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门前唱大戏

每年村子里都会请县晋剧团过来唱大戏。戏台是一座西式的房子，坐落在校园里，就在操场的南头，台顶是一个大大的人字顶，宽约20米，远远望去好似一只白色的鲲鹏展翅，屋檐有牡丹、月季的雕花，正中间是一颗鲜红的五角星。戏台高一米多，已经没过了土豆的脖子，中间铺着厚厚松木板，孩子跳上去砰砰作响。嘴里唱着这样的儿歌: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儿也要去。没衣穿，光膀去。没鞋穿，光脚去。呐呐说你别去，小外孙偏要去。到姥家，没有饭。上鸟窝，掏鸟蛋。蒸不熟，煮不烂。原来是个金蛋蛋。

土豆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姥姥，因为在他出生的时候，姥姥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但土豆最喜欢看戏时节，因为这时他就能见到最疼爱他的姥爷。土豆的姥爷是个 80岁左右的老农，岁月的风霜爬满了他的额头和鬓角，嘴巴干瘪着，整个面孔都凹陷下去，浑浊的灰眼睛充满慈爱。每次姥爷见到土豆，都会把他稳稳的抱在怀里，说着，我的好孩儿啊。他身体干瘦干瘦的，双手很有力道，手掌硬硬的布满了老茧。小的时候，土豆也经常骑在姥爷的头上，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屋顶的松木板，好似一个两米多高的巨人一样。

夏日的戏台通常在晚饭的时候开演，下午四点的时候，小商小贩们都开始准备了，推着三轮车、有的推着自行车、有的背着筐，有的挎着篮子，还有人搭起了帐篷，支起了铁锅，摆上了桌凳。各种小贩通常围绕着戏台摆出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有炸油条、炸麻花、炸麻叶的，有卖果丹皮、山楂糕、油糕、爆米花的，有烤羊肉串，有卤猪头肉的，有卖豆腐脑的，还有卖时令的杏、桃、樱桃、桑葚等水果的，琳琅满目，数不胜数。土豆这会就像馋人的小狗一样，拉着姥爷一个铺一个铺的逛，总是吃的肚子圆滚滚的。有时妈妈开玩笑，叫土豆转腰肚，就是有 4个肚子，第一个肚子吃饱了可以转到后边，再一个吃饱了转到左边，第三个吃饱了转到右边，直到第四个肚子吃饱了才肯罢休。

周边几个村子里的人都来了，整个操场上黑压压的，里三层外三层，土豆、铁蛋、金铃他们总是一会挤到戏台前面，一会又窜到人群后面，一会爬到操场旁边的柳树上，一会又站在围墙上，有时候还爬上了学校对面房子的屋顶上，演的什么戏，他们也看不懂，反正看到都是人，人山人海。他们在戏台下看脚，在人群中间看腿，在操场后面看人头，爬到树上看灯光、听响动。晋胡音色丰厚和平，二弦高亢明亮，三弦四弦豪放铿锵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大鼓咚咚咚，震耳欲聋。马锣和小锣余音绕耳，梆子激越清脆，富有节奏。这样的大戏短则二三天，多则六七天。演戏的时候，也是他们做坏事的好时节啊，这时大人都在看戏，无暇顾及他们的调皮捣蛋。他们无拘无束，突破了夜晚父母制定的所有游戏规则。

有的时侯，土豆会坐在爷爷腿上，静静的看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演员们踩着高高的马靴，那大红脸，不是岳武穆就是关云长，大黑脸穿着宽大的蟒袍，必是开封府的包黑炭。与之相反的是曹孟德的大白脸，一条墨线在脸上游走，眼角、眉梢都暗藏着狡诈。秦香莲青衣咿咿呀呀哭哭啼啼的唱着，穆桂英头戴着绣球和雉尾，身着彩色战袍，后背还插着 4面漂亮的小旗子威风凛凛。最卖座的还是《狸猫换太子》、《四郎探母》、《赵氏孤儿》，还有《铡美案》、《挑滑车》、《打金枝》等。这些戏曲一年一年的演，有时候三五天也重复着演，但大家还是看着津津有味。

唱大戏结束之后，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有时放学后，土豆、铁蛋、金铃也会在戏台上玩耍，他们学着喜剧里的情节，唱得有模有样。

金玲扮演铁镜公主，用雪花膏和胭脂画了淡淡的妆，看起来十分可爱，开口道，你要见高堂母，我本不该阻拦，只是我若助你盗得令箭，你可会一去不回？

土豆扮演杨四郎，他头上戴着滑稽的帽子，口里喊着噔噔锵锵，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学唱到，公主赐我金鈚箭，见母一面即刻还，我与你夫妻恩爱，怎会弃你而去。

金玲接着唱到，宋营离此路途远，一夜之间你怎能还？

土豆接道，宋营虽然路途远，快马加鞭一夜还。

铁蛋扮演佘太君，他用白纸剪碎，粘了长长的胡子和雪白的头发，拿来一根棍子作为龙头拐杖，他摸着土豆毛茸茸的脑袋，满含深情唱道，四郎我儿，为娘盼你归心似箭。多年不见儿容颜，今日终得相见，莫负了这相思之苦。你在番邦可安好？为娘牵挂泪潸然。

他们虽然道具简陋，但凭借对戏剧的兴趣，将角色演绎得活灵活现。有时候唱到一半，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乱作一团，相互追逐着在戏台上乱跑。

他们有时也扮着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有时也扮演岳母刺字精忠报国，有时候妆造穆桂英和杨宗保，大战穆柯寨，挥舞着手中的木棍，在舞台上斗来斗去，这时，他们就成了戏台的中心。

有时候他们也通过评书、动画片、电视剧情节自己编戏，铁蛋就特别喜欢《隋唐英雄传》中的程咬金，经常手持一根木棍当作板斧，大大咧咧地走着，去玩强盗的游戏。土豆则饰演秦叔宝，骑着一根扫把，当作黄骠马，哒滴哒滴的在路上走的。

突然，铁蛋带着几个小伙伴从草丛中跳出，毛巾蒙面，装作劫匪大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土豆上前一步，说道：“各位好汉，我们只是路过，还望行个方便。”

铁蛋不依不饶：“少废话，赶紧交出钱财！你程爷爷的大板斧可不是吃素的。”

土豆瞪大眼睛，挥舞着双锏，大声吼道：“呸，你们这些小毛贼，敢打劫你秦爷爷，看我不打得你们屁滚尿流！”

铁蛋哈哈大笑，毫无畏惧：“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爷爷我也不怕你们！”说着就冲了上去，与秦叔宝们“厮打”在一起。他们闹得欢腾，引得周围的小伙伴也有样学样，于是程咬金当劫匪的故事就在村子里的小孩间流传开来。更多的时候，小朋友们今天把自己幻想成警察、武林高手，明天又把自己幻想成江洋大盗，亦或才子佳人。于是在村庄生活的世界之外，就有了 100个、1000个幻想中的世界，他们自己做编剧，自己当导演，自己做演员，以天地为舞台，玩的不亦乐乎。

金铃也经常缠着爸爸问这问那，穆桂英是真实的吗？历史上是否真有花木兰？秦香莲告完御状之后，生活怎么样？

这些都是出现在文学和戏曲作品中的女英雄，他们是虚构的。但历史上也真实出现过平阳公主、梁红玉、秦良玉这样真实的女将军。秦香莲虽然被陈世美抛弃，但她敢于告御状，去争抗争命运对自己的不公，敢于坚持己见，敢于承担责任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也是了不起的女英雄。这些故事里藏着黎民百姓对历史的判断，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寄托，是他们内心深处朴素的情感和正义的评判。这些戏曲一代一代根植人们的内心，在太行山深处的土地上，在真实的舞台上，勇敢的生活着。爸爸的心里这样想。转身时，金玲已经安静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