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中国人从哪里来：一味中药催生的中国考古学

中国人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回顾一下中国考古学的历史。20世纪中国考古学历史上，除了后面我们还会提到的北京猿人和山顶洞人，还有三个重大的考古发现与这个话题有关：第一个是仰韶，在河南；第二个是龙山，在山东；第三个是安阳殷墟，也在河南。这三个考古发现，是中国有现代考古学以来最重要的大事。

1. 仰韶：“中国文化西来说”的2.0版？

先说仰韶。

仰韶文化的发现，起源于一位瑞典人，他叫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1874—1960），本来是研究地质的，是乌普萨拉大学（Uppsala University）的教授，还兼任瑞典国家地质调查所所长，后来却因缘际会成了中国现代考古学的奠基人。

1914年，袁世凯政府请他来中国帮助政府找矿，因为那时候北洋政府的财政吃紧，开矿是增加收入的重要手段。可是过了两年，袁世凯做了八十三天皇帝梦死掉了，一时群龙无首，也没人顾得上找矿的事。安特生思来想去，决定转行调查古生物化石。为什么选择这一行呢？原来，当时中药里有一味叫“龙骨”的药，按照古老医书《神农本草经》的记载，龙骨具有镇静安神的功效。一个德国医生对龙骨非常好奇，他收集了很多，带回德国交给一位古生物学家研究。研究的结论是：这些所谓的龙骨应该是古代哺乳动物的化石，其中一枚牙齿甚至可能是古人类的化石。安特生知道这些事之后，感到这个领域很有前途，就决定投身古生物化石的调查。

1918年，安特生到河南寻找龙骨，偶然在河南省渑池县一个靠黄河的小村子旁边挖到陶器，陶器上面还有图案，就是现在我们说的“彩陶”，这个小村子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仰韶村。不过，当时他的主要任务不是考古，就没再深究下去。三年后，安特生和中国地质学家袁复礼（1893—1987）在仰韶村正式进行发掘，发现大量的陶器、石器，还有住房、村落的遗址。安特生很激动，他认为仰韶遗址的年代应该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距今差不多五千年，比拉克伯里所说的奈亨台东迁的时代早了一千年之久。这下子可好，这个发现等于彻底否定了拉克伯里的理论。几年以后，安特生发表他的报告《中华远古之文化》（An Early Chinese Culture），文中特意强调，仰韶遗址应该是一个汉族先民居住的地方，针对的就是拉克伯里等人的理论。不过要补充一句，其实当时所谓“汉族”根本还没形成。

那么，仰韶文化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吗？安特生在仰韶发掘出很多彩陶的器物，他不太有把握，就寄了一些陶片给瑞典王储古斯塔夫（Gustaf Adolf，1882—1973）。这位王储就是后来的瑞典国王古斯塔夫六世，也是一名业余的考古学家。古斯塔夫去英国的时候，又把陶片带给著名的陶瓷专家霍布森（Robert Lockhart Hobson，1872—1941）鉴定。霍布森认为这些彩陶与西方陶器有相似之处，特别是在当时俄罗斯所属的中亚地区，今天土库曼斯坦的安诺遗址（Anau Tepe），以及东欧甚至远至意大利西西里岛，都能找到类似的图案。所以安特生推断，仰韶彩陶文化可能是从西边来的，也许传来之后又跟本地的文化发生混合。

为了验证他的推论，安特生不久就去了甘肃、青海做考古发掘。为什么去这里？因为这里是中亚到中原的必经之地，他是要寻找文化西来的证据。安特生在甘肃、青海调查了将近二十处遗址，像青海西宁市的朱家寨、甘肃广河县的齐家坪、甘肃临洮县的马家窑等，都是在这次调查中发现的。这些遗址中出土的彩陶与仰韶非常相似，应该也属于仰韶文化。安特生认为，齐家坪遗址的时代最早可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左右，比仰韶遗址早了五百年。既然甘肃的遗址早于河南的遗址，那么河南的古文化很可能就是从甘肃传来的，这样安特生就提出了新一波的中华文化西来说。他认为彩陶文化从西向东，先从新疆传播到甘肃，再从甘肃沿着黄河传播到河南，进而扩散到整个中国。

这样，安特生推翻拉克伯里旧说，却还是不能推翻“中国人种和中国文化西来说”。甚至可以说，安特生提出的是继拉克伯里之后，第二波的“中国文化西来说”。

说到安特生在中国的考古，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当时安特生跟中国政府有协议，发掘出的文物，先全部运到瑞典进行研究，然后再返还一半给中国，后来确实也是按照这个协议执行的。从1927到1936年，安特生分七次返还了一半文物，留在瑞典的一半就成立了瑞典东方博物馆，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关于中国古代文明的博物馆。然而，遗憾的是，返还中国的一半却消失了，至今不知下落。2005年中国地质博物馆在库房里发现三箱陶器和陶器碎片，是安特生发掘的仰韶文物，算是仅有的一点留存。然而，据说安特生仅在甘肃、青海发掘的文物就装满了二十五辆马车，这三箱只能算是九牛一毛。考古学上类似的不幸还有很多，比如安特生在进行古生物化石调查的时候，也有几十箱化石在运往瑞典的时候遭遇沉船，全部沉没海底；北京人的头骨化石在日本侵华的时候全都下落不明，有人说可能在一艘沉没的返回日本的船上，至今人们看到的北京人头骨化石都只是复制品。

2. 殷墟：三千多年前的信史

安特生的理论一直让中国的考古学家耿耿于怀。后来一位大学者——哈佛大学已故的张光直（1931—2001）教授——就说，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考古学家始终反感“西来说”。二十年后，考古学家夏鼐（1910—1985）重新发掘齐家坪，证明齐家文化的时间应该是公元前2500到前1500年，比仰韶文化要晚，再加上其他的一些考古成果，彻底否定了安特生关于彩陶文化从西向东传播的结论。

不过，仅仅有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还是不足以说明中国文化的独立脉络，一个连续的文化链条，需要有好几个能够证明时代的证据。下一个考古发现，就是三千多年前河南安阳的殷墟。

就在前面那位德国医生收集龙骨的时候，19世纪末的中国学者王懿荣（1845—1900）注意到这种奇怪的药材。他偶然发现有些龙骨上有很复杂的刻画符号，很像古代的文字，王懿荣是懂文字学的，于是就开始专门收集这些龙骨。然而，还不到一年，八国联军就打进北京。身为京师团练大臣，王懿荣义不苟活，全家一起自杀殉国，好在发现甲骨文字的消息已经传开。

在王懿荣之后，经过刘鹗（1857—1909）、罗振玉（1866—1940）、王国维等大学者的研究，确认刻在龟甲和牛肩胛骨上的就是殷商时代的文字。罗振玉还辗转打听到，这些龙骨都来自河南安阳的小屯村，结合文献上的记载，他们发现，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殷墟”，是殷商最重要的都城。

1928年，北伐战争刚刚胜利，国民政府名义上统一全国，就立刻由刚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派出考古队，对殷墟进行发掘。当时，中国最有名的一些古史学者和考古学家，像傅斯年（1896—1950）、董作宾（1895—1963）、李济（1896—1979）、梁思永（1904—1954）都曾经参与这个了不起的考古事业。殷墟的发掘陆陆续续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今天还在进行，还不停地有新发现。毫无疑问，殷墟的发掘是近代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考古活动。

殷墟发掘得到的收获是多方面的。第一，确认这里就是殷商国都，发现宫殿和宗庙的遗址，发现被认为是殷商王陵的大墓群，特别是发掘了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的墓，这是唯一保存完整的商代王族墓葬。第二，发掘出多达十五万片以上的甲骨文，发现汉字五千多个，至今已经认出来一千七百多个，提供大量关于那个时代的历史信息。第三，出土大量的甲骨和各种青铜器、玉器和陶器等文物。因为发掘了殷墟，我们今天对商代的了解，比在两千多年前写《史记》的司马迁甚至比孔子知道得还多。

主持殷墟考古发掘的考古学家当中，最重要的是李济。就在安特生在甘肃进行考古发掘的时候，二十七岁的李济刚刚拿到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萦绕在他心中的头号问题，同时也是他的博士论文题目，就是“中国民族的形成”。但是在他读书的时候，中国几乎还没有正规的考古发掘，他主要是靠体质人类学的方法，也就是通过测量人的体质特征，再用统计学的方法得出结论。回国以后，他立即参加刚刚起步的考古工作，把此后数十年的精力都奉献给中国考古学，人称“中国考古学之父”。

殷墟的发现和发掘，完全是中国人自己主导的，参与殷墟发掘的考古工作者，就成了中国第一批考古学家，都是大师级的人物。所以大家也说，殷墟是中国本土考古的发源地。

3. 龙山：终于连成一条线

对于中国人和中国文化的渊源问题，殷墟和仰韶的考古发现，构成一个既连续又还有缺陷的脉络。从五千年前到三千多年前，中间这一千多年的时间，中国人在哪儿呢？正好在这个时候，准确地说，是1928年，考古学家又在山东历城县龙山城子崖，发现很多打磨得非常精美、非常薄的黑色陶器。后来，在周边又陆陆续续找到几十处类似的黑陶遗迹。

为什么龙山文化的发现很重要？因为它刚好处于仰韶和殷墟之间，经过科学测定，时间是公元前2500至前2000年，离现在四千年前，刚好在五千年前的仰韶和三千多年前的殷墟之间。到了1931年，从美国回来的考古学家梁思永，又在河南安阳后冈发现殷墟、龙山、仰韶三种文化一层叠一层的痕迹。这样一来，从仰韶、龙山到殷墟就连成一条线。

当时中国历史学界的领袖人物傅斯年非常高兴。他特意为城子崖考古报告写了序文，说发掘中国汉族的起源才是“建造中国史学知识之骨架”。傅斯年还说，考察彩陶和中亚、西亚的关系固然重要，但是绝不能只看这一点，如果以这个问题为第一重点，你就会误以为“先秦二三千年间中土文化之步步进展，只是西方亚洲文化之波浪所及”。

为什么他这样说呢？就是要打破拉克伯里、安特生的中国人种和中国文化西来说。他的同事李济也说，城子崖龙山文化的发现驳斥了中国文化西来说，而“现代中国新史学最大的公案就是中国文化的原始问题”。

现在我们看到，在20世纪上半叶，通过一系列的考古发现，人们一步步地建立起早期中国的历史脉络。在这些考古发现之前，能确凿无疑证明的中国历史只能到西周，这不光因为有司马迁《史记》的记载，还因为周代有很多传世的青铜器，能跟文献互相印证。现在，殷墟的发现确认商代的存在，而且证明《史记》关于商代历史的记载大体上可靠；龙山文化的发现，证明殷商之前，也许是三代里夏代的存在；而仰韶文化的发现，更是把中国文明的历史推到文字产生之前，甚至推到炎帝、黄帝这些传说人物的时代。

这些发现，确实都很了不起。可是，麻烦的是，这还是不能说明中国人就是在中国土生土长的，他们是不是还是更早时候从西边来的外来人种呢？

中国人起源拼图上的最后一块，是北京人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