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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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要赔偿一个外婆给我

29

我当然知道“离世”是什么意思。

离世就是离开世界了。

而且我还知道的,这离开,不是突然飞上天空、飞走了那种离开。这离开,是很奇怪的离开:身体明明还在,但人就是不在了。

我认识这个词语,但我和它不熟。

忘记是从几岁开始,我发现了词语的神奇: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只有用合适的词语抓住,才能写给人看、说给人听。自那之后,我就开始兴奋地收集词语。

“离世”这个词语我自然早早就收集到了,毕竟,来人间没几年,我们就都要明了,这可是这地方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记得三岁那年,我家所在的这条石头巷子里,就有三四个人“离世”了。

可能前几天还看到他们,突然某一天他们的家门口就挂上了白布。我仗着自己年纪小,可以不懂事,钻进去看过。人安静地躺在那儿,明明躺得很舒服,但身旁总有人在哭。我说:“哭什么啊?他在啊。”

身旁的人恼怒或者难过地说:“他离开了。”

我心里疑惑,但是,我发现,确实在后来的人生里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我想,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词语,我最好不要遇到它。


我五岁那年的夏天,知了还在漫天遍野欢快地叫着。母亲和我说,我外婆“离世”了。


我记得那一天母亲是踉踉跄跄跑进学校的,她的四肢仿佛都不听她的使唤,她艰难地控制住它们,最终在教室的门口,才慌乱地镇定下来。

那一天,我如往常一般正在发呆。

而发呆的时候,我喜欢透过窗户看着外面。


我必须得先说说发呆这个事情。之所以发呆,是因为,我太孤独了——“孤独”这个词语,我还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并不知道那种感觉叫孤独,我把它说成“心里的一种难受”。

那时候,老师们教的词语,早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它们一个个被老师介绍出场,我实在装不出第一次认识它们的兴奋。

其他同学很好奇地在打量它们。看着同学们幼稚地闹、幼稚地叫、幼稚地生气、幼稚地和好,我“心里有一种难受”——我知道那不是嫌弃,其实还很羡慕他们。只是我已经想到太多事情,无法再跟着这么干了。

现在想来,这倒真是我人生的一个遗憾——年纪越大越明白,没心没肺的开心,真是一种能力。

事实上我和母亲提议过,等到读小学的时候我再去上课,但母亲说不可以。

母亲说:“全世界的孩子都得上学的。”

母亲和我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她真的和“全世界”很熟悉。

我母亲出生在小镇,成长在小镇,在小镇里结的婚,在小镇里生的我。她人生最得意且最津津乐道的,是她十三四岁时,有次在去干农活儿的路上,突然心血来潮,挑着担子往镇子外走去。

“那天我整整走了两个小时,回来又两个小时。我记得回家的时候,夕阳橙黄橙黄的,像颗硕大的橘子。到家才知道,全家人疯了一般在整个镇上寻我。他们焦急地问,你去哪儿了?那天我才发现,原来他们那么在乎我。我说,我就是认错路了……”

这个故事,母亲讲了又讲。

“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我自己曾有这么一次惊心动魄的历险。我只告诉你。”

母亲讲到这儿,总要得意扬扬地看着我。

我想,或许她想告诉我,虽然她现在是一个母亲,但她自己也曾经是个很酷的孩子。或许还想告诉我,所有父亲母亲无论现在看上去多狼狈,但都曾经是很酷的孩子吧。


但母亲所谓的历险,我再长大点就知道了:其实只是走到了隔壁的安海镇,大概十二三里地。不过,这倒一点不妨碍这样的母亲开口闭口说着“全世界”。

“全世界都知道风变重了,就是要下雨啊”;“全世界的父母都是疼爱孩子的”;“全世界的人心都是肉做的,都会心疼的”……以及“全世界的孩子都得上学的”。


关于全世界的事情我不好反驳她,毕竟我还小,和全世界也还没熟悉起来。而且发呆真的挺好的,可以发现脑子里藏着那么多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奇奇怪怪的事情——任何寻常的日子、寻常的细节,稍一琢磨,都可以发现,藏着许多不那么寻常的好玩。

比如,看着窗外。

那时候的东石镇上,大部分还是石头砌成的低矮的房子。窗户则是砌墙时空出来的一个个小小的洞,中间还会装几根石头柱子隔挡一下。

这么小的窗户,只够探进一只手臂,对人来说当然没什么意思,但对小鸟来说,这因此成了极好的游乐设施。在家里吃饭或者房间里睡觉,总可以看到调皮一点的小鸟,从这家人的这个窗户飞进去,再从另外一个窗户飞出来,又马上飞进另外一户人家……飞的时候,它们还经常得意地鸣叫几声。

我上学那会儿,小镇的经济开始发展了。学校有了华侨的捐款,阔气地建起了水泥楼房,还安装了大大的玻璃窗。

总有些从村里来的鸟,还不认识什么是玻璃,看着那么大的窗户,怎么会忍得住不去穿呢?开心地直直往窗户里飞,临近了,感觉到有阻隔的空气,以及玻璃折射的光斑,这才感觉不对劲,赶紧刹住,掉头想转弯——有许多鸟最终有惊无险地掠过,也总有许多鸟来不及,重重地撞了上去。

上课的时候,经常听到咚一声,是的,是一只鸟撞过来了。然后还可以听到它愤怒地叽叽喳喳,那应该是骂声。学校的玻璃窗上,因此经常挂着一条条白色的鸟屎:不排除,有些鸟是生气,为了报复窗户留下的,而更多应该是被吓的,鸟屎都掉出来了。

我了解这些,是因为,我发呆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鸟的身体还没到的时候,鸟屎就已经飞出来了。

我还仔细琢磨过鸟的脸上那复杂的表情:圆睁着双眼,满是惊恐的疑问。估计心里想的是:没文化是多么吃亏啊,看来还得好好读书。


那一天,我远远看着又一只鸟没心没肺地往窗户飞来,刚想用我的金属文具盒折射的光瞄准它的眼睛,去提醒它,然后我看见,母亲正从校门口朝教室小跑过来。

虽然隔得有点远,但我看得见,母亲的表情也失去了管理。她跑到教室,气喘吁吁地叫出正在给我们上课的老师,对老师说了什么。

老师的表情有些悲伤,向我招手。

事情有点不对。我硬着头皮走到母亲跟前,母亲说:“黑狗达你别难过哦,你外婆离世了。”


离世?

我愣了一下,拼命调动脑细胞,翻找起来。我知道自己认识这个词语,是啊,虽然有点生僻,但难不倒我。我开心地用抢答比赛的口气叫出来:“离世是身体明明还在,但人就是不在了的意思,对吧?”

母亲愣住了,她显然没想到我的反应是这样。

我以为是我说得不够好,赶紧补充:“但是过段时间,那人就会完全消失在这世界,是吧?”

话一出口,我的心直直往下坠。我知道发生什么了。

我要失去我的外婆了。

我接下来的人生里,再也没有外婆了。