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放之路
春末的辽西丘陵是层层叠叠的绿，向阳的光伏板如贴在山坡上的银甲，将丘陵间蜿蜒蛇形的马路照得如同流淌着金子的小河。天气明朗，从半空中俯视，穿行在平坦山间道路上的出租车像闪亮爬行的甲壳虫。
司机师傅打开车窗缝透风，迢迢春风充盈着车厢，四处是春日花开时的芬芳香气。电台播放着《奢香夫人》：“越过绵绵的高山，越过无尽的沧海，如果期待依然在，总是春暖到花开……”
他哼唱着，从车内后视镜打量斜后方的乘客，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那是一位正在闭目养神的客人，她衣着得体，谈吐优雅，举止干练。刚接客时，师傅见她提着两个大行李箱，正要下车帮忙，却见她娴熟地提起庞大的箱子塞进后备厢，车子跟着振动摆尾，足见那箱子并不算轻。上车后，客人只是简单跟他确认行程无误后，便闭目凝思，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左手掌心里随意划写，仿佛在思考什么，举手投足间是镇上人没有的细腻与精致。
低矮的丘陵夹着乡间道路前行，忽然间，山体向两侧散开，一片低矮的楼房跃入视线中。
落英镇到了。
这是个朴素又热闹的小镇，为辽西地区凌云市所辖城镇，背靠万青山，山脚下有多处温泉。小镇的主要经济支柱为旅游业，凌云市花了大价钱整治主要街道，努力营造出清新的森林温泉小镇风格，不过，无论面子上如何干净整洁，镇上居民们的里子是不会变的，总展现出乡野热闹的气质。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始终微闭双目的客人，更好奇了。
喻枝却无暇顾及旁人的目光，虽然被“发配”到这偏远的地方，她的工作清单还是拉下来一眼望不到头。未完结的工作，以及马上要迎来的新挑战，在她的脑海里如雪片飞舞。春日微微发烫的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暖洋洋的感觉，更容易让她冷静下来。
车速渐缓，最终停下。
喻枝缓缓睁开眼，只见已到了镇上，他们正停在主干道与辅道的交接处。本就不怎么宽阔的道路两旁停满车辆，有人停着农用三轮车卖小吃，红色的方形塑料盆里装着八宝酱菜、腌黄瓜、芥菜丝等小咸菜，绿色的圆形塑料桶里叠着东北大酸菜，空气中飘荡着酸爽的气味。
老式摩托车和零件不全的电动车冷不丁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划着弧线开到马路中央，状似十分遵守交通规则地打着转向灯，实则左右不分。一辆冒着滚滚黑烟、随时有可能原地罢工的破烂三轮车的后车筐里，拴着一头仿佛嗑了药的奶牛，它烦躁地摇头晃脑，并时不时向后尥蹶子。
因工作缘故她曾来过落英镇几回，这里于她印象中并无改观，依旧混乱，拥挤，人来人往，人们扯着嗓子隔着马路互相吆喝着，吵得她心头一震。
出租车在镇上蜿蜒穿梭一阵，总算到了目的地，一处位于山脚下的生态牧场。喻枝和两个巨大的行李箱下了车。
面前是铁门大敞的院子，白底黑字标牌昭示这里是江山乳业旗下的乡镇生态牧场。
保安正靠在窗口抱着手机刷短视频，余光瞄到喻枝，腾出手推过一个本子：“访客登记啊。”
喻枝俯身登记，随后拖着箱子走了进去。
二层办公小楼在里侧，要先穿过一片围起来的牧场，一群奶牛正凑在一起，耳朵贴着标签，脖子上挂着项圈，悠闲地走来走去。
她穿过一排白色的低矮小帐篷，每个围栏里有一头小奶牛，正是喂奶的时间，有个盘着头发的年轻女人正在忙碌着，小牛们把头伸出栅栏，殷切地哞哞叫着，眼神纯良热切。
喻枝走进办公小楼，集团在前几年对所有牧场的硬件设备升级，每个技术员配有一台电脑，此时几人正靠在一台电脑前指着数据闲聊。
“你看这个数值明显不对劲啊，这步数是在栏子里狂奔了一夜吗？”
“绝对是发情了！”
“配种，快，配种！”
他们兴奋地起身，正巧撞上门口的喻枝。
这几人平日里不拘小节，说话无遮拦无顾忌，刚才大喊着“发情！配种”，这下全体立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别说在这籍籍无名的乡野间，就算是在光怪陆离的绚烂都市，喻枝也是人群中拔尖的那个，她面容清寂冷淡，眼神淡淡瞟过来，无须说什么，便让人生出一种不自信的窘迫。
在喻枝凝望的目光下，几个人均目光乱晃起来，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她。
这下真是丢脸了，几个人还没想到任何解决方案，冷脸美女喻枝忽然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近人群，主动伸出手来招呼道：“大家好啊，我是喻枝，新来的市场部经理。”
没想到是喻枝率先破冰解围，几人面面相觑，管人事的张慧率先想起来：“哎呀，你就是总部派来指导工作的喻经理吧？我是牧场负责人张慧，失敬失敬。”
“您客气了，张姐，我是来向各位前辈学习的。怪我，没提前给您打电话知会一声。”喻枝不笑时像橱窗展览的精致假人，此时面带笑意亲切地拉起张慧的手，让人颇有春风拂面之感，看来这位新来的领导是和善之人。
张慧暗中揪着的心这才放下来，人事调任以及新领导的简历早就发到她的邮箱里了，只不过她五十多岁的年纪，实在用不惯电脑，部门的小年轻又回村收麦子去了，这几日便耽搁了。
这本就是她的工作疏忽，喻枝却不动声色地替她解围，张慧不由对眼前这个年轻漂亮的新任领导产生了好感，语气热情起来：“哎呀，是我记错时间了，我还以为你是明天才到呢！”她转头支使小辈，“还愣着干吗啊，快倒茶！”
喻枝笑着拦住他们：“别忙了，我行李还在外面呢，就是过来打个招呼。我看你们刚才在谈工作的事儿，先去忙吧！”
张慧也跟着挥手：“喻经理都发话了，别戳着了，配你们的种去吧。”
青年们拘谨地走出办公楼，才离开喻枝的视线，立刻搡着彼此的肩膀议论起来。
“喻经理长得也太好看了吧，跟明星似的。”
“她不仅长得好看，也是大老板眼前的红人，年轻漂亮，工作能力杠杠的，据说是按照接班人的标准培养的。”
“不是吧，既然是接班人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工作？我倒是听说，她和大老板是那种关系，但她野心太重了，不甘于没名没分，大老板身边的位置岂是她这种没有靠山的人能坐的？她这分明就是被流放了！”
“得，你可别造谣美女了。大老板怎么了，不也是咱们落英镇走出去的吗，连高中都没毕业，学历还不如咱呢，但你看人家今时今日的成就……”
落英牧场的创始人姜烨正是从落英镇发迹的，据说那年姜烨出发时身无分文，只带走了满腔热血和一袋烙饼，开始了他绝不回头的奋斗之路。漫长而艰巨的时光给予他的馈赠亦是丰厚的，时至今日，江山乳业在全国各省市开办了多家二十四小时直达门对门服务的生态牧场，而落英牧场的众人总觉得自己才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他们才是江山乳业真正的娘家人。
虽说空降的这位市场部经理是个颇具争议的话题人物，他们却很欢迎她的到来，毕竟总部过来的人，就是总部的化身，给了他们一个直达天庭的机会，地位重要性不言而喻。
张慧殷勤地向喻枝介绍着：“二楼的大办公室专门为你留出来了，是个山景房。至于住的地方，暂时给你安排到了宿舍里，不过我尽快帮你在外面找个更好的住处。平日在宿舍住的是些大老爷们，不方便你一个小姑娘住。”派驻本就是个辛苦的活儿，之前也有过先例，派的都是男性，以至于张慧在这次安排时疏忽了。
喻枝却不怎么在意：“没关系，张姐，我不挑这个，有住的地方就可以。”
座机响起，张慧随手捞起来：“牛送回来了？等等啊，我这就去接。”
有人走进来，正是刚在小牛犊帐篷屋前的那位。她样貌年轻，干活十分利索，此时已忙完工作，双手朝后拢着凌乱的头发，嘴里含着鲨鱼夹。
张慧挂了电话，忙叫住往里走的女人：“林淑，你来得正好，这是咱们总部来的喻经理，你帮着把行李送宿舍去。”她又转向喻枝，表示歉意：“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这边有头精神病牛，天天犯躁郁症，没事就爱啃人头发，刚给送回来，我得去接一下。”
“好的，张姐，快去忙吧。”
张慧火急火燎地出去了，林淑盘好头发走过来，冲喻枝微微点头，却并不与她目光接触，径直拉起喻枝的行李箱。林淑性子内敛，喻枝尝试跟她聊了几句，她句句都是终结者，喻枝只好放弃与她沟通。
住所在二楼，仰头望去尽是台阶，喻枝放下手里的行李箱，对林淑说道：“我这俩箱子挺沉的，咱们先一起搬一个上去——”
话音未落，林淑已经单手拎起了其中一个箱子。在喻枝惊讶的目光下，林淑又不费吹灰之力地拎起了另一只箱子。她一手一个29英寸的拉杆箱，一口气爬上了二楼。
“你好厉害，力气可真大。”喻枝真诚地感慨。
林淑竟脸红了一瞬，别过头去：“谢谢。”
林淑送完行李又闷声去忙了，喻枝简单收拾好，提着电脑包走出来，经过走廊时弯了弯腰，从搭在外面随风飘扬的男士内裤下钻了过去，忍了忍，嘴角还是有些抽搐。
她面色平静地来到办公楼二楼的办公室。
这办公室看上去久无人用，喻枝一眼看到椅子扶手上落着厚厚的灰尘。她放下电脑包，环视办公室。
窗外的景色倒是不错，面前是铺展开来的牧场景色，翠绿的牧草绵延到山脚下。这一日天气很好，万青山中盘山公路上偶尔有一辆小轿车从林间驶过。她打开窗户，暖风入室，牧场旁有一块空地，无聊的孩童们互相踢着一只瘪瘪的足球，发出欢乐的吵闹声。对他们来说，世界上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脚下这只足球，一切都是那样简单快乐。
论方位，落英镇属于三省交界地带，南接河北，东入辽宁，西北通向内蒙古大草原，地理位置理应算得上优越，毕竟是距离“这么近，那么美”的省份只有一山之隔，再加上温泉镇声名远播，一年四季都有慕名而来的游客。
遍眼望去，悠绿的牧草，绵绵的青山，她闻到沁人心脾的乡野花香，清风拂面。
这本应是令人心情舒畅的场景，然而喻枝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