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篱下
第一节
村长家的“民房”俨然一座乡间度假别墅。从外看去,四方外墙足有一人半高,下面一人高的底座花岗岩打底碎砂岩砌筑,上面围着半人高的鎏金复合金属篱笆。紧贴外墙脚下环绕一圈绿化带,种着各色花草,最外用一条低矮竹篱扎定。院墙的大门则是烤了朱漆的实木,四面铜色镶边上雕纹古朴考究,大门中间嵌着一副铜艺仿古兽吞门扣,而门上的庇檐更是斗拱雕梁龙吻凤飞,五脊六兽一应俱全,赫然一座微缩版古代王府。唯一让人看了还能认出这是现代化社会的败笔,恐怕除了高悬的摄像头和防盗网,就是这块刻着“最美乡村之家”的门牌。
而踏上台阶进入院中,则另有洞天。原来地基被整体垫高,院子的地平也就在院墙中间位置,所以站在院里看到的只是一段低矮的院墙,上面则是低矮的栏杆和通透的天空,视野开阔毫无压迫感。院里除了角落的一方太湖石流水小荷池,和一块鹅卵石围绕的向阳绿圃,其他地方清一色大理石地坪,而靠墙种的三两颗红枫正好给临街的窗户提供了荫蔽和隐私。
院中房子则是一栋颇有地中海特色的现代建筑,墙面是滚筒拉毛的白色真石漆工艺,高低错落的大开窗让你不知道它到底是两层还是三层,洁白的纱帘在微风里浮起曼妙的曲线——倘若不是背后苍穹般的大山和云雾,那真是恍然如在希腊海边。
姐弟俩是二老葬下后第三天搬过来的。这三天里,姐姐把家中里里外外打扫的整洁清爽,所有的床褥洗晾收叠,她和弟弟的衣服也都按季节整理收好,只带走了当季衣物。临走时她再三检查关好了水电,锁好了上下门窗,还给大黄留下了一些剩饭。
大黄是一只大公猫,虎斑狸花四足踏雪,十分漂亮。这只猫应该是村里的野猫,吃百家饭,每到饭点便喵喵叫着去各家转悠,有饭便留没有就走。姐姐看它可爱,会经常留一些剩饭在院里,以便它中午或晚上光顾享用。
然而大黄似乎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如果你不给它吃,它从不怨你,饿了还是会来讨饭,而如果你经常喂它,它也不会有丝毫感恩,更不会吃完了露出肚子撒娇、让你抚摸,而是洗洗脸舔舔毛,然后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一次姐姐趁它吃完舔毛,从后面悄悄靠近想要摸它,反而被它转过来拍了几猫拳,然后看着它三两步跳上房顶骂骂咧咧的走了。当然大黄也很有分寸,从不咬人,猫拳的时候也不会伸出指甲,这些小脾气反而让姐姐更觉得它可爱。
姐弟俩刚搬过去的时候,村长老婆要他们睡在她女儿房间——她女儿在市里上学住校,一个月才回来一次——但姐姐想到父亲的叮嘱执意不肯,村长老婆便安排他们住在二楼客房。然而即便是这样,姐姐也能感觉到村长女儿的鄙夷。她不喜欢这两个所谓的“亲人”莫名其妙地就住进自己家,更不喜欢弟弟随便跑进她房间里乱摸乱抓。姐姐也私下跟弟弟严肃的说过几次,我们现在是住在别人家,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乱摸乱动,大姐的房间更是不能进去,更不能随便动里面的东西。
在搬进来之前,父亲还特地打电话过来给村长老婆,提出要付钱给她,作为姐弟俩每月的伙食住宿费。父亲是不善言辞之人,这种话对他来说本就难以说得圆满但又不得不提,所以他在打这个电话前还特意问了几个工友应如何措辞。但没想到在电话里,这层意思一露头,便被村长老婆的滔滔不绝堵住了嘴,让几个臭皮匠工友的雕虫小技在这番八面玲珑的说辞下显得苍白幼稚。村长老婆从法律到人情,从政策到变通,从国际形势到传统美德,一通电话说得父亲背后发汗,除了嗯啊作答点头称是,更是半个字也插不进去。最后父亲不得不在承仰村长一家高风亮节的同时,感恩戴德地接受他们只收“象征性伙食费”的重义深恩——当然实际数额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显著的象征意味。
在住过来以后,姐姐起床反而要比平时更早。她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准备一大家人的早饭。
村长家饮食质量显然要高很多,早餐除了当地普遍有的馒头泡菜、蛋奶之类,还有当季的本地或进口水果和各色肉类。而当她早上去厨房路过客厅时,经常能看到宿醉后的村长被他老婆反锁在卧室外——或者根本没敢进去——四仰八叉的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者滚落下来睡倒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酒臭熏天。虽然这一幕让她内心厌恶不堪,但她还是会去橱里拿出毛毯给村长盖上。
有时候村长醒来,会要酸汤面、浓茶之类的东西醒酒,或是村长女儿回来要吃煮麦片、甜豆浆,她都会无一例外的满足。好处是村长家水电煤全通,厨具电器也一应俱全,所以早餐品种虽多,但准备起来确实比自己家方便太多。
准备好早饭,她又匆忙上楼叫醒弟弟给他穿衣洗漱,让他自己下楼去吃饭,然后自己才整理洗漱一番,待收拾好床铺,最后才下楼。而她往往都是吃不了几口便又要急匆匆带着弟弟去上学——有时候甚至来不及吃,只是装起饭菜,走在路上吃。
弟弟正是上幼儿园的年纪,然而前几年大疫,全市的幼儿园都是停停开开,加上村里哪有什么像样的幼儿园,充其量只是个托班,在大疫中基本处于关闭状态,所以弟弟并没有上过几天学。这次父亲特意嘱咐,如果没大事,尽量不要让弟弟呆在家,还要麻烦村长老婆照顾,所以姐姐风里雨里,都会带着弟弟去托班。下午放学后,她也是先去接到弟弟,如果天气好的话,会带弟弟一起去自己家喂鸡喂兔。这些家庭成员是断然没法跟她们一起搬过去的,村长老婆曾经说要卖掉或者吃掉,她不肯,所以只得抽空来喂食喂水,打扫笼子。她怕有时候好几天都来不了,所以每次来都特意多放一些食和水。由于鸡不常出来放风,吃的饥一餐饱一顿,所以这段时间都很少有蛋出来。就连兔子好像也饿瘦了一圈,并且因为笼里不经常打扫,身上的毛也拖在了地上,脏兮兮的。姐姐看了十分心疼。
放学回到家,姐姐会先给弟弟加一餐,给他吃些早饭剩下的水果点心和牛奶——相比他原来饿了就只能吃咸菜馒头喝水,这对于他来说倒是从来没有过的生活质量提升。这还是村长老婆提出来的,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爱弟弟,弟弟吃完后她会陪着弟弟玩一会或者看看电视。
晚饭则是姐姐帮着村长老婆两个人一起准备。村长的老丈人在大城市打拼一辈子,学会了厨房手艺便回家在镇上开了小饭店。村长老婆从小耳濡目染,厨房里的事驾轻就熟,烧菜的好手艺也是由此得来。
姐姐跟着村长老婆确实也学到了不少做菜的本事。那些当地特色家常自不用说,甚至各大菜系的经典菜品和做法,她也都有所了解。更重要的是她学会了根据食材本身的特点拿捏烹饪方法的心诀。因为村长老婆就经常和他说,现在网上那些什么厨房菜谱,什么宝典红书,告诉你这个菜怎么做放几克盐,那个菜怎么炒放几勺油,在她看来一百个看不上,说那些都是瓜娃子。她说,做菜“色香味意形”,唯独漏了一个“材”字,而这“材”才是最重要的,是一切烹饪方法的本源,做菜离开了对本源的认识和判断,只顾照本宣科机械的重复,那做出来东西是没有灵魂的,不是瓜娃子是啥?
她时常一边做菜一边撸着袖子说:“咱们这个地方也有菜脑壳儿种,为啥子做成榨菜就没得涪陵的好吃?水土嘛,气候嘛!我老汉儿常说,一山之隔差千里,就是这个意思。还有那个耗儿鱼吃二两以上的都是瓜娃子,这个鱼野生的就长不大,喂大的肉就糟,没得那个劲道。还有,南边的人讲究的,吃青菜一定要霜杀过的,为啥子?杀了就甜糯了嘛!云南的日照再好,西瓜也没得XJ的甜,湿度气候嘛!还有为啥子百合只有兰州那一片山头上的好,也是气候嘛,再个地方种出来就是苦的,吃不得。就好像同一头猪,里脊要炒,坐兜儿要烧,还有一块肥的,刚杀出来能生吃,鲜甜可口,一般人哪个晓得?一筐螃蟹里,好师傅上手一掂,就知道哪只蒸八分钟哪只蒸七分半!所以说,就算一样的菜,也未必能用一样的做法。”
每次说到这她都得意的笑着对姐姐说,老娘当年不是被老汉儿逼到,非要嫁给这么个老东西,也早都是名震京城的女美食家,女企业家咯,哈哈哈。谈笑间四五个冷热大菜早已端上了桌,鸡鸭鱼肉。
姐姐也唯有在这一刻,才能感觉到些许家的亲切。而吃完饭的她,又要紧接着收桌洗碗扫地倒垃圾,照顾弟弟洗漱上床。而等大家都休息了,屋里也都收拾打扫干净后,她自己才能带着一天的疲惫休息下来。
客房里这张大床松软舒适,弟弟永远都睡的那么香。她却时常想起远方的父亲,和曾经躺在那张木板床上,额头沁着汗珠,圆睁双眼,张大嘴巴用力呼吸的爷爷奶奶。
第二节
姐姐现在俨然是村长家的住家保姆。平时除了上学和休息,她几乎都在做家务。到周末,村长老婆会开车带她去镇上的集市买菜,偶尔也会去远一点县城的超市,她也趁此学会了不少遴选食材的技巧。回来后除了烧饭洗碗,她还会用心的把楼上楼下的地板、家具和楼梯扶手等仔细擦拭一遍,一边还在洗衣机里洗着全家人的衣服。她也很留心,自己和弟弟的衣服从来不和村长家的混在一起洗,内衣裤也都是手洗,不敢放进洗衣机。而在村长家,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同学口中说的烘干机。有一次她试着穿上了刚烘出来的衣服,真是浑身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村长老婆有时也会把弟弟贴身的内衣裤、枕头和被褥放进烘干机里烘一下,她说山里潮气大,家里就算有新风除湿也不怎么管用,经常烘这些贴身的东西,一来身上舒服,二来不容易生病。果然,烘干后的被褥蓬松温暖,睡在里面有说不出的舒展放松。姐姐想,怪不得自己家放在柜子里的被褥时间久了,就算拿出来晒,盖上也会觉得潮潮的,要是自己家里也能用上烘干机该多好,那样就每天都有舒服干爽的被子和床褥了。
这天周末,村长女儿回来。村长老婆一大早就带着姐姐去镇上采买,为今天的大餐做准备。除了各色新鲜当季的蔬菜,她还挑了两条上好的肋排,割了一块新鲜牛上脑,去水产市场物色了一条胖头鱼和五斤大个小龙虾。她们还专门开车去禽类市场抓了一只鏾鸡——阉割后的鸡,最后还不忘拿上了昨天专门打电话订的新鲜脑花和猪腰——这两样可是重口味一脉相承的村长父女的最爱。
这一大圈下来,回到家里已近中午。弟弟正一个人坐在客厅看电视,村长女儿蓬头散发才打着哈欠端着手机从二楼下来,而村长昨夜又睡在地上,此时正在屋里补觉。姐姐放好菜去抱弟弟,才发现弟弟身后湿湿的,原来又尿床了。姐姐觉得窘迫,只得上去拿了弟弟的衣服来换。村长老婆倒是宽和,笑着对姐姐说你莫管了,我来换,你去把被褥换一下洗了嘛,时间久了屋里难闻。说着抱起弟弟亲了一下又捏了一下他的小鸡子,装作生气的说,以后再尿,把你娃儿的雀儿剪了,看你还尿。弟弟被捏的痒痒的,笑着往后一缩。
姐姐麻利的收拾好了床上,该洗的洗该换的换,下来就准备做饭。她对正怀抱弟弟逗趣的村长老婆说:“嬢嬢,中午就还是下点儿面条吧,正好三爸也醒醒酒。吃了饭我来弄这些东西,晚上再做吧?”。
村长老婆点点头说:“要得要得,面条你莫管了,你一大早上抓了生肉生鸡,还弄了娃儿的尿,你去冲一下嘛,下个面条我下就好了嘛。”
姐姐想想也觉得身上不自在,便点了点头,正要上楼,被村长女儿叫住。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说:“哎等下,上面的卫生间你莫用嘛,我等下要洗澡,你在下面冲嘛。”
“哦,要得大姐……哎那个……”姐姐正要答应,才想起来刚才买来的小龙虾已经被她放进下面浴室的浴缸里——这样泡一下午再刷洗,可以淘去小龙虾身上大部分的泥土,也能让小龙虾排出很多肠里的粪便,这也是村长老婆教她的窍门之一。“那个,下面浴缸里已经泡上小龙虾了嘛……”
村长女儿白了她一眼没说话,村长老婆赶紧冲姐姐招了招手,笑着说那没得事,你就去下面卧室里面洗嘛。姐姐心下为难,因为下面卧室是村长和老婆的房间,她平时除了收纳东西打扫卫生,基本不进去,更不敢用里面的卫生间。
村长老婆看出她的犹豫,放下弟弟过来说么得事,你去洗嘛,你三爸反正还死狗一样睡着,没得事。说完她又对嘴里啃着面包,低头盯着手机的女儿说,我去下面条了,你们两个赶紧洗澡,洗了赶紧下来吃。尤其是你,她又看着女儿加重语气说,钻进厕所一个钟头不出来,就是看手机,有啷个好看,赶快去!
“晓得了晓得了……”村长女儿又捧着手机慢悠悠地上楼去了。
虽然离上次的事情过去了一段时间,表面上和村长是客气的叔侄,但每想到那天夜里,姐姐心里仍会升起一股搅杂着羞愧、恐惧、痛苦和厌恶的情绪,仍能隐约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腐臭酒气。她平时尽量避免和村长独处,就连端茶递水这样的事也小心翼翼,生怕两人有了肢体接触,甚至就连说话时,也有意回避村长的眼神。
姐姐抱着自己的换洗衣服,轻轻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侧身微微探了进去。她不敢直视床上,只用余光小心的瞥了下,觉得村长背对着自己,才敢抬眼看——果然村长头朝里趴着睡成一个“大”字。她心下稍安,蹑手蹑脚的打开浴室门,侧身进去后转身小心的推合,生怕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又拧下了反锁扣,反复扭了几下门把手,确认果然是反锁好了,才脱去衣服鞋子走进冲淋区。
主卧里的淋浴果然是她从未见过的高级。四周墙面和顶上是一体布满了小孔的大理石砖,正对面的墙上除了一个看似调温用的普通旋钮,更无别物。
姐姐起初还疑惑花洒在哪里,寻而不得,只得硬着头皮鼓捣了几下旋钮。这旋钮左右旋转也不见动静,直到她无意中往下一按,激活了这个多自由度开关。隐藏在墙后的灯光亮了起来,随着一个温柔女声的提示,旋钮下方墙面的小孔里洒出了一股手指粗细的水流,好像一把细细的龙须面从墙壁上洒了出来——原来这是供人调节水温用。姐姐随后跟着语音提示操作好,头顶便落下一片雨丝般细密的水流。又一会儿,两边墙壁上也喷出了水,水线循环变化着方向与强度,打得她全身的皮肤都痒痒的,舒畅无比。而在脚下,一股齐腰高的喷泉自下而上温柔的喷出。然而这股喷泉让她害羞极了,她便歪着身子躲在一旁,不让它冲到自己。
姐姐不敢沉溺于这样的享受,快快的洗好关了水。而在她关水后,四周和脚下便吹来了柔软温暖的风。她不愿耽搁,还是用毛巾擦干了身体和头发,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又走出浴室。
她担心村长是不是已经醒来,用余光又一瞥,发现他还睡着,只是换了个平躺的姿势,便放心的走出来。然而一不小心怀里的袜子掉了下来,她便弯腰去捡。
姐姐平时几乎不买衣服,有些衣服的年纪比弟弟都大。而现在身上这件圆领白色T恤被洗的领口松垮,所以姐姐一弯腰,便能一览无遗的看到她白嫩圆硕的身体。正当姐姐俯身欲起时,她惊恐地看到村长半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
姐姐惊恐的小声“啊”了出来,抱着衣服冲了出去。弟弟坐在沙发上依旧看着电视,而厨房里的村长老婆看到姐姐神色慌张抱着衣服直冲上楼,走到楼梯口张望了一下,便进了卧室。
姐姐冲进自己房间坐在床上,惊魂未定,脑子里嗡嗡直响一片空白。她双眼紧闭咬着怀里的衣服,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外面浴室里村长女儿“妈妈”、“秋儿”的呼唤着。
姐姐拖着颤抖的双腿勉强走到门口,强压着声音应了一声。原来村长女儿叫她去烘干机里拿一套换洗内衣来。姐姐心头犹在颤抖,但又怕被看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走下楼梯。到楼下她才发现厨房没人,村长夫妻卧室的门却半开着,里面传来二人的声音。
“你龟儿子神经病啊!不要批脸嘛你!”村长老婆怒骂道,“大白天日你妈都要来,你龟儿子畜生!”
“哎呀喝多了嘛,喝多了就……想那个……哎呀真的是喝多了嘛……”村长无力的狡辩道。
“你放你妈的屁!”村长老婆啐了一口说道:“你早就想着孟家这娃儿了,老子眼睛亮的很,你少扯你妈的谎!要不是老子把她弄到眼皮子底下看到起,早叫你祸害了!”村长被骂的抬不起头,村长老婆却毫不留情继续说道:“你给老子听到起,老子辛苦把她弄到这儿来,不是给你耍的!老子就是要亲自看护,不让你狗日的得逞,你龟儿子色胆包天,外面耍也就算了,自己窝里的也要耍,老娘看到就不得行!只要有老娘在,你一个也别想祸害!”
村长虱子多了不痒,骂挨多了皮厚,脸一变抬头讪笑着说,我错了嘛,我对不起你,我以后就对你一个人好,就只祸害你一个人要得不嘛?说着嘿嘿一笑。
第三节
日子过的飞快,一转眼,姐弟俩已经在村长家住了大半年。寒暑交易,秋高气爽,又是一年十月。这正是山里难得的好时候,村长老婆趁着长假的好天气,带三个孩子出来游玩。
这是市北的一处度假景区。这里原本是一大块台地,奔腾的江水在上游被三山所夹,陡然转了个大弯分成两股,其中一股顺着山涧继续西去,另一股到了这里便慢了下来。江水在这里没了陡降的势头,便由着惯性,任着地势四散流去,形成了许多小河小溪、甚至湖泊,而所有这些江水,又在台地下游的凹陷重新汇聚,化作一道瀑布滚滚而下直落山涧。然而由于不通车,只有一条崎岖的野路可以到达,所以除了极少的本地人和徒步客,这里常年人烟稀少。但也正因如此,这里才保持着长久以来的原始和纯净——溪水清澈,植被丛生,各类野生动物栖息繁衍与世无争。大疫之前几年,国内最大的地产公司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斥巨资把这里打造成了集旅游、度假和住宅为一体的大型商业项目,而这个度假区正是在这片台地上拔地而起。当然本地政府也没有落后,举债上马了附近许多项目,还特地开山架桥,硬是在群山之中修出了一条直通景区的通天大道。一时间这里人气飞涨风头无两,而这个别具特色的旅游景区和周边项目极大的带动了本地经济,成为了当年政府工作的标杆,让时任官员各个得有大进。
这是大疫后第一个长假,被禁锢已久的心灵像脱缰之马,如冲天之雁,热烈的奔向一切可以到达的远方。
几人一大早就出发,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终于在冲破最后一座隧道的黑暗后,迎着秋日金色的暖阳,豁然看到巨大的瀑布飞挂于山涧对面的崖壁之上。瀑布水流汹涌直下,四周云雾缭绕,耳旁尽是水击轰鸣。这壮丽震撼的美景突如其来,让车上三个女人不约而同的“哇”了出来。只有弟弟注意到了山涧里一小段彩虹,摇着姐姐叫她看。
然而堵车也正是从这里开始。刚开始几人还沾沾自喜,觉得在这高速公路上本不能停车,现在正有机会拍照,于是纷纷摇下车窗拍了个够,迫不及待的分享到各大社交平台上。然而后来便渐渐没了兴致,本来十来分钟的路,硬是堵到了临近中午。等他们缓缓到达酒店时,村长女儿因为在走走停停的车上看手机太久,险些晕车呕吐,村长老婆半个屁股和小腿都麻的没了知觉,姐姐因为和弟弟坐在后排宽敞些,倒不觉得过于疲乏,而弟弟已经尿满了一个大瓶子,还差点儿溢出来洒到姐姐手上,但他下车后是还开心地说以后还要往瓶子里尿。
几人不愿耽搁,吃完了随身带的食物,稍作休息恢复了体力,便又兴冲冲的向景区出发。然而检票口前又排起了长队,排队进入的队伍从景区大门口一直排到了半山腰的停车场——原来是检票系统故障,人脸识别早已瘫痪下线,只剩近乎瘫痪的刷证系统苟延残喘的工作着。他们到的时候,前面还有百十来人,过了约半个小时,前面的队伍几乎不见动静,而身后的队伍则早已浩浩荡荡从停车场一路排向山脚。
时间一久,队伍里便开始有抱怨之声。有的骂景区没有提前给这样大的人流做好准备,有的猜测采购吃了回扣,设备质量不过关才坏了,有的喊着要退票赔钱,还有冲着景区大门口工作人员喊话的,让他们先放大家进去,机器可以慢慢修,出来时候再刷也行……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中,一个年轻人的话吸引了大家注意。
这个年轻人穿着时尚,操着北方口。他说自己今年二月才从景区开发商公司跳槽出来——里面一片乌烟瘴气。而且就是上个月,传闻公司已经暴雷,资金链断裂,有的供货商居然两年没拿到过货款,讨钱的人举着横幅闹到了总部——当然这种新闻肯定是被公关压了下来。“而昨天——”他又神秘兮兮的故作姿态,引得队伍里前后的人纷纷侧耳静听,“我听说这个地产公司的老板,跳楼了!”
此话一出引得队伍一阵骚动。他接着说:“债主、警察、消防、救护车、都去了,在他家楼下围了一大圈,小区都封了,”他指了指手机故意压着声音说,“现在这个消息是全网封锁的,你们一般人都看不到,我也是和几个关系好的前同事有个小群,才知道的……”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突然有个声音问道:“那人死了没得?老子还买了他家的楼,还么得交房,可千万死不得啊!”紧接着另一个声音说道:“我也买了这狗日的的楼盘了嘛,日你妈也说是啥子5A景区旁边,潜力大的很!结果嘞?说好的啥子动铁,啥子快速路,啥子高速公路,到现在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房子从付完了首付就日你妈一路跌,现在还没得老子的贷款利息值钱。要老子说,这种人,日你妈早点死逑算了,痛快!”
前面那个声音突然提高了起来:“你这个人,咋能就想到你自己嘞,你咋个不考虑一哈子我们这些人嘞?再说哪个好人盼着人家死?”
“老子就是要他死,他狗日的跳楼跌不死,天雷也要劈死他狗日的!”
“你龟儿子不安好心!就想到自己!”
“你才龟儿子!你龟孙子!”
两个人说着就要撕打起来,幸而周围人多,七手八脚劝了下来。但众人还是止不住对这件事的好奇,接着问,那人到底咋样嘛,救护车都去了,怕是要糟了。
“嗨——”年轻人拉了个长音,学着本地口音“莫得事,这龟儿子从二楼跳的,一楼还铺了气垫……”
“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
年轻人又讲了许多关于这位老板的轶闻,什么买下足球队就是为了陪自己踢球,什么专业文工团兼做后宫,什么桃色绯闻怪异癖好,堪比小说,的确让人大开眼界。年轻人越讲越兴奋,说评书一般眉飞色舞,引得听众不时抚掌大笑,不时暗自窃笑,队伍里焦躁的情绪顿时大减——直到被一个不知趣的声音打断。
“Excuse me, would you mind keeping your voice a little bit lower please, I’m in a conference call here.”
第四节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英语搞得莫名其妙,纷纷循声望去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精瘦身材,戴着黑色鸭舌帽和墨镜,身穿一件普通短袖和牛仔短裤,身背一个黑色书包,在人群中虽不显眼,但细看却是精明干练。而他身上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左耳上挂着的一只耳机。这是众人从未见过的款式,纤细的曲柄绕过耳廓稳稳的固定住了一个小巧的黑色半球形耳机,这个半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仿佛还能转动,男子刚才说话时,就是转动了一下这个小球。
“OK,OK,OK,OK, sorry,sorry,sorry…”小年轻回头一看男人,一连吐出了一串OK和sorry,点头道歉。男人也礼貌的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转过身去继续打电话了。
人群里小声的议论着这个男人,有人说看身材长相,不是外国人啊,有人猜是华侨华裔,有人说是新加坡南洋人,还有人撇嘴啐道,一个死老外牛批啥子,你打电话边上去打嘛,老子管你个逑,来来来咱们继续摆到!
然而小年轻讲故事的节奏被打断后,也失了兴致,草草说了几句便收场不语,众人也把注意重新转到龟速前进的队伍上,焦躁的气氛又渐渐上升。
村长老婆等的不耐烦,眼看着已过中午,便打电话给村长,让他找人帮忙。村长果然神通广大,没过一会便从景区里出来一个工作人员,一边走一边打电话寻找着村长老婆。村长老婆拿着电话冲他招了招手,两人见面后,工作人员客气的领着四人从检票口侧门进去了,留下了后面羡慕的众人。
“How come those people can get in? I don’t see them showing any ticket!”刚刚那个男人显然已经打完电话,离检票口不远的他看着这一幕,对着前面的工作人员抱怨道。
几个工作人员显然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头也不转一下,只是自顾自的盯着刷证屏幕上的信号缓慢的转着圈圈。等到这个男人检票时,一个主管一样的工作人员走来对闸机口的人说,放开放开,不检了不检了,进!进吧!
众人听到高呼一声,工作人员也如释重负,放下了闸机栏杆。只有作为最后一个被检票的男人显得气愤而沮丧,摊开双手苦笑对着主管说:“What is this, some kind of a bad joke? I really can’t believe this, you guys are impossible…”。显然主管也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白了他一眼,继续对着鱼贯而入的人群大声喊着,注意脚下,不要拥挤,小心脚下……
村长女儿在玩上可是个中高手,来时已做好了攻略,包括晴天雨天的各种后备方案。所以一进门,她便拉着妈妈去玩一个火爆的项目,弟弟因为身高不够,姐姐便带着他在一条小溪边玩水等待。
弟弟挽着袖子蹲在水边,聚精会神的挖土和泥,不一会儿便挖出一个坑,然后他居然用这些挖出来的泥土混着旁边的大小石仔,围筑起了一道“水坝”。
姐姐看他玩的不亦乐乎,心里也感觉到了久违的舒展。
自从浴室那次之后,村长再没有骚扰过姐姐——不是改邪归正,而是知道身边这位夫人不好惹,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便索性自己断了这个念想。而姐姐自知,虽然村长夫人执意带自己和弟弟去家里住,并不是为他们好,而是为了方便看住村长,但这的确也是解决了父亲的一大记挂。况且姐姐也能感觉到,村长夫人对弟弟是真心实意的关爱,也不知是因为她母性使然,还是弟弟真的这么招人喜爱。总之姐姐能感觉到她抱着弟弟时的笑容,是不带任何修饰的,而这也似乎能让出生就失去妈妈的弟弟,多少感受到一丝母爱——而每当想到弟弟甜睡的小脸和父亲安心的微笑,那些起早贪黑的苦累,那些寄人篱下的委屈,就显得那么值得。
想到这里,姐姐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远处。上游大山之巅那万年不化的积雪被阳光照得金灿灿,远处的山坡上神光离合红黄漫山,眼前涓涓溪水上波光层层点点,照着她清澈的双眸。她不禁也有些陶醉,深吸一口气,秋日林中清新干爽的空气霎时充满了她的肺腑,令她神清气爽。她继而蹲下去,双手轻轻浸入溪水,任凭这高山雪水消融的冰凉在她指缝间跳跃,在她手腕周围徘徊,又不舍地流向远方。她站起来甩甩手,微微仰头,把手上未干的溪水轻拍在自己的额头和脸颊,颈部白皙如脂的肌肤感受着雪水的冰凉和骄阳的温暖,在这冲突又和谐的细腻感受里沉醉。
“Boy’s a natural!”姐姐被一句感叹拉回了现实。那个带墨镜的短裤男不知何时站在了姐姐身后,看着前面蹲在地上的弟弟发出了一声感叹。不明就里的姐姐“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弟弟,仍是一头雾水。
“He’s got himself a detention dam, with sort of a flow through structure, and it was beautifully done!”
弟弟依旧是蹲在地上玩着泥巴,墨镜男又用英语比划着说了一通,姐姐大概明白了意思,是说弟弟做了个很好的水坝。墨镜男见姐姐也听不懂,便再次礼貌的点头一笑,走了。姐姐这才能俯下身来仔细看弟弟的“作品”。
原来弟弟挖了一条小河沟,从小溪引水,在河沟里用泥土和石头围了堤坝,而且是对着上游反拱着的。巧妙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弟弟弄了一排芦苇杆直插入水坝里,这样上游积蓄的水就可以通过芦苇杆中间的空腔流向下游,起到了导流的作用,使得上游不至于因为水路不通而“发洪水”。弟弟相当于做出了一个小型的反拱滞洪坝。姐姐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反拱、什么是滞洪坝,但看着溪水平缓驯服的流向下游,只觉得十分精巧。她开心的蹲下,抱紧还在玩水的弟弟,对着他的脑袋一通乱亲,还一边说:“你娃儿咋个这么厉害的嗦,老外都夸你嗦,以后肯定是研究生,博士生了嗦!你哪里学来的这个东西哦!”
弟弟被痒的直缩脑袋,带着奶气笑嘻嘻说这是你平板里面的嘛,福佛(胡佛)大坝!
临近日落,姐姐带着弟弟在漂流处等待村长家母女二人。这是景区里最核心的项目——因为可以乘着皮艇从瀑布下穿过,而村长女儿又攻略过,现在这个时候去玩,正可以在水上欣赏峡谷日落。
这时,墨镜男从姐姐面前走过,身边多了一个少年。墨镜男指着前面对少年说:“Hey Sean,look what it is!”
少年快走两步上前,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枚硬币。“oh a coin, I don’t know people are still using them these days, interesting…”说着便把这枚硬币装进口袋。
前面一位工作人员给游客分发防水袋,提醒大家把手机和电子设备都装进去,以免浸湿,他指着墨镜男的耳机问,要不要装进去?墨镜男摇摇头说“thanks,it’s ok.”
过了好一会母女俩才缓缓从厕所出来。这一天的辛苦已经让她们觉得有些疲惫,但想到这是最好玩又是最后一个项目,两人还是强打起精神走进排队的队伍,
穿越瀑布的刺激和峡谷日落的美景果然没有辜负她们。当她们随着缓缓的水流,驶向那轮滚滚下沉的夕阳,看着两边的峭壁披着醉人的红色,和天边的晚霞连成一片时,已经全然忘记了雨衣下湿透的裤子和鞋子。
在排队上岸的地方,她们前面船上有一个卖弄之人,没等工作人员拉稳皮船便纵身往岸上跳去——当然是没成功。除了自己栽进了齐腰深的溪水里,还让皮船向后一甩,让一个本来准备起身的人险些落水,但他胸前的背包却没那么幸运,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只见他狼狈的爬下去,两三把才捞起背包,然后气急败坏的回头就骂。
“个龟儿子你跳个逑!老子的包包儿!”——正是那个墨镜男。
墨镜男上岸后甩着身上的水,接过身边少年递来的纸巾,摘下墨镜擦拭着,嘴里一边抱怨着。突然他一抬眼,看到了村长老婆。
“五百?”
村长女儿也一眼看到了墨镜男身边的少年。
“陈世豪!”
第五节
“五百!真个是你嗦?”村长老婆又惊又喜的问道。
“是嗦!”墨镜男这次不用英语了,而是一口浓重的本地乡谈,“哪个晓得在这个地方都能碰的到嘛,哎呀真个是太巧了!”村长老婆和墨镜男老友重逢,内心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墨镜男本名陈旺福,和村长老婆从小一起长大。他还有个姐姐,但因为父母想要儿子,便顶着国家政策又生了一胎——果然是个儿子——陈旺福。而陈旺福家也因为超生,被罚款五百元,所以“五百”这个几乎替代了他真名的绰号,便是由此而来。
五百初中毕业后便跟着父亲在镇上做工,第一任妻子是父亲工友介绍的,然而两年不到的婚姻无疾而终。五百在这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离开了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去外面打拼,没过几年便因缘巧合,加入了去国外施工的外包建筑队伍。
自此之后五百每次回来都像换了个人,打扮时髦,谈吐文明的不像本地人,经济条件也大为改善,最主要是他每次回到村里,都能讲一些村里人从来没听过的事,带一些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让人觉得十分新奇。村里人也都说五百现在“昌盛的紧”,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果然几年后,五百便靠着在外打拼的阅历和修养,搭上了镇上一个家境殷实,比五百年长很多的女人,而后便生下陈世豪——十几年后和村长女儿成为了同班同学。
五百最近这几年在挪威做外包,最主要是做潮汐发电和水力发电相关的项目,这也是他对弟弟的“滞洪坝”表现出欣赏的原因。而由于大疫,他这几年都没有回来,而据他说,这次也是费了相当一番周折。
挪威和中国本就没有直飞航班,又加上大疫期间,国际航班几乎断绝,五百本没有抱回来的希望。然而交际能力拔群的他,和老板有着非同寻常的亲近关系,所以当老板得知他已经三年没回家时,便毫不犹豫的趁着一期工程结束去度假的机会,带他一起,经迪拜去了泰国。接着五百便独自一人乘火车从泰国入境,在云南边境住了将近半个月,才得以回家。
“也亏得是老板人好,对我那真的是没得说,”五百带着感激的说着“给老子放假就不说咯,光这一趟回来的机票、住宿,就顶老子小半年工资哦!要不是老板给我报销,那老子非要在那冷逑的地方冻安逸了哦!”
“那还不是你有本事,”村长老婆哈哈笑着说,“我刚刚在那排队,就看到你娃儿了,要不是你戴起个黑墨镜,还说啥子英语,老子早就认到你了!你啊,还是那个样子,就是爱装起个调调儿!”说完大家又是一阵欢笑。五百听到自己装腔作势的洋人范儿被揭穿,也哈哈笑着尴尬的摸了摸后脑。
两家人既是老友重逢,又是同学相遇,便欣然决定一起吃晚饭。附近的饭店因为游客潮早已爆满,很少找得到合适的地方。村长老婆便又给村长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村长便推荐了一家店,几人过去果然也是前厅经理恭敬的接待,安静雅致的包厢早已预备停当。
看酒菜没一会便上齐,五百带着几分羡慕和敬仰说:“你屋头儿还是有本事哦,这个地方,这个时间,哪个还能就订到包房哦,你好福气哦!”
村长老婆哈哈一笑说:“啥子福气哦,也就是人熟地熟,再还能有啥子本事,”说罢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我们这些个人,一辈子也就这个样子了,只能窝在这个山沟沟里头。哪得像你,那都是见过外面大世面的人,可比我们晓不得好到哪里去了!”说完她不忘对着女儿说,让她好好学习,以后陈叔叔就是榜样。
五百连忙摆着手笑着说:“哎呀那可不的行,再大的菩萨到了地界上,还是得给土地爷爷磕头的嗦,何况还是我一个小打工的。还是听到你妈妈的话,跟着你老汉儿好好学,以后肯定大富大贵!哈哈!”说完举杯一提,众人碰杯哈哈一笑。
五百问到姐弟俩,才知道是同村老孟家的孩子。在听村长老婆说了二老的离世和家里的情况后,五百呷了一口酒,无不感叹的说道:“哎,幸亏老子家里老汉儿两口子死的早,要不然到了这个点儿,一样也是遭罪个逑……”,说着他又自斟了一杯,“这个老孟也是个命苦的人,这都快四五年了嗦,还回不得家,弟娃儿见了他,恐怕都认不到哦……”,说着他仰起头饮尽杯中酒,“先是被那个婆娘骗到,花了那么多钱讨来的,屁也不放一个就跑了。再讨的一个也是个苦命的,生下弟娃儿就么得了,两个娃儿,都认不到妈长得是啥子样子……”
还没说完,五百便察觉到了村长老婆递来的眼神,扫着旁边姐弟俩。
五百恍然惊觉自己已然失言,不该在孩子们面前旧事重提,便赶紧红着脸打圆场说:“哎对了,我看弟娃儿聪明的很!围起的那个水坝有模有样的,以后肯定是大工程师,比他老汉儿肯定昌盛!哎对了,我这儿有个小玩意儿,给娃儿耍一哈嗦!”
村长老婆也赶忙帮腔说着,就是就是,你不早点儿拿出来,每次回来你肯定要拿个啥东西显摆一下,今天我还说咋个不显摆了,原来是给弟娃儿预备着呢。
五百哈哈大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眼镜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枚香烟大小的闪亮黑色胸针。胸针的一侧嵌着一个闪亮的半球,正面是平整的玻璃,整个设计流畅简洁。他把胸针别在胸口,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胸针的玻璃下亮起一个小灯,继而又熄灭。
五百转过来,用普通话对着弟弟说:“把弟弟画成一个胖胖的大熊猫宝宝!”说完把手机转过来给大家看,果然是一张从他角度拍摄的照片,里面姐姐和村长老婆还有周围陈设都无异样,只有正中间的弟弟,头被换成了一个憨笑着的大熊猫。众人看到都哈哈笑着觉得好玩。
他又转过去对着村长女儿说:“这是一个未来的宇航员,她在月球上行走。”果然手机上又是一副宇航员在月球表面行走的图片,只不过这位宇航员长着村长女儿的脸。众人又连连称赞。
五百又拿过菜单,对着胸前从第一页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对着手机说:“我们六个人,人均消费控制在150元左右,帮我们点一桌菜,要有鸡有鱼,还要有汤,不吃羊肉不吃螃蟹。”果然手机上给出了三种不同的搭配方案,人均都在150元左右,并且图文并茂的一一列出了所点菜品的名称和价格。
村长老婆看了赞叹道:“我的妈哎,这个厉害了,以后出去吃饭,哪个还愁咋个点菜嘛,真是好东西哦!”
五百摇摇头说,这些个都是耍的,太小儿科,这个主要还是翻译,识别,那个,你不会英语,让娃儿们试一下。说着他把胸针和耳机都戴在了村长女儿身上,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中间。
然后他就演说般开始了英语自我介绍:“When I was a kid…”
开口还没两句,村长女儿便兴奋的叫了起来。原来五百的话被翻译成了中文从耳机里传来,而且手机屏幕上还对照显示着他的英语原文和翻译后的中文。
他停下来对村长女儿说,那你也说两句英文嘛,试一下子。村长女儿有些羞涩,只说了两句,手机反应了一下,中文翻译便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屏幕上同样也有原文和翻译的对照。
众人纷纷称奇。五百则顺势把胸针从村长女儿身上拿下来装进包里,一边说着,唯一一点就是这个翻译,最多两个人同时说话,多了就翻不过来了,而且就是两个人的时候,有的时候也会错,总之保险点儿还是一个一个说,才能翻的准。
其实除了翻译,生活也用的很方便。他接着说,咱们国家现在是还没用,要是在挪威或者欧洲那边,你去超市,去车站地铁站,带着这个东西,把标签或者车站站台对着这个东西一扫,就能知道你买的这个东西是啥,多少钱,产地啊上货日期、保质期啊都清清楚楚!要是站台,还能告诉你能坐哪几路车,下一班啥时候到。你要是早已经说好要去哪,那就直接给你导航了,看都不用看!
“哎,那你这个耳机和这个胸针是不是一套的嘛?”村长女儿问道。
“咋个样,老子说是宇航员,就是宇航员,就是聪明!”五百对着村长女儿竖起了大拇指。
席间村长老婆和五百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村长女儿和陈世豪凑在一起捧着手机有说有笑,姐弟俩则在一旁有些寂寞——然而这并不影响弟弟大快朵颐的好心情,村长老婆还特地把龙虾大钳给他开了一只。
当五百问到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时,姐姐只说现在那边机票难买得很,等放开了马上就回来,五百便点点头不再细问。
不知不觉夜色将晚,弟弟已有睡意,在姐姐怀里有些闹觉。五百和村长老婆也似乎意兴阑珊,两家便就此散去各自回家。
回去的路上,村长女儿还讲了一个陈世豪的故事。原来五百从国外买了“学习助理”寄给儿子,这个东西也神的很,只要上课对着老师的黑板放着,就能自动帮你记笔记,总结归纳老师讲的重点,甚至还能举一反三。
“那这个陈世豪不是要飞起?本来英语就好,现在各个功课都厉害咯?”村长老婆手握方向盘直视前方问道。
“噗嗤!”村长女儿没忍住笑了出来。“哪个哟!”她盯着手机说着,“这个东西再好,也要你自己学的噻,你自己不学不看书,哪个助理来了也么得用。陈世豪用了这个,反而从第二名掉到前十名外面去了,你晓得咋个不?”说着村长女儿放下手机转过来对着正开着车的妈妈一脸严肃。“你晓得不,他在和二班的张晨丹谈恋爱嗦!就是因为这个学习机,”她又捂着嘴笑着说,“本来还说一起学习,学着学着就啃到一起去了,我们班好多同学都看到咯!”
“你们娃儿,才这个年纪就耍朋友嗦?是不是有点儿太早了?不过……”村长老婆笑了下说,“陈世豪这点儿上倒是遗传他老汉儿了哈哈……哎对了,你要不要撒?”村长老婆撇了一眼身旁的女儿。
“哪个啊?我才看不上他嘞!除了英语好点儿,会打篮球,个子高,别的也没得啥子特点……和那个土里土气的张晨丹配在一起,刚刚好,登对儿!”村长女儿提高声音说着,转了过去,低着头又盯着手机。
女儿的心思终究逃不过生养她的母亲的眼睛,村长老婆心里暗笑,面上却一脸严肃。她假意嗔怒:“你想撒子嗦你!老子说的是那个学习机,啥子助理!哪个要你和那个瓜娃子耍朋友嘛!”
“哎呀妈——”女儿娇羞的双脚跺着地板。
村长老婆一路开着车,和女儿说说笑笑。弟弟躺在后排,身上盖着姐姐的外套,头枕着她的腿已然睡熟。
姐姐望着窗外的夜色和驶向身后的路灯,耳边尽是母女俩的笑声。她轻握着弟弟熟睡的小手,心里反复念着五百的那句话——两个娃儿都认不到自己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