,颚下的银须直抖。须知这幅挂像可是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在他眼里就是一件无价之宝。瞎汉先生气冲冲地问:“你咋知道是刘青玉打的?”来良贵笃定地回道:“我来的时候,正看到他从学堂门口溜了出去,看他慌里慌张的神情,肯定是做了啥坏事儿。”
瞎汉先生到刘家兴师问罪了。刘青玉当时正蹲在茅房里行恭,他透过土墙缝隙偷看着站在屋门口的瞎汉先生和爹。瞎汉先生情绪非常激动,边说边比划,还时不时地将手里的拐杖猛戳地面。爹更是从墙上摘下了一根皮鞭子。青玉在茅厕里终是蹲不住了,屁股都没擦就提着肥腰大裆裤蹑手蹑脚地迈出茅厕门,逃也似地跑出了院子。刘青玉不敢回家,担心爹会抽他的屁股。这还是次要的,说不定瞎汉先生还会提出索赔要求。那是怎样的一件宝贝啊!可是价值不菲。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刘青玉在外面悠荡了一天,被咕咕叫的肚子催回了家。爹早就攥着皮鞭子在家里等他,爹一把采住他的衣领,提着他就去了瞎汉先生家里。爹当着瞎汉先生的面挥着皮鞭狠狠抽了刘青玉的屁股,瞎汉先生随即以识文断字才具备的仁义和大度原谅了青玉的顽劣,毕竟还是个孩子。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儿终是不了了之了,刘青玉也因此辍学,不入学堂正遂了他的心愿,整日下坡干活儿,一有空闲就握着皮弹弓练准头儿。来良贵又笑嘻嘻地找到了他:“青玉哥,我还想跟着你学习打弹弓。”刘青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可不跟你玩了,挨了我爹的两顿皮鞭子,哪一次不是你告的状?你小子不地道啊!”来良贵自知理亏,也不做任何解释。从那天开始,两个人的交情算是到头了。
那段日子刘青玉过得很逍遥,拿着弹弓走街串巷,收获总是颇丰,他也很是自鸣得意,经常将打来的鸟雀用细绳绑了腿脚悬于脖项,很像个脖子上挂着大念珠的头陀,因此得了个绰号:刘头陀。
刘头陀将打来的鸟雀烤熟,爹会大方地倒两盅益北红酒,爷俩就着麻雀喝酒。在那个饭食都吃不饱更难得见荤腥的年月里,有这样的美味儿是一种极度的奢侈。刘青玉扳着指头给益北红掐着年月,它就像是铁拐李的龙头拐杖上悬挂的酒葫芦,琼浆玉液似乎永远都喝不完。酒坛子其实并不大,只是爹把每次喝酒的量控制得恰到好处,鹌鹑蛋般大的酒盅每次只喝一盅,嘴巴张大点儿吸溜一口就能下肚,爹便教他舔酒。舔酒是个技巧,也是门学问,用爹的话说叫“品”,刘青玉不得不佩服爹的本事。爹说,这可是你爷爷“握拳头”的时候留下的念想,咱们得慢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