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消失的人们
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人,他们经常躲出人们的视线,躲进小屋里,躲在阴影中,藏在人们的记忆深处,不被提起。但他们又真实的生活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
福年衣服总是脏兮兮的,头发蓬乱,他的右脸斑驳青黑,脸皮里面有很多铁砂,像癞蛤蟆的皮一样,初见十分吓人。他右手五指全无,小臂的尽头是一个圆凸凸的肉瘤,缩在满是油污的袖管里。土豆、铁蛋每次见到福年,都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躲得远远的,金玲则会吓得哭出声来。福年住在一座坐南朝北的房子里,窗户很小,终年不见阳光。但小屋里藏满了各种宝贝,有五颜六色的各种晋剧服,有高筒靴,有背靠、有彩旗,有锦翎,有凤冠,有各种官帽,还有锣、鼓、叉、挠、钵、梆子、二胡等等。每到正月的时候,他的小屋就成了村子闹社火的中心。他多才多艺,懂得各种戏服的搭配,也会绘制京剧的各种花脸。一次土豆看到他在玩手风琴,一只手拉出的曲调也很好听。福年总是坐在屋外的碾子上晒太阳,小朋友们经过,他也会热情地打着招呼。时间久了,土豆和铁蛋慢慢的也就消除了内心的恐惧,福年会发明各种各样奇怪的游戏。他会在地上画出6×6或 8×8的复杂的方格,双方一方用石子,一方用木棍,区分先后手,像围棋一样开始布子,四个角不布子,留活气。然后双方就可以开始博弈,谁先四子成方,就可以提对方一子,如此反复,直到一方完全赢得胜利。土豆和铁蛋经常坐在他门口的碾子上,跟他一起玩这种游戏。他耐心的教授我们各种博弈思维,各种打吃技巧,还发明了好多书本上没有的,商店里也没有的,学校里更没有的,奇异又好玩的游戏。他也渐渐成为了铁蛋和土豆的大玩伴。有时候他们在碾子上下棋,四周围一圈小朋友,于是各种游戏就在村子的小孩之间流行开来。
有一次土豆问妈妈,福年怎么一个人生活啊?
妈妈说福年祖上是村子里的大地主,以前村西头的那些砖房和地大部分都是他们家的。土改期间他父母不知所踪,留他一人在村里。一年,村里炸山石,福年自告奋勇,在安置炸药时,雷管突然爆炸,整个人都炸的血肉模糊。后面成了残疾人,相貌丑陋,自然讨不到媳妇。
土豆听完了,心中升起一阵怜悯,好久都默不作声。
渐渐的村子里很多小孩都喜欢和福年玩游戏,他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一年寒冬腊月的时节,村里的喇叭说福年死了。土豆没见福年尸体,村里人给打了土葬,用竹席和布包好,把他埋在了他家祖坟里。自此以后,村子社火时戏服、游船等很多节目就彻底消失了。
大虎、二虎是村子里的双胞胎,也是老光棍。二虎是本分的庄稼人,大虎则整日游手好闲,四处闲逛。他的眼窝深陷,眼睛大大的,笑起来跟一只野猴一样,就连两鬓和颌下也都是毛茸茸的胡渣。土豆、铁蛋、金铃在村子的田野里玩耍时,大虎会突然从玉米地里窜出来,像老虎一样嗷呜的叫着。小朋友们就四散逃窜,大虎待在原地哈哈大笑起来。大虎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和二虎相依为命。他有时候也喜欢躲在矮墙下,或躲在转弯处去吓村子里的妇女。大虎冬不知寒,夏不知热,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套脏兮兮的中山服,戴着厚厚的列宁帽。有时还手里拎一根棍子,像孙悟空一样旋转来去,走路带风。后来大虎就在村子里凭空消失了。听铁蛋妈妈说,原来是林场场长的姑娘从大城市回来探亲。晚上的时候,大虎猫在墙角,吓唬人家,主任一气之下就向公安局报警,说他强奸未遂,然后就被抓进了监狱。二虎求告无果,也去南方打工了。
金铃还见到一个奇怪的小女孩,她已经长得很大了,依然躺在炕上,不会说话,只是哼哼呀呀,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只能勉强翻身。她面庞浮肿,肤色因疾病透着不自然的苍白,嘴唇乌青,眼神透着迷茫浑浊,整日盯着楼板发呆,吃喝拉撒都要父母照顾。她盖着被子,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矮矮的坟包一样。土豆和铁蛋都好奇的去窥探,他们永远记得那个黑黑的屋子里,那个悲惨孤独的生命。他们被一种深切的悲悯撞击着内心,深深感激着上天对自己的馈赠。
村子里还有一些特别的老人,其中一个土豆和精灵都称她为老南瓜。每到冬季的时候,她都带着一个棕黑色的南瓜帽,她的头圆圆的,扁扁的,头发很短,包在瓜帽里,身材也很短,更像一个南瓜。她总是在寒风萧瑟的杨树林间捡枯树枝,每次只能扛很少的几根。这种杨树枝很不耐烧,烟又大,土豆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儿子杳无音讯,丈夫已经埋在黄土里了,只有她一个人活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她也不怎么会种地,地里总是草盛豆稀,产量都很微薄,只能勉强糊口。她对小朋友总是充满了温柔,有时候还摘红红的酸枣或李子给他们吃。土豆、铁蛋和金铃有时候也会帮他拾一些杨柴或者松针,送到她的小黑屋子里,她总是拿着黑油油的莜面窝窝表达感谢。每一个冬日对老南瓜都是一场煎熬,一种漫长的等待。老南瓜死的时候,他的儿子从大城市回来奔丧。土豆他们才知道,原来她还有儿子。他的儿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一副城里人的做派,给她买了昂贵的棺材,趴在灵堂哭的呼天喊地。
牛老头是村子里的庄稼里手,他头发花白,总是带着慈祥的笑容。他总是起得很早,天黑透才回村,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甚至到了冬日农闲时候,他就不停的打枯草堆肥,整理堤堰。他不知疲倦,一年到头都不得一刻清闲。后来,他患了腿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还是坚持去地里劳作,好似不劳作就不得食一样。土豆经常看到他苍老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上村口的山坡,走在晨曦里,走在夜色中,清白、干净、贫穷的走到坟墓里。
石弹也是一个 60多岁的老头,他经常穿着白衬衣、黑裤子,扎着皮腰带,站在村口的舆论中心,聊天侃山,说着世界大局,说着三皇五帝,秦皇汉武,说着国共合作和红墙秘事,他的知识最渊博,也是村民的舆论中心。土豆,我觉得他就是一个雄辩者,是山野里的德摩斯梯尼转世,是古罗马的西塞罗。一次,铁蛋的母亲偶然讲起石弹的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造反派的头头,去过武汉、上海、广州,还去过BJ天安门,是那时的风云人物。他总是为某一个论点和别的村民争得面红耳赤,旁征博引,谈古论今,滔滔不绝,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低头认输。后来他患上肝硬化,脏腑慢慢腐烂,腹水积聚撑得肚子高高隆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破旧的风箱,艰难而沉重,疼痛如潮水袭来,他忍不住微微颤抖,发出无力的呻吟。他没钱买药,只能吃一种阵痛片。他死在自己的床上,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收殓。土豆后来听妈妈讲起石弹的临终的遭遇,震惊不已。
这些奇怪的人,一个一个从世界里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他们不再被人提起,不再被人祭祀,不再被人怀念,淹没在时代列车滚滚的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