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季 人类与文明:它的起源与彼此联系
导言
葛兆光
从现在起,我们“从中国出发的全球史”第一季,将对全球的早期历史和彼此联系,做一个叙述。
1. 传统中国史书里的“世界”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古代中国的历史学家都习惯以我为中心,也就是“以中央王朝为中心,以周边四裔为附庸”来进行历史叙述。早在司马迁(约前145—约前87)之前,即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史家大概就已经有这种习惯。在这方面,我们建议大家看三篇文献:第一篇是《尚书·禹贡》,根据它的记载,在中国之内有九州,在中国之外有岛夷、莱夷、淮夷、三苗等,周边以华夏为中心,他们都服从中国号令,都会给中国进贡土产;第二篇是《逸周书·王会篇》,它记载西周武王(一说成王)时,八方进贡的热闹场面,传说当时四方来朝贺的属国包括东夷、南越、西戎、北狄各方;第三篇是《国语·周语上》,据它说,周代的天下已经分为甸服、侯服、宾服、要服、荒服,各种不同区域对天子有祭祀和进贡的责任。这三篇文献半是传闻、半是想象,但它们都表现了古代中国自居中央的天下观念。按照古人的说法,因为四裔不够文明,都仰慕中国,所以要来中国朝贡。
不过,这种关于世界的认识最终形成系统,成为传统中国的世界观和历史观,大概还是由于司马迁的《史记》。为什么呢?因为《史记》是第一部有意识地记载中国与世界的著作,它奠定了后来中国历史书写尤其是所谓“正史”的基本框架。在司马迁的《史记》记载中,除了汉朝,周边还有北方的匈奴,东方和南方的朝鲜、南越、东越以及西南夷,同时还通过《大宛列传》记载了“西方”即现在的中亚、西亚各国。《史记》的这个世界,大致已经涉及现在亚洲的大部分地区,虽然里面还没有说到当时已经很强盛的、与汉朝东西对峙的罗马帝国,但应当说大一统的汉代已经很有“世界眼光”,司马迁也真是具有“世界意识”的卓越历史学家。
不过,在司马迁笔下的历史也有问题。所谓诸夏及周边,都是黄帝、颛顼、帝喾的直系或者旁支,而太远的或者不文明的就和咱们没有什么亲缘关系了。这种历史认识,给后世带来两个深远影响。第一,关于外面的世界,还没有被司马迁算成黄帝一家的,唯有不开化的西南夷和“西极远蛮”,也就是中亚、西亚、南亚一带,这些地区在他心目中是“蛮夷”。于是,这种历史记录使得传统中国越发强化对外胡汉、华夷之分。第二,关于内部的世界,这些诸多族群或地方都被他说成是黄帝、颛顼、帝喾之苗裔,这虽然有“四海一家”的好处,但从历史上来说,有可能淡化或遮蔽了他们不同的来源、文化的差异和彼此的对立,使得早期中国历史起源单一化、族群文化一元化。而这种观念,也恰恰无意识地强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国家意识和王权观念。
这当然不能怪司马迁。应当说,作为传统时代的历史学家,他无法超越本国立场,他习惯从本国立场向外眺望,他笔下的世界仍然是以本国为圆心、逐级放大的“同心圆”。而且他在文化上总是有自我的优越感,华夏是文明的,周边蛮夷不够文明。这些没有开化的野蛮人,他们存在的意义主要是证明华夏的文明,他们朝觐中央王朝会给王朝带来荣耀和自信。
这种观念在古代中国很古老也很固执,延续了几千年,一直到晚清被“坚船利炮”打开国门、中国人“睁开眼睛看世界”之后,从西方传来各种各样新的世界史、万国史,这种观念才被打破。
2. 什么才是真的“四海一家”:早期人类的移动轨迹
晚清的时候,也就是19世纪中后期,欧洲人写的各种世界史传到中国和日本,东方人才开始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民族、国家、文化,从此不得不走出自我想象的“天下”,开始面对林林总总的万国。有人说,“从天下到万国”就是中国从中世走向近代。所以,中国最早接受万国图像的先驱林则徐(1785—1850)就写了《四洲志》,魏源(1794—1857)就写了《海国图志》,徐继畬(1795—1873)就写了《瀛寰志略》。到了19、20世纪之交,中国历史学终于走出“以中央王朝为中心,以周边四裔为附庸”来写历史的时代,人们也开始关注埃及、印度、罗马的历史,原来世界上有好多个辉煌壮丽的历史;人们也开始承认,中国的历史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长的历史,就像承认长江不是世界上最长的河流,比不了尼罗河、亚马孙河一样。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出于自尊和认同,历史学还是希望找到证据说明中国这个地方,族群是自古以来就自己形成的,文化主要是从远古以来逐渐形成的,有中国精神,有华夏色彩。从同情和理解的历史背景看,这没错。因为那个时候,正好是以主权国家构成的新世界体系兴起,又是西方崛起主导和统治世界、东方各国要寻求独立自强的时候,所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或出于自负,或出于自尊,大多数历史学家都在书写以国家为构成单位的世界史,而写世界史的时候,眼睛又更多地关注政治、军事、经济。即使是在写世界的历史,关于早期人类,大家也还是在进化论的影响下,各自站在国家和民族的立场上,写各个民族和各个文化的形成。大家记住,“追溯光荣历史,书写民族谱系,建立国家认同”乃是那个时代历史学家认定的书写历史的主要责任。
可是,地球上早期人类互相之间是什么关系?他们是互不相关的吗?或者他们是连枝同气的吗?大家都承认四大文明发源地,即两河流域、埃及、印度和中国,但在文明形成过程中,它们之间有联系吗?到了全球史兴起之际,人们才开始将这些问题置于重心,更加关注。现在很多历史著作,都开始承认一种说法,也就是从十万年前开始,早期人类走出非洲,他们迁移到各地。在八九万年里,人类迁徙到世界各地,布满欧、亚、非大陆。据一种有争议的说法,大概在六万年前,有人渡海到达澳大利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一带,而最后是美洲。据说在一万五千年或更早的时候,一些人类从东西伯利亚穿越白令海峡到达美洲,此后仅仅一两千年,他们就从北美到了南美。
当然,历史很漫长,进程也复杂。从一万年之前开始,农业产生了,金属使用了,文字发明了,城市兴起了。正是因为人们在继续迁徙,把文明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但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真正在历史上影响巨大,而且可以被较为清晰地描绘出来的人类早期迁移历史,是在距今四千年前后的几个世纪。那时候,全球到处有意义重大的人群移动,我们举一些例子吧。在亚洲,东进的印欧民族一波又一波地南下,进入印度,改变了印度当地的族群成分和文化风格;而外来人也覆盖了西亚,在今天的叙利亚、土耳其、伊拉克一带,先后有从亚美尼亚迁来的胡利安人(Hurrians),也有善于养马的米坦尼人(Mittani);游牧族群亚摩利人(Amorites)进入美索不达米亚,建立了古巴比伦;在埃及,外来人希克索斯(Hyksos)王朝的建立,也把新的战争技术引入埃及;北方草原青铜之路,则推动中国也进入“青铜时代”。
这个时候我们再来看历史,才真正理解什么是“四海一家”,并不是只有早期华人源自黄帝,其他世界上各色人等也并不是另外的蛮夷,其实可能都是彼此相关联的亲戚,但是,由于自然条件和社会结构的差异,他们后来各自发展出不同的文明。
在第一季里,我们将会这样给大家来介绍早期人类的全球史。
3. 历史的坐标:早期全球的历史线索及文明要素
在讲述早期全球史之前,我们建议大家记住以下线索,毕竟历史要有“坐标”,横向有彼此文明的接触、联系和影响,纵向有沿着时间复线发展的若干轨迹。
距今六千五百年前,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出现苏美尔(Sumeru)文明。过去的世界史常常认为埃及文明最古老,但是20世纪的考古证明苏美尔才是更早的文明。六千多年前,这里就有定居农业,渐渐地城市也开始出现,人们能够冶炼青铜,可以制作轮制陶器,有带轮子的车辆和水上的船只,不仅有文字,逐渐还有王权,甚至还有纪念性建筑。
比苏美尔文明晚不了多少,大约距今六千年前,埃及受到苏美尔文明的影响,形成埃及文明。据说,国王美尼斯(Menes)约在五千年前统一上下埃及,这里不仅有依赖尼罗河的大型农业,有象形文字,还有权威的法老,以及王国巨大的宫廷和大型的金字塔。
稍稍晚于埃及的印度文明,也在差不多五千年前形成。有人认为,现在发现的哈拉帕(Harappa)和摩亨佐·达罗(Mohenjodaro)遗址,也和苏美尔文明有关。据说,原本这里也有城堡和圣殿,只是后来被外来的雅利安入侵者中断,由此印度文明发生巨大的转型。
大约再稍晚一些,以爱琴海南端入口处克里特岛(Crete)为主的米诺斯海上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也发展起来,虽然它不像前面两个文明那么巨大和明显,但是米诺斯船通过木材、橄榄油、铜矿的贸易,把今天非洲北部沿地中海一带、欧洲南部和亚洲西部的两河流域连成一片,成为当时世界最繁荣的地区之一,著名的米诺斯王宫也在四千年前建造起来。
同样,在五千年到四千年前,在黄河流域以及长江中下游地区,华夏文明也开始兴起,渐渐地这里出现稠密的农业人口、大型的灌溉系统,也出现城市与王权以及青铜冶炼与铸造,还出现北方的黍、麦以及南方的水稻。
历史就是这样开始。因此在第一季里,我们除了要简单叙述考古学呈现的世界和中国文明起源的故事,我们还选择青铜冶炼与铸造、农业与各种食物的起源和传播、文字的发明和使用这三个话题,简单勾勒一个彼此关联的全球史图景。
也许你会问,为什么就选择青铜、食物和文字呢?道理很简单。首先,青铜冶炼非常重要。据考古学家的研究,公元前4000多年前,即距离现在六千多年前,在以色列与约旦之间的一个地方,出现世界上最早的炼铜熔炉和炼铜作坊。因为有了坚硬和锐利的青铜工具和武器,人类有了一个加速度的发展,脱离了艰难的石器时代,对自然有了必胜的把握,而这些精美的器具逐渐成为礼器和乐器,成为神圣祭典的供奉物,成为审美的对象,于是人类文明达到新阶段。所以澳大利亚的历史学家杰弗里·布莱内(Geoffrey Blainey)说,当人类借助熊熊大火从矿石里提炼出金属,这是“世界历史上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其次,农业与食物也很重要。“民以食为天”,没有农业带来稳定的粮食收入,没有各种赖以生存的食物,一切都谈不上,更不要说历史。有人统计,比起狩猎,移动的农业让能源的可用性增加十倍,定居农业又比移动农业增加十倍,可以养活更密集的人口,动物的驯化,稳定的肉食来源,相比仅仅依赖粮食作物,让人类的健康与体力又增加不少倍,这样才能有“过剩”。果腹的食品有了“过剩”,人们才有了“富足”;“富足”使得一部分人不必直接从事食品生产,才出现了分工的可能;剩余的物品用于囤积和交换,才出现商业贸易和贫富分化。恰恰是这种分工与分化,催生后来的文明社会。再次,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文字当然也很重要。有了文字,不仅可以在人与人、群体与群体之间形成契约,而且知识、思想、情感可以记录和流传。与全球史更相关的是,有了文字也就有了历史。
当人类可以果腹,能够用金属,并且有了文字,这时城市出现了,差异出现了,文明也形成了。当然,随着人类社会加速度的发展,各个区域的文明也呈现出不同的色彩,这些不同色彩的文明合起来,构成全球文明史的全景,就像我们在这一季里用“月印万川”那个比喻说的那样,千差万别的月影,映照的是同一个月亮,因此有了这样一个色彩缤纷的全球史。
4. 大航海之前:人类认识世界的历程
第一季里,我们不仅要追溯早期人类的历史,同样也要讲全球的相互联系。讲联系的时候,不免讲到一些时代较晚的事儿,比如西亚与中国的物质交流、郑和下西洋、哥伦布发现美洲,因为时代越晚,人类视野越大,彼此联系越明显,历史就越发纠缠。我们在这一季里想说的有两点:第一,说明这是一个“联系的全球历史”;第二,说明这也是一个“认识全球联系的历史”。所以,最后我们也专门设立了一讲,讨论人们如何一点一点逐渐认识世界的历史。
说实在话,虽然现在我们可能很惊讶于早期人类能够四处迁徙,觉得他们居然可以漂洋过海,可以越过千山;但一定要记住,那是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是若干代人持续的事情。当回顾历史的时候,我们会穿越层层史料一下子追溯过去,忘记世界不同区域的这种联系其实是很艰难、很漫长的。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当时的他们没有火车、没有飞机、没有轮船,到远处去要辛苦跋涉,对于他们来说,百里之外可能就是“远方”,所以《周易》里总是要占卜是否“利涉大川”。他们能够看到的“世界”往往并不大,从自己身处的地方向四周看去,从走过的、听闻的、记录的开始,经由战争、贸易、旅行、探险、开发以及传教或朝圣,人类越来越了解这个地球。人们一旦能够利用车船甚至机器动力,就不仅仅在物质流通、宗教传播、人口迁移、商业贸易上自觉地把世界看作一个整体,同样也越来越自觉地在历史认识上把全球联系起来。
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看到波斯;公元前4世纪,马其顿帝国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 of Macedon)从马其顿、希腊,南下埃及、巴比伦,他的军队又东进到中亚;公元前2世纪,张骞出使西域,不仅到了大月氏等地,还知道安息和条支。那时候,人类对地理空间的认知,已经彼此交错。接下来,印度和中亚的佛教徒,在1世纪就来到中国,而4至5世纪的法显,从陆路去了印度,又从海上回到中国,说明海陆两端已经成为僧侣和商人的往来途径。中世纪以耶路撒冷为中心的TO形地图,三个叶子形状的亚洲、欧洲和非洲,更说明人类已经知道所谓“世界岛”即陆地相连的大陆。到了13世纪,马可·波罗来中国,加上拉班·扫马西去,伊本·白图泰东来,汪大渊跟随海商到达印度洋,其实这时候人类的地理视野已经大大开拓。随着回回人带来的世界新知识,以及郑和七次下西洋到达非洲东海岸,最终是哥伦布、麦哲伦(Ferdinand Magellan,约1480—1521)海上航行的壮举,终于使得全球的地理轮廓渐渐浮现出来。人类对于异域空间的认知,就像雨点洒落池塘的水波纹,这一个个水波纹逐渐扩散,彼此交错,覆盖整个池塘。同样,这个时候经由海洋的联系,全球终于成了一个整体,人类终于有了全球的地理知识,也越来越感受到全球密不可分的联系。
于是,这就有了我们今天说的全球史。
(葛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