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吝啬鬼出恭插黄饽 刘德三过坊捡乞丐
开篇词:
黑云遮月,长街风搅雪。
东冢西棺栖乌鹊,天际暮色如血。
凤桂不吝冬风,默许春华秋荣。
天地拨云见日,只待摇响心铃。
民国时期,益北乡的口埠村有东冢西棺南门北庙四座标志性的建筑物。刘德三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四处地标物也怀着很深的情感。
刘德三忌惮东冢、憎恶西棺、敬畏北庙,却唯独钟爱南门。他忌惮东冢是因为冢子岭上驻扎着一帮打家劫舍的土匪,憎恶西棺是因为他的两个哥哥当年曾经殒命于此,敬畏北庙是因为庙堂里供奉着无比灵验的武圣关公,钟爱南门是因为他曾在这里给大儿子刘光玉白捡了个媳妇。他一直笃定地认为,这是他迄今为止做过的最正确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一档子事儿了。
那一幕情景他仍然记忆犹新。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初秋的午后,天空突然飘起了濛濛细雨,正在冢子岭坡地里锄草的刘德三便打算下坡回家。他扛着锄头绕过冢子岭,路过南门牌坊的时候,见牌坊的石狮子前面蜷缩着一个人。刘德三停下了步子,拄着锄头远远地打量,见那人身上穿着一件补丁叠压着补丁的青布长衫,头戴一顶翻着毛边儿的旧毡帽,脚上挂着一对露着脚趾头的破千鞋,身前摆放着一个缺牙崩瓷的洋瓷大碗。雨滴正断断续续地从牌坊挑檐上垂打下来,恰巧砸进了他身前摆放的那个破碗里,发出叮叮铛铛的清脆的响声。听上去倒像是技艺绝伦的琴师,正在拨弄着琴弦弹奏着妙音。
那人披头散发,脸上的污垢被雨水冲刷出了一道道的莹白色,呆滞地眼神紧紧盯着摆在身前的那个破碗。刘德三经验老道,搭眼一看就能知端详,这是个乞丐,而且还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乞丐。他几乎可以断定,这绝对是个没有开过怀的大姑娘。刘德三当时就动了心机,走上前去非常客气地问道,姑娘,家是哪里的啊?乞丐并没回话,只是缓缓抬起了头,抬手捋了捋垂在前额的一缕湿发,露出了她面部左侧的一道弯眉、一只美目。刘德三盯着她笑嘻嘻问,“姑娘,愿意给我儿子当媳妇吗?”乞丐似乎没听懂,先是点了点头既而又摇了摇头。正摇摆不定的时候,刘德三给她吃了一粒定心丸:“你若是给我儿子做了媳妇,就不用到处讨饭啦!坐在家里就能吃饱咧!”乞丐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点头如捣蒜。
刘德三心里无比滋润,领着乞丐往家走去。心情舒畅了连脚下的步子都迈得轻盈迅捷,扛在肩膀上的一把锄头也左摇右晃得扭着秧歌儿。他的脑海里幻想出了刘光玉初见这个乞丐时的一副表情,那小子绝对是一脸苦相。这都不打紧,且洗干净了再看嘛!不洗咋知道埋在土窝里的萝卜是光滑圆润,不洗又咋知道淤在臭紫泥里的莲藕是琼白水嫩,这次必定让他娶了这个女子,好了却自己这么多年的心病。
刘德三领着乞丐回到了家中。刘光玉的表情果然恰如他的想象。刘光玉将这个臭烘烘脏兮兮的女人仔细打量了好一番,盯着刘德三问道:“爹!这是谁啊?你从哪儿弄来的?”刘光玉神情厌烦,好似爹领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从垃圾堆里捡回了一个破烂。刘德三瞄了瞄刘光玉的神情,握着锄把先虚张声势地往地上狠狠一杵,没好气地说:“南门捡的。”刘光玉听着爹大力摐锄头的声音有了些怵意:“爹呀!你捡个要饭的来家里做啥啊!”刘德三耿直地回道:“给你当媳妇儿。”
刘德三说完这句硬气话便不再搭理刘光玉。扭头只顾和乞丐说话,乞丐对刘德三的发问知无不言,她姓马名兰花,今年一十有六,却唯独对自己的出处懵然不知。刘德三窃喜,这女人踏实,进门后想跑都没处去。他瞅着马兰花咧着嘴开心地笑,马兰花也随着他咯咯地笑,笑声很是响亮,嘴角却垂下了一缕黏稠的液体。刘光玉看着马兰花的笑态凝眉不展,扽扽刘德三的衣襟:“爹!我咋看着像个傻子?”刘德三的脸上迅速挂上了怒意:“什么傻子?我看她比你的脑瓜都好使,问她啥不知道?”
刘光玉眉头紧锁,深叹了口气。刘德三忽然转换了一种语气,把早就在肚子里念叨了上百遍的一套说辞倾倒了出来:“光玉啊!我看她的身子,绝对是个没开过怀的黄花大闺女,我敢保证她天生就是个生男娃的肚子,不信你就试试,我敢打赌。”刘光玉纳闷地问:“咋试啊?”刘德三埋怨道:“你个笨猪,先把她领进屋里洗洗啊!洗干净了再看,保准让你出不了屋。”
刘光玉眼角瞥着浑身泛着臭味儿的马兰花仍然没挪步,刘德三终于亮出了杀手锏:“光玉啊!你也知道,咱家就一栋新房舍,你们兄弟三个谁早成亲,房舍就是谁的,成亲晚的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刘德三这一招果然奏效,刘光玉最终把马兰花领进了西房屋。刘德三早就坐在了院子里的灶膛口的蒲团上,手脚麻利地开始点火烧水。刘德三拉着风箱烧了一锅温水,刘光玉端着盛着水的木盆走进了西房屋,盯着呆坐在炕沿儿上的马兰花说:“把衣裳脱了,好好洗洗。”他特意嘱咐了这么一句,好像是担心马兰花洗澡都不会脱衣服似的。
马兰花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微笑。少时,房屋内传来紧一阵慢一阵的撩水声,断断续续响了得有半个时辰。马兰花一手掀着门帘一手握着毛巾站在了西房屋的门口。刘光玉坐在堂屋的矮凳上正等得不耐烦呢,忽觉眼前亮起一道闪亮的银光,双目顺着银光向着房屋门口瞄去,顿时目瞪口呆,嘴角垂下的浓涎比刚才马兰花垂下的浓涎还要粗还要长。
刘光玉盯着马兰花前凸后翘洁白如玉的胴体目瞪口呆,一种从未有过的躁动在他的身体里汹涌澎湃,他只觉得脑门充血呼吸紧促,疾步走过去将她一把横抱了起来,粗鲁地摆放在了炕席上。刘光玉窝窝囊囊地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内竟然隐藏着这么一种野性。
刘德三一直坐在院子里的灶膛口的蒲团上没挪窝。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他握着烧火棍在地面上胡乱地划拉着,支愣着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当他确定从屋里传出的声音达到了他的期望之后,手中的烧火棍不由得画出了一个椭圆形状,又在椭圆中间画了一个小方块。不言而喻,这是一枚铜钱的造型。刘德三不会写字更不会画画,却会划拉铜钱。画由心生,此刻他心里所想的便是铜钱,省了铜钱娶了儿媳再赚个孙子,这次可是赚大发了,他仿若已经听到西房屋里传出来的婴儿的响亮的啼哭声。
良久,刘光玉终于衣衫不整地走出了堂屋门口,脸膛上泛着兴奋之后才有的滋润红晕。刘德三凑过去问道:“咋样?”刘光玉不好意思地挠挠乱糟糟的头发,笑吟吟地回道:“还行!”刘光玉的思想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竟然有了些感激,感激爹给他淘到了这件稀世珍宝。刘德三趁机拍拍刘光玉的肩膀:“行就这么定了,改天咱们把喜事儿一办,我让大家伙都来吃个饭。这些年亲朋好友庄里庄乡的红白公事儿,我可没少随礼,这次仗着这档子事儿,让他们都还回来。”
刘德三倒背着手走出了院门,刘光玉又迫不及待地起身进了堂屋。他还留恋着炕头被窝里躺着的那个美娇娘呢!自此,刘光玉闷在屋里一个礼拜都没出门,连他最热衷的“捻红钱”都没兴趣耍了。
那些日子里,刘德三一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一个礼拜后他操持着给长子办了一场简单的婚事。这是刘家小院近三十年来首次盈荡起热闹喧嚣的气氛,这种几将被淡忘的喧闹气氛鼓舞起了刘家人所有的热情,欢声笑语暂时冲淡了盘绕在刘德三心头的阴霾。他精心策划的这场婚事虽然简单却又不失红火,最重要的是该来的客人都来了,该上的份子钱一个都没落下。刘德三请南村的媒婆张桐芽和对门的王骡子过来帮忙,风箱咕哒咕哒地拉,锅铲刺啦刺啦地响。院子里飘绕着饭菜的香味儿,小院里聚满了亲朋好友。刘德三亲自拿着账本满院子转悠着查人数记账目,来客上的份子钱只能比原来他给他们的多,不能比他给他们的少,上少了的他会亲自点醒补上,没来的客人他会嘱托王骡子赶着他家的驴车去请。在刘德三地精心策划之下,刘光玉的婚事刨除所有开销还结余了两枚大洋。刘光玉现在早就是两个娃子的爹了,刘德三现在也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大孙子木生两岁,二孙子水生还不到一周岁。
此时的刘德三仍然蹲在南门石狮子的旁侧,他已经坚持在这里蹲守了一年多了,其目的也很明显,想再给幺子刘青玉也白捡个不花钱的媳妇。可是像马兰花那样的好事可是可遇不可求,到现在了他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德三有三个儿子。当年他给长子刘光玉在这里捡了个媳妇,如今又急着给幺子刘青玉踅摸媳妇,似乎对次子刘汉玉的婚事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不喜欢刘汉玉?实则不然,三个儿子当中其实他最欣赏的就是次子刘汉玉了。刘汉玉从小就喜欢打架,经常把一群比他大的孩子打的哭爹喊娘。刘德三瞅着刘汉玉经常联想到他爹刘铁拳,这个二小子太像他爷爷了,祖孙俩长得想象不说,就连脾性也几近相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种儿。刘汉玉爱招惹是非,为此刘德三也是伤透了脑筋。前些日子刘汉玉突然又失踪了,自此音讯皆无。刘汉玉不在家,刘德三想给他踅摸媳妇也找不到人影。
夕阳如血。刘德三映着夕曛瞅着村西的棺材岭发呆。岭上立着一个身形矮驼的汉子,汉子大开着双腿,一轮大如磨盘的夕阳正搁置在他的头顶上,把他的身形通染了一层闪闪的金光。此时,一曲浑厚高亢的唱腔传了过来:
娘站土岭望北方,风吹辽原摇金粮,黍谷随风三尺浪,皇天厚土益北乡。
雄壮汉子抬轿杠,花轿颠出青纱帐,高粱红透二姑娘,满脸娇羞醉红妆。
娘啊娘,儿子跪着你金衣裳,天苍苍野茫茫,一曲益北腔。
娘啊娘,儿子听着你高声唱,甩锄头挺长枪,魂魄系原上。
刘德三听得出来,这是益北腔。口埠村的人大都会哼唱这首沉腔。遒劲有力的益北腔从汉子破锣般的嗓门儿里吼嚎出来,其穿透力不啻于殡礼匠人朝天鼓吹的长筒大喇叭,颤颤悠悠地在平原大地上扩散。刘德三像乌龟一样伸了伸缩在衣领里的脑袋,向着棺材岭的方向张望了一阵子,又快速把脑袋缩到了领口里。很显然,益北腔引起了他的注意,却并未唤起他的兴趣。刘德三不喜欢“益北腔”并不代表着他不喜欢益北乡,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挚爱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他在口埠村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对益北乡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刘德三缓缓地探出了脑袋,开始打量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先扭头向东望去,目光触及,是一座浑圆高耸的大坟冢。冢堆高约二十丈,直径上百丈,伫立在口埠村东南方的坡地里,看上去颇为醒目。益北乡皆为平原地带,视野一目千里,有这么一座硕大的坟冢实属另类。口埠村人称这座大坟堆为:东冢。
东冢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岭上孤立着一棵松树。老松枝叶繁茂造型奇特,本是一根所生,却离地一尺之上分为两岔。两岔树冠其形各异,恍若两个人形。前面一枝云髻高挽,形似一个老妪,后面一枝很像一个身魁体健的壮汉。壮汉躬腰跨步,伸出两只胳膊死死地掐住了前面老妪的脖项,此树便有了一个形象的名称:掐脖树。很久以前,紧挨着掐脖树竖起了一面大旗。自从冢子岭上竖起了这杆大旗之后,便没有人胆敢再踏足那里了。大家伙儿都知道,那是土匪头子史大当家树起的大旗。史大当家可是个狠角色,没人敢招惹他。
紧挨冢子岭西侧有一大片槐树林,槐林地比四周的地面凸出了将近三五尺,其形仿若一匹昂天嘶鸣的马首,被称为:烈马地。烈马地坑洼遍布荆棘丛生,其间疏散着几座茅草遮掩的土坟头。刘德三眺望着烈马地的时候,眼前朦胧出一副绝美的画面:每年纯阳时节,烈马地的槐树尽皆开花,槐花熟透,树冠缀满琼白。春风轻拂,树林里荡起了“麦月飞霙”的迷人景致。
刘德三收回遐想,脑袋缓缓西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广阔无垠的洼地,这片洼地被称为:蛤蟆窝。此时正是皋月初交时节,仅次于冬闲的夏闲歇伏期已经拉开了帷幕,蛤蟆窝地便被这个季节渲染成了一种独特的风景。麦粮刚刚入仓,空气中还残留着沁人肺腑的麦香味儿。坡地里套种的禾苗儿昨天刚吃了一场透雨,如今颗颗饱满地挺立着,向广袤的黑土地肆无忌惮地展示着勃勃生机。一条两尺多宽的东西土路横穿过蛤蟆窝地,一直连接着两公里之外的赵铺村。土路南侧有一座孤立的大土岭,此岭虽然比不上东冢大,却也有十几丈高。土岭本来是春秋战国时期遗留下来的一座瞭望台。人们为了填整这片蛤蟆窝洼地,上千年来一直贴着岭根挖土,锲而不舍地把土岭挖成了现在这种四面陡峭的造型,远望上去仿若一口巨大的棺材,于是这道土岭也有了一个形象的名称:棺材岭。也就是所谓的:西棺。早些年刘德三曾经攀爬过西棺观赏过风景,美不胜收。东望,口埠村的村貌一览无遗,排排茅舍鳞次栉比;西望,远处赵铺村的村廓清晰可辨,绿树茅舍,白影黄墙。
刘德三扭身北望,目光穿过笔直的集街一直望到了北首,依稀可见一座庙堂。刘德三小时候听爹讲过关于那座庙堂的历史。庙堂始建于乾隆年间,说起来也是有些历史渊源了。他曾经去庙堂祭拜过,所以对那里颇为熟悉。庙堂占地并不大,九尺多高的青砖砌墙,庙顶上甃着一排排的小青瓦。庙顶的四角探出了四根挑翅,每根挑翅上凌空垂挂了一个铃铛。那些铃铛甚是轻巧,风吹铃摇,和着庙堂口老槐树上悬挂的一口生铁钟的响声,叮叮铛铛,其音脆响。因此,乡民们也送给了庙堂一个形象的别称——铛铛庙。也就是所谓的:北庙。北庙内供奉着一尊武圣关公像。这尊关公像是用青石雕刻的,制作工艺极其粗糙,五官面目都模糊不清。它的下颚与膝盖之间竖着一块石板,石板上涂画着一条条的墨线,这块涂画着墨线的石板便充当了武圣的三尺美髯。北庙前面有一樽生铁铸成的大圆鼎,是专门供乡民们焚纸烧香祭拜用的。圆鼎内终日烟雾缭绕,香火不断。
刘德三将口埠村望了一个整圈儿,最终收回了目光,伸手抚摸着身侧的这根圆木柱子出了神。他身处的这个位置称之为:南门。南门较之北庙所建的年代晚了些,两根一抱多粗的朱漆圆木分立于集街两侧,其上横挑着一块绿漆牌匾。牌匾上写着两个鎏金大字:口埠。木柱底部各压着一个石鼓,石鼓上线雕的青龙比较精致,再衬托以线条流畅的祥云纹路,看上去栩栩如生。每个石鼓前各杵着一樽石狮子。石狮子有三尺多高,雌雄一对,都大张着嘴巴,嘴巴里却都没有牙齿,像是被什么人砸掉了。实则不然。益都县城里的八旗驻防城的宁齐门也有这么一对石狮子,造型大同小异,只不过比这里的石狮子大了许多,那对石狮子也同样没有牙齿。据说那是当年的雍正帝钦点凿制的狮子形状,故意不留口中尖齿,其目的就是警示驻防城里的旗民要睦邻乡里,不要鱼肉百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青州府的石狮子便都变成了这种形状。
正如是:
丰腴茕冢浴春风,霭笼掐脖松静。蛤蟆窝孑西棺冷。逶迤漠东西,夕曛村廓景。
冰轮南枋冷画屏,风饕烈马纷霙。武圣庙堂银角铃。长街贯南北,遥遥相望中。
岭上托着的那轮红彤彤的残阳终于裹进了袅袅的炊烟里。吼腔的汉子早就不见了踪影。天色已经不早,刘德三琢磨着也该回家了,他慢腾腾站起了身子,掸掉沾在屁股上的尘土,顺着集街向北踽踽而行。街上聚满了纳凉的人群,这样入伏酷热的天气,大家伙儿都愿意躲在树荫里摇蒲扇拉闲呱儿。都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千鞋,脚丫子底下垫着一只千鞋,地面上画着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棋盘。棋盘上摆着石子或者树枝之类的棋子儿,下着诸如五虎、四顶、马虎逮羊之类的对弈游戏。也有好事者围坐一圈儿,饶有兴趣地听着见多识广的买卖客讲述着外面的世界。那年中国确实发生了许多值得说道的大事件:朱毛率军打赣西,蒋介石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大总统孙中山逝世……不过大多数人对这样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们更愿意聚在一起胡聊乱侃插科打诨,抑或是静静地聆听着蛤蟆、金蝉、蟋蟀此起彼伏的交响曲儿。对于一个庄稼人来说,没有比这更美妙的音符了。
烧纸铺的掌柜娄驼子正夹在人堆里听人讲故事,发现了从身边走过的刘德三,笑着打了声哈哈:“老三哥!看来今天又是白等了一天啊!”刘德三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之意,白了他一眼没搭话。娄驼子继续戏谑道:“你这个玍古鬼啊!天天净琢磨那些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娄驼子之所以称呼刘德三为玍古鬼是有来头的。刘德三的吝啬在口埠村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关于他吝皮的事儿数不胜数,最典型的当属他“出恭插黄饽”的那档子事儿。这个典故在口埠南北两村广为流传,妇孺皆知。
去年严月的某日早晨,天空飘扬起了鹅毛大大雪。刘德三特意蹬上了平常舍不得穿的黄皮乌拉,挑着尿壶担子踩着一尺多厚的浮雪出了门。今天他有两桩事要办,一是往冢子岭田地里倒尿壶,二是顺便去三元朱村的亲戚家里喝喜酒。那时候家家户户的门侧都堆着一坨或大或小的渗坑,专门用来倒尿液。刘德三家门口也有一坨渗坑,却很少用,他总是一大早就把尿壶担子不辞辛劳地挑到田地里去。用他的话说:庄稼也喜欢喝新鲜的汤汁,和人的肚子一个脾性咧!
刘德三挑着尿壶担子顶风踏雪地出了门。他先来到了村东的冢子岭田地,蹲着身子不惧寒冷地徒手拨开了一大片浮雪,将尿液均匀地泼洒在了萎蔫稀疏的麦苗儿上,又将尿壶担子埋藏进了厚雪之中,继续迈开步子向着三元朱村赶路。快要走进村口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疼痛不已,而且觉得便物似乎马上就要喷泻出来,即使是如此,刘德三依然紧咬牙关强忍着肚腹的翻搅疼痛,他真的不想把便肥就这么随便浪费了。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便迅速跑下了路边的沟底,以极快的速度解开扎腰带,迅速抹下了裤子,几乎是刚刚蹲下身子,就传来了一阵噗噗乱响。刘德三长呼了一口气,顿觉身心舒爽。
刘德三行恭完毕回头瞅着那坨冒着热气的便物一步三回头,终究是恋恋不舍,他还从没开过把这么上等的便肥浪费到别人田地里的先例。那一刻他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法,他要把它带回家。他担心自己喝了喜酒折回来时,飘落的大雪会覆盖了便物,那时候怕是就找不到了。怎么办?他愁眉苦脸,突然发现不远处长着一棵小树,便快步走过去折了一根枯树枝,又走到那坨便物跟前,将枯枝插在了上面。刘德三望着那根挺立的树枝心中窃喜,这回儿好了,有这么个记号,就不怕找不到了。他做完了这一切,这才乐颠颠地走了。刘德三喝罢喜酒回家,特意路过他行过恭的那个地方,见那根做记号的树枝依然挺立在那里,便物却看不到了,其上覆盖着一层厚雪。他双手紧攥住树枝使劲往上拔。隆冬时节天寒地冻,树枝与便物早就被冻结在了一起,两者便被他一并拔了出来。刘德三盯着树枝那头的便物心中窃喜,正愁怎么带回家呢!如今倒是方便了。
刘德三将树枝提在手里乐颠颠地往回走,正遇到同村的媒婆张桐芽去冢子岭地里倒尿壶。她看着他手里提着的貌似笊篱一般的物件心生疑窦:“三哥,手里拿的啥啊?”刘德三盯着张桐芽憨憨一笑:“黄面饽饽。”张桐芽将信将疑,放了尿壶担子凑过去满脸疑惑地仔细端详,端详了好一阵子才明白是咋回事儿。她朝着他狠狠瞪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扭着肥大的屁股转身走了。刘德三紧跟其后故意挑逗:“张铜牙,想吃吗?想吃我可以送给你,带回家放到篦篾上蒸蒸,保准好吃。”张桐芽走出老远忽然想起忘了挑尿壶扁担,又疾步返回原处,将担子重新搭上了肩头,扭头瞪着刘德三大声咒骂道:“你这个玍古鬼啊!天底下没有你不能做的事儿,没有你不能说的话,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桐芽了然刘德三的脾性,所以并不跟他一般见识。张桐芽那是什么嘴,不消几日,刘德三“出恭插黄饽”的事便在口埠村沸沸扬扬地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