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从三星堆之谜说起：青铜冶炼与铸造技术的传播

第一节　中国青铜起源之谜

1. 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加速度

前面，我们从人类的起源讲到文明的诞生。

文明的历程，是个加速度发展的过程。一开始，人类社会很漫长很缓慢，千年如一日；后来就逐渐加速，越来越快，从几百年一变，几十年一变，到如今几年一变，日新月异，应接不暇。假如你在深山里隐居几年再出来，那感觉肯定就像古代神话说的，“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变化那么快，原因很复杂。人类能实现如此惊人的加速发展，背后的机制也很复杂。只是有一些标志，就像里程碑，告诉我们，从这一站到了另一站。这标志就是你用什么工具。从原始时代的石器，到现在的智能手机，同样是大家手里的工具，但它们之间的差别跨越整个人类文明史的时间。

可是，咱们也别忘了，现在的手机可不仅仅是工具。它好像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在很多人眼里，还代表着时尚、品位、身份，在一些特殊的时候甚至还代表某种立场。这个就是技术和工具的文化属性。因为有这些属性，技术和工具就不仅仅是人类所利用的手段，它也会反过来塑造人类社会本身。

在人类利用过的所有工具里，最重要的就是金属。本来人类利用金属，看中的是它的延展性、可塑性，强度、硬度一般也都很高，可以派上很多用场。比如做武器，当年美洲土著文明的冶金术非常初级，面对欧洲人的长剑和长枪，那是毫无还手之力。后来发现金属还能导电，这在电气时代当然就更加重要。

咱们追根溯源的话，人类最早大规模使用的金属制品是什么呢？就是青铜。青铜器的广泛使用，标志着历史进入青铜时代。顺便说一下，这个“青铜时代”的概念，来自一个叫汤姆森（Christian Jurgensen Thomsen，1788—1865）的丹麦国家博物馆管理员。当初他用这个词，本来是为了给博物馆藏品进行世代分类的，后来一个英国学者柴尔德（V. Gordon Childe，1892—1957）就用这个概念区分前面的石器时代和后面的铁器时代，大家知道后来中国学者郭沫若（1892—1978）、美国华裔学者张光直都沿用这个“青铜时代”的概念写过书，因为它是人类文明第一个加速度的巨大进展。所以，在这一节里面，我们就来谈谈青铜和青铜器，看看它怎样改变人类历史的面貌，又是如何被各地的文化传统所改变，塑造出丰富多彩的人类文明。

到底怎么丰富多彩呢？我们举一个中国读者熟悉的例子：三星堆。

自从四川三星堆古遗址发现以来，几十年里，众说纷纭，三星堆成了一个巨大的谜。那些眼珠凸出的青铜面具，高达四米的青铜神树，古古怪怪的，它是从哪儿来的？它到底是一种什么文化？它远离传统中原文明区域，好像和某种外面的文明有关，可是又好像和中原地区殷商文明有关。这个文明延续将近两千年，从距今五千年到距今三千年，最引人瞩目的谜团是，它究竟是原生的，还是从外面迁来的？有人拿它和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公元前3000年的青铜头像对比，有人拿它跟古埃及的黄金面罩比较，但还是猜想多于实证。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使这个文化突然消失？这些问题一直到现在还没有答案。

不管怎样，三星堆和以往所知的古代中原文明很不同，这种不同很多，最重要也最显著的不同是青铜器。人们注意到，三星堆的青铜器，它们神秘的造型可能跟政治和权力有关，也跟巫术和宗教有关。它们不但不是人可以随意使用的工具，反而成了权力与信仰的象征，成了被人膜拜的神器。青铜器的这种神奇逆转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它又意味着什么？

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们还得先从人类发明青铜谈起。

2. 人类发现金属，最初或许只是因为好看？

谈青铜之前，我们得先澄清一件事，那就是青铜本来不是青色的。青铜是一种合金，合金的比例不一样，器物的颜色也会有些微的变化，不过刚刚制造出来的青铜器主要是金灿灿的金黄色，非常醒目。年深日久生了锈，就变成铜绿色，所以我们后人习惯上叫青铜。

人类是怎么制造出这种金属的呢？

人类在地表上能找到的天然纯金属只有两种，一种是黄金，一种是自然铜。只要找到合适的产地，这两种金属不需要冶炼提取，经过加热捶打就能利用。

但是黄金大多是金沙，没法制作器具，铜就成了人类最早利用的金属。上一讲的时候我们提过，人类最早注意到铜，可能就是因为它亮晶晶的，很可爱。这说的就是自然铜。两河流域也好，中国也好，美洲也好，都有开采使用自然铜的历史。据说，公元前9000年左右，两河流域的人就用自然铜锻打出铜珠，这是现在已知全世界最早的铜器，也是最早的人工加工过的金属。

大概在六千多年前，人类开始试图冶炼铜。20世纪考古学家就在今天以色列与约旦之间的一个地方，发现世界上最早的炼铜熔炉和炼铜作坊。考古学家猜测，那里的人们已经知道，纯铜熔化以后可以铸造一些简单的铜器。但自然铜比较软，很容易变形，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很偶然地——在历史上“偶然”往往多于“必然”——这里的人们又发现，如果在铜里加入别的金属，这样的合金会非常坚硬，砷青铜、铅青铜、锡青铜、铅锡青铜纷纷出现，青铜就这样诞生。

青铜硬度高而熔点低，铸造性好，耐磨，还比较稳定，很快就取代石器工具。从开始铸造铜器，到青铜全面取得优势，大约有一千年以上的时间，这个时段也被称作铜石并用时代。

到了五千年前，西亚和巴尔干地区已经有了比较成熟的冶金和青铜铸造技术。青铜做的兵器，如剑、矛、盔甲，还有青铜做的工具，像刀子、斧子、犁，都大规模地得到应用，这些地方正式进入“青铜时代”。

历史学家说，早在三四千年前，相当于中国的殷商时代或者更早，两河流域的铜贸易就已经非常兴盛。从哪里能看出来呢？有一个证据，在两河流域的吾珥（Ur）古城，也就是今天的伊拉克巴格达南部出土过一块泥板，写满楔形文字。内容是一封信，那是一个商人写给另外一个商人，说你卖给我的铜锭质量太差、和原来说的不合，而且还有一批铜锭发货太慢，我要求退款。这等于给了一个差评，说明那个时候青铜已经成为非常常见的贸易商品。

这封信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1750年，那时候中国的青铜时代刚刚看到曙光。那么，中国的青铜器又是怎么出现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3. 中国的早期铜器

我们说过，中国也有过开采自然铜的历史。那么，早期的中国人也和美索不达米亚人一样是自行研发出青铜，还是说美索不达米亚的技术传到中国了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考古学家沿着铜的痕迹，开始一步一步地探索。

考古学家说，早期中国，零零星星在仰韶、半坡、龙山这些早期遗址中也出现过铜片，但都是小小的、粗糙的，比如1973年在陕西临潼姜寨遗址发现的一个半圆形残黄铜片。出土铜片的房子，所用的木材碳十四鉴定为距今六千六七百年前，时代非常早。关于这个铜片的性质和时代存在着巨大争议，但总之不是青铜。比较新的发现，是山西的陶寺遗址，年代在距今四千年多一点，出土的四件铜器都很小，其中有一件铜铃，非常引人注目。因为铜铃是乐器，显然不是实用的，在其他文化中铜铃往往是巫师的用品。真正可以看成成形的青铜器，要到二里头发现的四个爵，虽然它们很小也很薄，最大只有十二厘米高，但毕竟是有形的青铜器皿，所以有人就说它标志着“青铜时代”的开端。

从姜寨的那个小铜片，到陶寺的这个铜铃，再到二里头铜爵，中间漫长的历史过程中，考古学家还发现其他一些零星的铜器，像河南王城岗的铜片、河北大成山的铜牌残片、山东三里河的铜锥等。听起来不少，可在二里头之前，这些铜器有些共同特点：第一，它们在所出土遗址的器物中所占比例都非常小，大部分器物还是陶器，铜器只是很偶然才有；第二，这些铜器都很小，也很简陋，大都是小工具或者小的装饰品；第三，它们的成分五花八门，黄铜、红铜、砷铜、青铜都有。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些铜器的产生可能是偶发的，也可能是外来的，总之看不出来一个明显的技术起源、进步和传播的线索。

那么，中国的青铜器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前面我们说的这些考古发现，都在山西、河北、河南、山东，最西也只是陕西，都可以算是广义的中原地区，而且多在黄河一线，从黄河中游到黄河下游。但是，当考古学家把目光转向西北的时候，中国青铜器的起源问题才有了真正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