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朱纨的悲剧:海上实情实事未得其要领
朱纨企图改变海禁松弛的状况,重现明初“片板不许下海”的局面,申严海禁,不仅捣毁双屿的陆上设施,填塞双屿港口,而且制定了严厉的“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等措施。虽然收到了一时的效果,却激起强烈的反弹,导致自己的悲惨结局。根本的原因是他对于大航海时代的全球化贸易形势一无所知,以为凭借高压就可以堵塞海外贸易的潮流,低估了海上走私贸易集团盘根错节的强大势力。严厉的海禁措施激化了闽浙沿海各种势力的反弹,正如万斯同所说:“(朱)纨以闽浙势家多庇贼,愤甚,尝上疏言:‘去外国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于是闽浙士大夫家与为怨。”[65]
不但海上贸易的商人对他不满,而且与海商关系密切的势家乃至士大夫,也对他极为反感。官至大理寺正的漳州府同安县人林希元就是一个显例。他的家族至少有五艘大船,打着渡船的幌子,进行走私贸易,地方官既畏惧又厌恶,却无可奈何。[66]朱纨了解到这一情况,在奏疏中点名揭发林希元。许重熙说:“(朱)纨严于任事,海道为之肃清,奏曰:‘今不依臣区处,十年后,国皆倭贼矣!时通番皆宦家子姓,而林希元以讲学窃名,其家尤甚,厚赂阁臣,必欲败(朱)纨。’”[67]
当然,被朱纨谴责的“势家”与“士大夫”绝非仅此一人,从闽浙籍官员纷纷弹劾朱纨,便可看出其中的利益纠葛。御史周亮说:“(朱)纨原系浙江巡抚,所兼辖者止于福建海防,今每事节制,诸司往来奔命,大为民扰。”给事中叶镗说:“(朱)纨以一人兼二省,非独闽中供应不便,即如近日倭夷入贡,舣舟浙江海口,而纨方在福建督捕惠安等县流贼,彼此交急,简书押至,纨一身奔命,已不能及矣。今闽浙既设有海道专管,苟得其人,自不必用都御史。”吏部接受了他们的建议,回复道:“浙江旧无巡抚,或遇有警,遣重臣巡视,事宁即止。今宜裁革巡抚,而复巡视旧制。”皇帝批准了吏部的决定,下达圣旨:“浙江巡抚去岁无故添设,一时诸臣依违议覆,以致政体纷更。今依拟,朱纨仍改巡视,事宁回京,凡一切政务,巡按御史如旧规行。”[68]如此一来,朱纨由巡抚改为巡视,权力大为缩小。朝中两种势力的较量,朱纨明显处于劣势,事事受到掣肘。《明世宗实录》在引述周亮、叶镗的奏疏之后,一语道破其中的玄机:“以杀其权,而为逐步去之之计。闽浙人在朝者复从而合之,于是朝命遂改纨为巡视。”[69]万斯同也说,这一事件反映了“诸势家在朝者”对于朱纨申严海禁的不满情绪。[70]
这仅仅是较量的开始,此后的较量逐步升级。
嘉靖二十八年(1549)三月,佛郎机(葡萄牙)商船来到漳州府诏安县,朱纨督师迎击于走马溪,俘虏李光头等九十六人。朱纨当即命令副使柯乔、都指挥卢镗,全部就地处死,然后向朝廷报捷:“闽贼蟠结已深,成擒之后,奸徒切齿,变且不测。臣讯得所俘伪千总李光头等九十六人,交通内应,即以便宜檄都指挥卢镗、海道副使柯乔斩之。”字里行间影射势家大姓与之勾结,引起势家大姓不满,指使御史陈九德弹劾朱纨“专擅杀戮”,请求朝廷对朱纨及卢镗、柯乔治罪。[71]兵部及三法司都以为朱纨“不得无罪”,奏请派官前往按治。
兵科都给事中杜汝祯受命前往处理此事,朱纨停职候勘。杜汝祯的勘查报告对朱纨非常不利:“前贼乃满剌加番国人,每岁私招沿海无赖之徒,往年海中贩鬻番货,未尝有僭号流劫之事。二十七年,复至漳州月港、浯屿等处,各地方官当其入港,既不能羁留人货,疏闻庙堂,反受其贿赂,纵容停泊,使内地奸徒交通无忌。及事彰露,乃始狼狈追逐,以致各番拒捕杀人,有伤国体。其后,诸贼已擒,又不分番民首从,擅自行诛,使无辜并为鱼肉,诚有如九德所言者。纨既身负大罪,反腾疏告捷,而镗、乔复相与佐成之,法当首论其冒功。”[72]皇帝下旨,逮捕朱纨至京讯鞫,福建都司指挥佥事卢镗、海道副使柯乔下狱论死。
朱纨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慷慨流涕说:“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之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73]然后自撰《圹志》——自己写自己的“墓志铭”,作为最后的遗言。这篇《圹志》简要回顾了一生,尤其是出任浙江巡抚兼福建海道提督军务以来的政绩,颇为感慨:
时以海寇猖獗,创建此官。而禁奸除寇,势利家所深害,怠与忌者乘之……戊申三月至宁波,抚海岛倭夷,六百余人悉受约束入城。
四月,袭破双屿贼巢。五月,宁波诈传诏指,教夷作乱,以杀巡抚为辞。于时驻定海以镇群棼,渡炎海入双屿,以定不拔之计,贼失其巢,往来外洋者一千二百九十余艘,上下连战皆捷。六月,闽人周亮奏革巡抚,既而漳囚逸入于海,大担屿、大步门、大江诸警绎骚。时疾甚呻吟,规画无败绩。九月,兵部录双屿之功,奏旌之,赐白金一、彩币一。十月,拜敕改命巡视,遂舆疾督兵追贼,下温盘、南麂诸洋……赵文华啖以南京侍郎,胁以身后之祸,说以市舶之利,与屠乔、屠大山内外交煽尤多。乃连疏请骸骨,申辩蹇蹇。己酉自温进驻福宁,漳海大捷,擒佛郎机名王及黑白诸番喇哒诸贼甚众。度其必变,乃传令军前执讯,斩其渠魁,安其反侧。先后以闻,浙闽悉定。五月,得请生还,困卧箫寺。屠乔嗾御史陈九德,论以残横专擅,众欲杀之。赖圣明在上,姑褫职候勘。窃自叹,一介书生,叨冒至此,静思称塞,不过数事……[74]
当逮捕他至京讯问的圣旨下达之时,朱纨已经自杀身死了。对于他的死,人们大多表示惋惜,王士骐说:“国史谓纨张皇太过,又谓功过未明,尚非曲笔。”[75]万斯同说:“纨清强峭深,勇于任事,不恤人怨,故及于祸。……纨在事三载,号为有功,徒为潝訾者所挤,而勘官务深入,不恤国典,致劳臣受祸,朝野为之太息。”[76]不能说毫无根据,但流于表面,各人立场不同视角亦异。深层的问题在于,他所全力维护的海禁,究竟是否合理?究竟是否符合时代潮流?他至死都不明白。
徐光启像 徐光启,松江府人,万历年间进士。与天主教传教士合作翻译《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西学书籍;与李之藻、杨廷筠三人是明代中国教徒中官位最高者,也是学术成就最著者,被称为天主教在华“三柱石”。
徐光启说得好:“朱秋厓纨,清正刚果,专以禁绝为事,击断无避,当时哗然。卒被论劾,愤懑以死,至今人士皆称为冤。冤则冤矣,海上实情实事,果未得其要领。当时处置,果未尽合事宜也。此如痈疽已成,宜和解消导之法,有勇医者愤而割去之。去与不去,皆不免为患耳。”[77]历史就是这样奇妙,拉开一段距离,才容易看得明白,徐光启对朱纨充满理解之同情,却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政见颇有问题。那么徐光启所批评的“海上实情实事,果未得其要领”,究竟是什么意思?请看他的分析:“有无相易,邦国之常。日本自宋以前,常通贡市,元时来贡绝少,而市舶极盛,亦百年无患也。高皇帝绝其贡,不绝其市,永乐以后,仍并贡市许之。盖彼中所用货物,有必资于我者,势不能绝也。自是以来,其文物渐繁,资用亦广。三年一贡,限其人船,所易货物,岂能供一国之用?于是多有先期入贡,人船逾数者,我又禁止之,则有私通市舶者。私通者,商也。官市不开,私市不止,自然之势也。又从而严禁之,则商转而为盗,盗而后得为商矣。”[78]
这种深邃的见识,宽阔的视野,只属于放眼看世界的先进中国人徐光启,朱纨哪里可以与之比肩呢?这也许就是朱纨的局限性,正是这种局限性导致了他的悲剧下场。正如陈文石所说:“朱纨之败,乃明代海禁政策下所酿成的悲剧。……朱纨徒以严急执法,不能就海禁政策与广大沿海贫民生计根本问题上检讨议处,实为失策。而滨海势家,仅知就个人利益,挟制玩弄其间,恩怨相倾,意气相斗,尤足令人叹息。”[79]
走私贸易与海禁政策的较量,以这样的结果收场,发人深思,海禁政策的不合时宜,已经昭然若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