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张磊从树上滑下来，落地时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摔倒。为了避免在程绪面前出丑，他干脆一手扶着树干，装作若无其事地顺势坐在地上。

程绪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察着他，从张磊下树的动作就看出了他只是在硬撑，但他并没有伸手帮忙，直到张磊靠着树干坐在地上，他才走上前两步，拿出随身携带的水壶，拧开，递到张磊嘴边。

张磊抬头瞪了他一眼，伸手托住水壶底部，想要从程绪手中接过来。

程绪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握着水壶没有松手，“别洒了。大队长刚刚过来。说我给你们这种高强度训练简直是胡闹……其他人已经被车送回去了，我还得用两只脚带你去最近的营地休息……这是我们唯一一壶水。”

他难得用温和的语气和张磊说话。一年前选拔训练时，张磊是直接被军区领导推荐过来的，他一开始并没有怎么注意他。最初，他最看好的人是自己费尽心思从其他军区挖过来的谭誊。等他从别的军区回来时，张磊已经来报道了。按照程绪的习惯，自己的手下都是自己挖的最好，即使军区领导推荐了人过来，带着一起训练可以，但一旦觉得对方不行，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让他回去。

训练的第一周，和这次一样，程绪没有跟训，反正都是最基本的体能训练，莫北完全可以带。只是偶然的一次，程绪站在办公室窗边往下望，一眼就在一群黑压压的选拔队员中看见了张磊。

他记得当时还自言自语，这是不是哪个电视台要拍特种兵题材的片子，来他们这体验生活。但回头一想，也不能啊，就算真是演员来体验生活，也不能到他们这儿来，就算是特种部队，也分能体验的和不能体验的。况且，就算真是体验，也不能跟着选拔队员一起，不知道这搞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吗？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就没人通知他这个队长一声？不知道人命关天吗？

程绪叉着腰，在楼上自言自语了半天，怎么想都没转过弯来，觉得张磊就是选拔队员中的一个。甚至后来莫北向他保证张磊不是什么演员，程绪也是好久才相信。

按照程绪的想法，张磊应该去当演员，放在特种部队里，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但等到他开始亲自督导训练，只三天时间，张磊就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他开始觉得张磊天生就是干特种兵的料。甚至后来他要是听到谁背地里说张磊像女人，程绪的第一反应就是羡慕嫉妒恨，人心真是阴暗。

就像SD第一的小白脸流川，他之所以不招男人喜欢，与性格恐怕关系不大，更重要的是他明明那么强了，为什么还长一张小白脸来招蜂引蝶？

一张细白的面皮对于强悍的男人来说，更像是一种武器。

对于张磊，程绪觉得尤其如此。

在一群粗犷的汉子中，张磊的俊朗显得格外突兀，同时他的强大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

而男性，实际上相比于女性，更难以忍受被一个外表像女性的男人超越。

这就意味着张磊从一开始就需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努力来融入这个纯男性的特种兵团队。程绪曾经因此而为张磊忧虑过，甚至违背自己的原则，在选拔训练初期就向张磊暗示过，但他很快发现，自己所担心的问题在张磊那里根本不值一提。对于张磊来说，无论是同伴还是队友，似乎都不重要。在张磊的眼中，似乎只有自己的存在。

程绪因为这个发现感到失望，失望随即转化为愤怒。

这导致他在后半段的选拔训练中对张磊异常严格，他希望能够唤醒张磊，然而张磊只是让他彻底失望。

因此，程绪习惯了用尖酸的态度对待张磊，无论是冷嘲热讽还是讥笑，他在面对张磊时永远只有这些负面情绪。

但这一次，尽管心里明白张磊应该还是那样的人，也依旧不喜欢张磊，但张磊坚持到现在的韧劲却让他感到钦佩。

而且他知道，大队长这次亲自过来，并不只是真的担心他会在训练中出现什么差错，而是在向他表明立场。大队长希望张磊留下，虽然他没有亲自接触过张磊，但成绩却是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的。上次，为了尊重程绪的意愿，张磊离开时大队长什么也没说。

但张磊竟然又回来了，这无疑是给了大队长想要留下他的信心。

特别是这次训练，大部分人在第一个十二小时就被淘汰了，能撑到那场大雨的已经所剩无几，而在最后这十二个小时里，还在继续任务的只有张磊一人。

其他人已经撤离，大队长让他亲自来接张磊，甚至不允许他直接开车带张磊回去，就是希望他能再给张磊一次机会，再了解张磊一次。

但老实说，这对程绪来说实在是有些为难。

不是他固执己见，死都不想再给张磊一次机会。

而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张磊因为他布置的任务而变得如此狼狈，他虽然不喜欢张磊，但又确实有些佩服张磊，以至于让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了。

还是像以前那样冷嘲热讽吧，他的心又不是铁石心肠，实在有些做不到。

但温柔细雨吧，以他和张磊的关系，怎么想都觉得别扭。

程绪只得努力调整自己的态度，将张磊当作一个并不让他感到烦恼的普通士兵。现在这位普通士兵状态不佳，而这种不佳的状态又是他自己造成的，所以……还是平和一些吧。

然而张磊并不接受他的好意，手上稍微用力一拉，便将水壶从程绪手中夺了过来，放到嘴边不紧不慢地喝起来。

程绪无奈地放下手，随之蹲在张磊面前。

张磊喝水的速度很慢，但即便如此，经过三十六个小时未进水，再慢也被呛到了。

程绪迅速帮忙稳住水壶，他们步行到最近的营地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张磊还需要这壶水来恢复体力，如果真的洒了，他可没地方再找水给他。

对于程绪的多事，张磊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松开水壶，任由他收回去，拧紧盖子。

程绪苦笑了一下，让他来照顾张磊，也真是难为大队长了。

在他面前蹲了一会儿，程绪问：“现在出发吗？”其实程绪本意是想背他回去的，但以张磊骄傲的性格，大概不会同意。

张磊说：“等会儿再走。”

程绪耸耸肩，知道张磊一下子坐下来，体力透支的身体短时间内很难再站起来。他往后挪了两步，找了个离张磊最近的树干，也跟着坐了下来。

但程绪一坐下就后悔了，地面还略带潮湿，冰凉的感觉透过单薄的训练服直往上冒，但既然已经坐下，再突然站起来，那得多丢脸。

抬眼看张磊，那小子竟然眼睛弯弯地盯着他看，嘴角虽然紧抿，但笑意全在眼睛里。

肯定是自己坐下时就觉得凉了，但又起不来，就等着他也一起坐呢。

心里暗骂了几句，程绪脸上却装作没事人一样看向张磊，“怎么样？不想感谢我在任务中一直对你放水吗？”

张磊看程绪受罪，本来挺高兴的，但听到这话，心里立刻冒火。

他咬牙切齿，“你觉得这样孤立我很有意思吗？”

先是在其他人面前明确指出他是曾经被踢出去又回来的。在这种时候，那些从各军区各部队来的精英都还没真正体验过选拔训练的残酷，根本不知道最后能留下来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张磊的身份被挑明，被轻视是肯定的。更何况程绪明确表示不待见他，但张磊还是坚决要加入程绪的分队，这在其他人看来实在是一种很不要脸的行为。

而这次任务，程绪虽然事先声明会亲自来对付张磊，但最后，只有张磊一个人“活”了下来，反而是和他接近的人都被“淘汰”了。这笔账，他们大概也要算到他头上吧。

张磊愤怒地瞪着程绪，“你就是想让所有人都孤立我，然后把我挤兑走，是吗？”

程绪笑了，和张磊相处，还是看他一脸凶相，和他争吵更有趣。最怕的就是看他一脸虚弱的样子，那还真叫他不知该如何对待他。

程绪不仅不回答张磊的问题，反而故意激他，“哎，你原来不是一口一个队长一口一个您的嘛，怎么这才几天，就你啊你的了？没礼貌啊！”

虽然他确实故意让人孤立张磊，但目的却与张磊想的不同。实际上，他不待见张磊是真的，不相信张磊变了也是真的，但也与大队长想的不同，尽管自己心里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成见，程绪还是打算再给张磊一次机会。

想要观察他在被所有人孤立排斥时的反应。

想从他的反应中判断，张磊是否真的适合，能否留在这支精英队伍。

即便是自己最不喜欢的人，相处不来是一回事，但程绪的原则仍然是尽可能给予每个人公平的机会。

然而，这些想法程绪暂时自然不会告诉张磊。

程绪看着张磊眼睛瞪得越来越圆，笑着说，“哎，张磊，其实我也挺想问你，你说你非要加入我的小队，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他特意加重了“这样”两个字，表明他对张磊的行为感到不解。

“你也知道，不只是我，队伍里的其他人对你也没什么好感，就连这批新兵，最后能留下的，看现在的情况，估计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好感。在这样的团队里，你不觉得自己处境尴尬吗？你是不是有点自找苦吃啊——”

程绪挤兑人的话音刚落，原本一直咬牙切齿听着的张磊突然拔出腿上的匕首，像脱兔一样向程绪扑了过来。

程绪没有动，任由张磊的身体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他手中的匕首“嘣”的一声刺入头顶的树干。

张磊喘着粗气半跪在程绪身前，手掌握着匕首没有动，因为两人姿势的不同，刚好比程绪高出一个头，得以从高处俯视他。

程绪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转头向他后面的树干上瞥了一眼，一条灰褐色的小蛇被张磊的匕首钉在树上，还剧烈地摇了两下头，然后尾巴才掉下来，耷拉在程绪耳侧，彻底不动了。

微微避开小蛇光滑冰凉的尸体，“没毒的。”程绪说，言下之意似乎是即使被这小蛇咬一口也死不了，张磊这举动绝不算救命之恩。

张磊从未想过要讨什么救命之恩，他只是好奇在他起身扑过来时程绪为何不动。

“你不怕我这一下是冲着你来的吗？”张磊问，毕竟两人刚刚还在争吵，而张磊真的有冲动要一刀捅死眼前的人。

程绪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想到张磊会这样问。他失笑，“你又不是疯子。别说是捅死我，就是捅伤我，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张磊哼了一声，对于程绪的话不置可否。

但没想到，程绪话锋一转，突然问：“哎，如果这蛇有毒，张磊你还会杀吗？”

张磊猛地瞪大眼睛，气结地低头看向程绪，半晌之后才咬牙道：“你放心，我有可能哪天真捅你一刀，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毒蛇咬！”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不再指望给程绪留下什么好印象了。

程绪听了他的话，想了一下，一脸失望地摇头，“没想到……张磊，我本来以为你挺聪明的，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么没脑子？不知道捅我一刀你得负责任，我被蛇咬却跟你没关系。不行啊你，智商不够。”

张磊被气得胸口不停地起伏，一言不发地狠狠瞪着程绪。

程绪看把他气得差不多了，便一脸暧昧地问：“张磊，你还不打算从我身上起来吗？咱俩这姿势，不太雅观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要对长官做什么呢？这可不好。”

程绪边说，边上下打量着自己和张磊的姿势。

张磊一直握着插在程绪头顶上的匕首没有松手，因为他是半跪在程绪身前，所以一只膝盖正好顶在程绪的两腿之间，另一边则与程绪曲起的腿相碰。

两人的身体距离不到十厘米，程绪只要稍微仰头，就能感到从张磊鼻间呼出的气息，而若是稍微低头，就正对着张磊白皙的颈项，上面有些细小的划痕，还有被汗水和雨水冲刷过的泥土痕迹。虽然脏了，但在那白皙的皮肤上，却意外地让人感到一种野性的美。

程绪的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来自张磊身上的味道，那是混合了泥土和树木的自然气息，说不上有多迷人，但也不会让人反感多吸一口。

程绪尴尬地笑了笑，虽然他的初衷是想调侃张磊，但不注意还好，一旦分心去感受，还真觉得两人的姿势怎么看怎么奇怪。

反倒是张磊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太大反应，他以匕首为支撑点站起身，退后两步，张磊道：“放心吧，就算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误会队长是被我打败了的，您的形象，威武不凡着呢。”

“啊，哈哈。”程绪干笑了一下，虽然张磊恢复了一口一个队长一口一个您的，但这话听起来却是讽刺得很。不过真正让他接不上话的倒不是张磊的语气，而是他一脸严肃地说着“打败了”之类的话。

程绪有些心虚地瞥了张磊一眼，这小子不会真的没听出他一开始的隐晦意思吧。看起来挺机灵的……

不过正直嘛，总是好的。

程绪思考了一会儿，得出了结论。再看张磊正冷冷地盯着他，便瞟了一眼还在自己头顶的匕首，“不拔出来？这可是军队的装备。”

张磊不说话，默默地伸手去拔匕首。实际上他要是还有拔匕首的力气，早就拔了。但现在既然程绪说了，那就拔吧。

悄悄地调整脚步，握住匕首，猛地往后一拉。匕首从树干中脱离，但张磊却还是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

程绪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磊瞪他。

程绪站起来，走到他身前，背对着他半蹲下，“上来吧。”想说别硬撑了，但这句话他咽了回去。

张磊没有动。

程绪问：“你知道我这次给你们这个任务的目的是什么吗？”

张磊挑了挑眉，等了一会儿，程绪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弯下身子，张磊趴上程绪的背。

程绪调整姿势，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背起他，往森林外走，“不是让你们为了队友而放弃，而是为了让你们明白，任务是最重要的，但在任务背后，可能是战友们为你们默默承担的巨大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