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押车的事儿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天还没亮,接亲的车队就在逼仄的小路上贴着马路牙子排成一排,头车是一辆白色加长版的劳斯莱斯幻影,配司机,租金一天一万二。
当时听到这个价格,梅志明觉得一阵肝颤,觉得可以退而求其次,奔驰S级也够体面。
儿子却不乐意了,说他和董晓晴选了好久才定下的,意为“白头偕老”,现在说换就换,不吉利。
上百万都花出去了,也不差这一万多,事关儿子一辈子的幸福,杜海娟咬了咬牙,应了下来。
售价将近一千万的车,看上去果然很气派,停在路边,吸引了许多出来晨练的老头老太太,大家指指点点,有的还拿出手机来拍照,合影留念。
“拍照可以,别离太近了啊!”为了保护这台车,梅志明一直在旁边“守护”着,确保不被剐蹭。要是有不识相的过来摸一把,他就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鹿皮眼镜布,弯着腰觑着眼,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手指印擦掉。
“老梅,恭喜恭喜!”韩老师从微曦的晨光中慢腾腾走了过来,他手里牵着一直棕红色小泰迪,叫球球,养了七八年,每天早晚都要遛弯。小家伙聪明又可爱,附近的人就没它不认识的,见了梅志明摇头晃脑,上蹿下跳,别提多亲热了。
“谢谢谢谢!”梅志明拱了拱手,摸了摸球球的小脑瓜,喜笑颜开道,“韩老师,婚礼上午十点正式开始,您可得准时到达哟!”
“那必须的,大侄子结婚,我得多喝几杯!”从年轻到年老,从意气风发到两鬓斑白,几十年的岁月,韩老师和梅志明是彼此人生的见证者,如今看着老伙计再次“升级”,形单影只的韩老师心有戚戚,“老梅,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要当爷爷了,太让人羡慕啦!”
韩老师的媳妇还不到三十就因病去世了,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韩老师这人重感情,一直没找,不知不觉就熬成了孤寡老人。
“小霞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有合适的你也考虑考虑。”上了年纪后,梅志明明显觉得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韩老师比他还大一岁,想必感受也差不多,“咱这个岁数,也不是为了情啊爱的,就是头疼脑热的时候有个人能在身边给个药递杯水,老伴老伴,老了还得有个伴儿。”
“是这么个道理……”韩老师感慨地点了点头,拍着梅志明的肩膀,开玩笑道,“你帮忙留意着,我晚年的幸福,可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梅志明拍着胸脯打包票。
俩人光顾着说话,没留意球球,也许是劳斯劳斯头一次出现在这条街上,气味有些陌生,小家伙仔仔细细嗅了好半天,终于选定了左前轮,抬起腿,冲着轮毂就撒了一泡尿。
“我的天啊!”千防万防,没想到被一条狗破了功,梅志明迅速往周围看了看,还好,司机师傅去吃早餐还没回来,他心里一慌,伸手就去擦那块湿漉漉的尿渍,嘴里不停念叨,“不得了,可不得了了……”
韩老师知道这车贵,但却不知道具体多少钱,见梅志明如临大敌,心里不由打鼓,踹了球球一脚,骂道:“什么地方你都敢尿,可真识货!”
梅志明撅着屁股使劲擦,试图遮掩,但狗尿不是别的,就算痕迹淡了,也还有一块明显的印子。
“轮胎怕水?”韩老师问了一个貌似很愚蠢的问题,普通的车风里来雨里去再正常不过,但梅志明这种擦法,他真有点儿拿不准。
“那倒不至于,主要是有印儿……”梅志明耸了耸鼻子,租车时签了责任书,细致到每个配件都标了价格,一个轮胎是一万块,明确说不能发生任何损伤。
他无法判断被狗尿呲了算不算损伤,心情很忐忑。
“这好办!”韩老师突然冒出个主意来,他把随身的保温杯打开,往每个轮胎上都浇了点儿水,又往车身上掸了几下,“要是有人问,你就说刚才下了一阵急雨,局部降雨。”
梅志明抬头看了看天,雾气渐渐散去,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探出了头,哪有一点儿下雨的意思?
局部雨?还挺会布局。
……
同一时间,董晓晴正在化妆,看着镜子里唇红齿白的自己,她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了遐想。
冯亚平,也就是董晓晴她妈,心情却很复杂,自己女儿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不说嫁入豪门,起码也得是家境优渥。
一百万的彩礼其实是一早就设置好的门槛,也是保护女儿的屏障,原本想着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穷酸小子筛出去,没想到晓晴不争气,偏偏就看上了家庭条件一般的梅呈斌,有钱没钱暂且不提,单是三个大姑子,就让人头疼。
眼下,让她最不满意的是婚礼现场。
老梅家给出二十万的酒席预算,虽然达不到顶尖水平,但也算是中等偏上。
凉菜热菜酒水全加下来,五千一桌的标准,一共摆了三十六桌。
剩下的两万用来请婚庆公司其实有点儿捉襟见肘,乍一看是没什么问题的,但经不住仔细打量。
比如舞台两边的鲜花就被换成了塑料花,比如红地毯并没铺满,只有窄窄一条,梅志明杜海娟没留意这些细节,收到布景照片时,看着挺喜庆直接点了确认。
她就不一样了,恨不得钻手机里,十分钟内就挑出八处毛病来,说婚庆公司欺诈消费者,现场跟设计图完全是两码事,分明就是买家秀和卖家秀。
婚庆公司只能道出实情,两万的预算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尽最大努力了,他们保证现场效果绝不会打折扣,至于视频和照片就更不用担心,后期全都能修。
“我闺女就那么不值钱?结个婚还得靠修图?”冯亚平一脸不情愿。
“行了,现在改也来不及了。”董晓晴她爸董林高出来做和事佬,“反正就是个形式,人家真金白银拿了一百万出来,他们那样的家庭条件,算是很有诚意了。”
“他们有诚意?难道我们没有吗?”冯亚平越想越憋屈,“我们陪送一百万的嫁妆,婚房月供大包大揽,还想怎么样!”
“婚房就给个首付,确实不像话。”董林高瞥了一眼女儿,董晓晴的脸色不算好,假装没听见,指点化妆师整理发型,他想多说几句,最终还是将余下的抱怨咽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马上就要出门了,还能反悔不成?”
董晓晴鼻根一阵阵发酸,双拳紧握,长指甲抠进了肉里。那是她为结婚专门做的豪奢款,手绘镶钻贴金,一个手指头就要七百块。
明明是最幸福的新娘,为什么心里却总觉得有一丝委屈?
……
在杜海娟和三个姐姐的帮助下,新郎官梅呈斌俨然变了一个人。
熨帖的白色西装,笔挺的白色西裤,平日里散在额前的碎发被集体梳了上去,发胶固定,一丝不苟。
梅呈堂拿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暗红色方布,对折成正方形,将边缘朝里塞入梅呈斌的西装口袋,上下打量了好久,确保露出水平直视1厘米左右,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别说,小斌这么打扮,说是杀猪盘都有人信。”
“你会说话不?”梅呈斌哭笑不得。
“他都多大了,兜里还揣块手绢干嘛?”杜海娟不理解,觉得是画蛇添足。
“妈,你土不土啊,这叫口袋巾。”梅呈堂做扶额滴汗状,“彰显品位和身份,高阶男士必备……还有啊,折叠法也很讲究,我给小斌弄得叫总统折叠法,还有两点式、三点式、喷发式、花瓣式……”
梅呈金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咂舌:“一块普普通通的布,还那么多讲究呢?”
“叠得不错,有点儿画龙点睛的意思。”梅呈玉点了点头,眼神中流出几分欣赏。
“大姐,你也应该学学这些,姐夫如今生意做大了,正式场合多,打领带啊系领结的,贤内助得帮忙打理。”在家人面前炫耀了一把,梅呈堂很是得意,她弹了弹指甲,故作老成道,“外面那些年轻女孩可都虎视眈眈盯着呢,万一被哪个狐狸精捷足先登,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这番话让梅呈金十分尴尬,赵福最近确实变化不小,昨天做那桩事时更是花样百出,她并不觉得幸福,而是忐忑,透过对方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她是个什么事都埋在心里的人,不愿意跟任何人诉苦,怕被看了笑话,此刻被四妹戳中了,脸上不由红一阵白一阵。
“说你胖,还喘上了!”梅呈玉瞪了她一眼,“大姐大姐夫好着呢,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赶紧收拾,马上就要出发接新娘了。”
“对对对,管好你自己得了,净扯那些没用的,耽误了吉时,我饶不了你!”杜海娟数落了梅呈堂一句,她又何尝看不出老大有心事?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能转移话题,“晨晨起来了吗?别忘了今天得跟着接新娘呢!”
“赵福刚把他喊起来,正穿衣服呢!”梅呈金迅速调整好了情绪,今天是弟弟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扫兴。再说,呈堂那张嘴,说过谁的好儿?她跟赵福本来就互相看不顺眼,几句有的没得,自己可不能往心里去,当即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笑道,“那小西装一穿上,别提多精神了。”
梅志明跑过来通知大家,说司机们都准备好了,伴郎团也到了,随时可以出发。
梅呈金赶紧给赵福打电话,父子俩动作也不慢,已经在来的路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忙了一早上,大家难得休息片刻,各自找了舒服的姿势,刷起了手机。
墙上的挂钟是静音的,指针一秒一秒地划过,岁月无声。
看着正招呼伴郎团的儿子,杜海娟突然有一丝恍惚。
很多年前,仿佛也是这样的夏天,梅呈斌带了四五个男同学跑了回来,小伙子们个个大汗淋漓,说是刚踢完球,进屋就嚷嚷着要喝冰镇汽水。
杜海娟一把拦住了,她倒不是舍不得汽水,而是担心高强度运动后大量饮水容易炸肺,先递了个几块酸梅干过去,让他们缓缓,然后又给每个人分别倒了半杯温开水,不错眼珠地盯着慢慢喝了下去。
由于儿子生下来体弱,杜海娟对他的日常饮食格外注意,也许是有同学在场的缘故,梅呈斌那天表现得格外懂事,不仅忙前忙后,还摇身一变成了小小讲解员,给大家科普运动常识。
那稚嫩又严肃的声音,杜海娟至今还记得,回荡在西关大屋中,积年不散。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曾经的小毛头竟然长成了一米八几的男子汉,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
看着大了好几圈的他,杜海娟偷偷擦了擦眼角,曾经那个需要父母照顾姐姐们护佑的混小子,即将为人夫为人父,自己再舍不得,也得撒手。
“哭了?不至于吧?”坐在她身边的梅呈堂瞥了一眼,笑道,“大姐结婚你都没哭,这么偏心!”
“才没有呢!”杜海娟眨了眨眼睛,拧了她一把,咬着牙低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眼看十分钟过去了,赵福和晨晨还没到,打电话也没人接听,梅呈金有点儿不放心,决定下楼去接接他们爷俩。
天空大亮后,原本寂静的街道并没有往日的喧嚣鼎沸,今天是周末,年轻人还没起床,老年人的晨练也已经结束,大部分都去了菜市场。
虽然还不到八点,但太阳却很晃眼,阳光照在花草树木上,滚落一个个或圆或扁的光斑,梅呈金躲在树荫下,伸长脖子垫着脚往路边张望。
“大姐,人还没到全吗?”接亲八点出发,劳斯莱斯司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快到点儿了。”
“应该很快就到了。”梅呈金不敢再打电话,她担心影响赵福的情绪,他最不喜欢开车时接电话,爱发脾气。自己再急也得再等等,别吓着晨晨。
又过了五分钟,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梅呈金站不住了,直接跑到了红绿灯底下。
非工作日,没什么车,从这个路口到下个路口,一览无遗。
就在她心急如焚时,手机突然响了,是赵福。
梅呈金赶紧按了接通:“还有多久到?”
“到不了了,老严今早上胃出血,被救护车拉医院去了,怕是要不行了,我得马上过去。”电话里传来赵福焦急的声音。
老严是上级公司委派过来挂职锻炼的,算赵福的直接领导,四十多岁,一个人在这边,无亲无故。
但这个节骨眼……
“我打车去接晨晨过来。”梅呈金当机立断,赵福实在走不开就算了,但押车的不能缺席,“在哪家医院?”
电话里传来滋滋啦啦的杂音,信号似乎不太好,她竖着耳朵分辨了好半天,才听清赵福说在从化街口医院,老严昨天去拜访客户,喝了酒晚上没回来。
那地方离自己所在的荔湾区足有六七十公里,梅呈金长出翅膀飞过去也来不及,一想到一大家子都等着晨晨,她简直欲哭无泪,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你去你的,就不能把孩子先送过来?他今天要给我弟押车的!”
“人家都快没命了,你还想着押车?”赵福的声音顿时高了个八度,“老严要真出点儿事,我他妈也别想干了!”
话音才落,电话里就传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随后赵福骂了一句“操”。
梅呈金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战战兢兢道:“那……那你慢点开,顾着点儿晨晨,押车的事儿我来想办法。”
“用得着你啰嗦!”扔下这句,赵福就挂了电话。
晨晨一直在后座上玩手机,抬起头往窗外一看,发现车子正好路过正佳广场,这地方离家不远,爸爸却说他们在从化街口医院。
他好奇地问了一句:“爸爸,你为什么骗妈妈?”
“玩你的游戏,大人的事儿,少管。”赵福黑着脸,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